微弱烛光下,陈遇晚眼皮轻颤,让裴瓒觉得这人似乎是睡着了。
他扫了眼角落里的炭盆,里面没有任何火星,竟是不知道何时就燃尽了,此时屋里也冷得可怕,也就是陈遇晚睡得沉,除了偶尔缩几下身子无意识的拢紧衣裳外完全没有任何动作。
“哎……”裴瓒叹了口气。
眼神飘过桌面上的半碟的糕点,伸手探了探温度,也是凉透的。
想着这人实在不容易,两天一晚的时间,除了被流雪迷晕外,几乎没合过眼,连裴瓒自己都仗着昏迷休息了大半日,陈遇晚却是实实在在地连轴转着。
任谁也扛不住。
现在的陈遇晚可没有初见时的那份尊贵了,甚至比起裴瓒都狼狈不少。
眼底的乌青遮都遮不住,眉毛也总是皱着,似乎在梦里都遇上了天大的难事,一眼看上去,从内而外地散发着疲惫。
此刻,陈遇晚无意识地趴在桌面上,屋里碳火燃尽,温度骤降,他的脸颊和耳尖都被冻得发红,若不是裴瓒发现得及时,恐怕这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裴瓒接二连三地叹着气,却没有叫醒他,而是解下从县令屋里顺来的斗篷,披在了陈遇晚身上,见着他因为斗篷的余温略微舒展了眉头,才用手遮着烛光,将烛台移到了远处。
随后,从橱里摸索出些许木炭,倒进炭盆里,用火折子重新点燃。
掩好门窗,只留下透气的缝隙。
屋内的温度慢慢回升,趴在桌上的人也渐渐舒展了动作,不再蜷缩着身体。
裴瓒站在桌旁,从陈遇晚的胳膊底下抽出几张草纸,他没有燃起更多的烛台,仅是借着一缕微光,看着纸上的娟秀小楷。
不得不说,陈遇晚的字写得实在漂亮。
哪怕因为身体困倦,字迹有些潦草,却还是能看出写得是什么。不像裴瓒,正儿八经地写,都让人感觉是鬼画符。
他捏着薄薄的几张纸,凑在烛光下无声地看着,一字一句,看得十分仔细。
他读得慢并非是光线昏暗,也不是陈遇晚措辞晦涩难懂,纯粹是这几张纸上包含的信息太多,几乎是把整张舆图里重要的地点一一批注,又详细又考究,不是对寒州和北境十分了解,或是对两军交战有深入研究的人,一时半会想要完全理解还真有些困难。
“玉凛雪山,势高险要,进可直插北境腹地三百里,退则失三城,务必死守……”
裴瓒念完,对着舆图上好一番钻研,才在交界线上找到了位置。
他这个门外汉,只这么单纯地看几眼,并不觉得陈遇晚所写的雪山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还会当做普通山峰一笔带过。
可顺着陈遇晚的手稿读下去,配合着舆图上标明的地点,就会发现雪山所在的位置十分巧妙。
两国交界之处,多得是雪山雪原,但在玉凛雪山附近,大多地方都高不可攀,唯独此处是人力能到达的,而是雪山之下则是一道横入北境的河谷。
凛冬时节,河道冰封,与平地无异。
此地如果利用得当,直插北境腹地,重创敌人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略微看明白这一点,裴瓒便觉得通透了,甚至还生出几分顿悟的感觉,使得他虽然半本兵书没读过,却莫名有种运筹帷幄的自信。
再度看向陈遇晚,顿时觉得这人在用兵方面的才能非同一般,如果能在此战中发挥亮眼,所表现出的能力被皇帝看见,未来说不定也是可堪大任的良将。
只可惜……
原书中关于陈遇晚的结局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没忘了陈遇晚死于内鬼毒杀。
这样稀缺的将才,死在沙场上好歹能算是天命如此,可死在帷帐之中,还是自己人的手里,就有些太憋屈了!
陈遇晚的命运,绝不该如此。
裴瓒放下那几张草纸,顺势单手撑住了桌面,逐渐用力,另只手缩在袖子里暗暗用力,他闭上眼,在心中发誓,绝对要查清内鬼,不能让陈遇晚不明不白地死于毒杀。
“你做什么呢?”陈遇晚刚醒,神情还有些呆滞,木然地看着暗下决心的裴瓒,一时没理解他在干什么。
“啊?你醒了,是我吵醒你了吗?”裴瓒立刻向后撤了半步,拉开与陈遇晚的距离。
陈遇晚捏捏眉心,缓了片刻才说道:“没有,我原本就只想略微休息片刻,没想到会直接睡过去,幸好你来了。”
“累了就休息,不要逞强。”
裴瓒好歹休息了半日,可陈遇晚却是实实在在地劳累着,片刻未歇,就算这人还嘴硬逞强,裴瓒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了。
他想劝人去休息,但是还没开口,就被陈遇晚抬手回绝了。
陈遇晚问:“俞典史审问得怎么样了?”
“不太顺利,大概是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俞典史虽然做事用心,却不够狠心,行事作风略微软了些,在县令面前占不到上风。”
“哼!就该先刺他一剑的!”
陈遇晚一拍桌子,脸上的困顿疲倦消失得干干净净,与前一刻爬伏在桌上酣睡的那位判若两人。
裴瓒都有些佩服他这股说来就来的怒气,比火药桶还厉害,都不用点火,提个人名说几句话就能炸。
刚好,裴瓒现在没有拦着他的打算。
对于陈遇晚怒拍桌子的行为也没表达任何不满,仅是用幽深的目光将人从头到尾扫过,侧立在桌边,轻飘飘地说了句:“好,去吧。”
“啥?你不打算劝劝我?”
“不打算。”裴瓒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记着下手别太重,现在还没到一剑刺死的地步。”
“为什么?”
“咱们的目的是要审问,而是诛杀,最重要的是从他嘴里撬出些有价值的东西。”裴瓒提及正事,便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着,“他白日就想撞剑,可见他不仅不怕死,而且他知道的秘密远比他的性命要重要,否则不会一心求死。并且,他也不吃软的否则俞典史说了这么久不会没有成效。”
“啧……软硬不吃,真是麻烦。”陈遇晚都怀疑,邻屋里那人根本不是什么县令,而是死士,否则这张嘴不会这么难撬。
“是啊,所以烦请世子爷去刺他一剑,千万别弄死,折了他的脊梁,挫挫他的锐气就好。”
“这样能行吗?”陈遇晚不信。
裴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光一沉,看向了桌上的舆图,语气也跟着神秘莫测:“当然,他不敢不说。”
话罢,陈遇晚立刻拔出了剑。
审案的事情他不在行,却百分百信任裴瓒。
不管裴瓒现在说什么,哪怕是要求放了县令,他也会照做,最多是怀疑一下裴瓒的用心,思考这么做是不是为了让县令出去挨揍。
陈遇晚提着剑推门而出,仅是几步的距离,不消片刻就听见他一脚将隔壁的房门踹开,嘴里喊打喊杀地叫嚣着。
而在他之后,裴瓒并没有急着去看邻屋的好戏,慢条斯理地卷起桌上的堪舆图,攥在手中,再将陈遇晚留下的手稿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这才不紧不慢地出门。
“大人!不能杀,还不能杀!”
“黄毛小子!有种你就杀了我,难道我还怕你这一剑不成!”
“死到临头还这么多话!我这就成全你!”
裴瓒还没进屋,里面已经闹成了一团。
看着地面上投射的影子,俞宏卿死死拽着陈遇晚,却又担心那剑不长眼落到自己身上,陈遇晚也不着痕迹地避着他,县令却是个不怕死的,虽然被五花大绑难以动弹分毫,但依旧抻着脑袋向前,恨不得让陈遇晚砍死。
一眼看上去,三人的动作十分滑稽,就像是在演一出夸张的舞台剧。
直到裴瓒彻底迈进去,屋里才安静下来。
顿时鸦雀无声,几人齐刷刷地看着负手站在门框处的裴瓒。
“什么狗屁御史,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动手。”裴瓒微微垂眸,视线搁置在地面上,避让着接下来的剑光血影。
而他话音刚落,陈遇晚的剑便以谁都预料不到的速度刺了出去,故意避开县令的胸口,刺进了锁骨下一寸的位置。
“噗”得一声,鲜血四溅。
这还没完,在血水飙出来的瞬间,他抽剑回刺,刻意调整了角度刺进了相同的位置,然后转着剑柄,搅着伤口处的血肉。
顷刻间,惨叫声响彻县衙。
第65章 异心
月华如瀑, 伴着寒意倾泻。
整个县衙府邸,甚至是整座城都被漫漫长夜笼罩着,静谧, 荒芜,从长街到院内,除了偶尔的几声犬吠,能听见的,便只有痛不欲生的吸气声。
鲜艳的血珠顺着剑身, 一滴滴地坠落, 在青灰色的石砖上绽开, 犹如颓靡的花。
最撕心裂肺的惨叫已经过去了。
县令被一圈圈麻绳捆得动弹不得,半跪在地上, 在那张白如死灰的脸上, 豆粒大小的汗珠不间断地滚落, 眼珠颤动,难以聚焦,整个人更是不可控制地颤抖着。
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愿开口。
裴瓒扫过地上的那滩血迹, 微微蹙着眉,似乎不想看到如此血腥的画面,便调转视线看向浑身僵硬的俞宏卿。
稍稍在对方身上停了片刻, 俞宏卿像是被吓到了,完全没想到陈遇晚会突然来这么一手, 此刻正眼神呆滞地站在原地, 眼神里充满了惊讶,明显一副还没能接受此事的表情。
对于他的惊颤,裴瓒没说什么, 在身后攥紧那张舆图,径直从三人当中走过。
他无声地看着俞宏卿审讯过程中做的记录,内容不算多,短短时间便能看完,让裴瓒留意的是纸面上的几点墨迹,看起来像长时间悬笔未曾书写,才导致墨汁滴落,在纸面上晕开。
造成俞宏卿久久不落笔的原因无非就两个,一是在斟酌措辞,疏通思路,二就是被审讯的那人不配合,导致俞宏卿无从下手。
先前在门外站了片刻,裴瓒无需费心,也知道是因为后者。
“辛苦俞典史了。”裴瓒的视线依旧盯着桌上那薄薄的几张纸,神情晦暗,烛光也不明,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俞宏卿惭愧地觉着,裴瓒是对他的进度缓慢感到不满,这才特意过来。
想到这,俞宏卿满眼愧疚,即刻俯身对着裴瓒拜了拜,作势要离开:“下官能力不足,拖累大人了……”
没想到话还没说完,裴瓒直接伸手阻住他后面的话,语气温和地说道:“万事开头难,典史未有经历,怎么会知道该如何对付这等滚刀肉呢。”
“下官承揽此事,却没做好,实在不该。”
裴瓒:“典史不必自责,留下来瞧瞧,也好为我出谋划策。”
他早就想过,眼前这位跪趴在地的县令是一定会死的,但这人死了之后,城中诸事一时无人负责,而他也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朝廷安排人手,所以就只能找位可靠之人暂时顶替县令的差事。
除了那位主簿外,旁的虽不说助纣为虐,但绝不无辜,整个县衙里,暂时能站出来主持事务的,便只有这位前任县令的属官,现在的典史,俞宏卿。
裴瓒栽培他也不只是为了顶一时之用。
日后如果顺利回京,举荐俞宏卿时,他也希望这人能有些真本事,而不至于让人觉得,他是收受了什么好处才硬着头皮去举荐的。
寒暄几句,裴瓒站在桌前,正对着跪伏在地的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