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还需要琢磨。”
“哪里, 给我瞧瞧。”
借着烛火微光,陈遇晚往纸上瞧了几眼,这一瞧不要紧,他心里的恼火顿时被震惊压了下去, 忙不迭地拎起墨迹未干的纸张,大惊小怪道,“哇, 你的字好丑啊。”
“……”
“这样也能考中?看来我要跟父亲说说,往后不必上阵卖命了。”
真阴阳啊。
裴瓒啧啧几声, 面上有些挂不住。
陈遇晚替他找补几句:“想来你也是有点真才实学。”
相识不过半日, 两人却表现得对彼此很熟悉,单从表面来看,行事做派完全就是相熟已久的朋友。
裴瓒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陈遇晚就立刻推了杯茶过去, 问道:“怎么了?自己也看不懂了?”
“不是。”裴瓒面露难色,“我是在想,陛下此番命我前来,到底要我查什么?”
“不是查赈灾银吗?”
“嗯……”
裴瓒默然无声,看着砚台之中的墨色,竟一时分不住,寒州的情况跟它哪个更黑。
他奉旨来查赈灾银。
出发前觉得是自己得罪了长公主,得罪了皇室,皇帝要惩罚他才派他前来。
进入寒州之后,时间越久,他便越觉得不对。
寒州官员欺下瞒上的事情暂且不提,只说这城中事。
将近十年的时间里,赈灾银被肆意克扣贪污,在冬灾连年的情况下,县令还私征商税,完全不顾百姓死活,如此种种,朝廷居然没有丝毫察觉?
按理说,那些偷跑出去的年轻人,怎么可能不到京都去诉苦鸣冤呢。
裴瓒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那些人刚出城就被杀害了。
至于朝廷,这么多年过去,也未必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只是寒州离得太远,处在大周的最北端,又跟北境敌国挨着,一旦皇帝狠下心来整治,在寒州积攒多年势力的官员们未必肯服软,甚至跟敌国勾结也说不定……
而现如今,京都世家才被皇帝敲打一番,刚好得空,便把目光放在了寒州上。
在调兵遣将向敌国宣战的同时,还将他这把利刃指向了寒州。
“咳咳咳……”裴瓒一时胸闷气短。
“到底怎么回事,你觉得陛下其实早对寒州这烂摊子有所耳闻了?”
裴瓒迟疑地点了点头,撑着桌面起身,一整日没吃什么东西,此刻虽然已经饿过劲了,但四肢无力,看向屋外的眼神也带着困顿。
他摇摇晃晃地往后院走,看见后厨里的光,才停下来。
转身,虚声对着陈遇晚说道:“我觉着陛下要弄些大动静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月前惩治京都世家,还不够大吗?”
“你听说了?”裴瓒歪着身子倚在门框上,迎面吹着冷风,脑子也无比清醒,“刚惩治完世家,就迫不及待地出兵。”
“此番出兵,跟京都城里那些蛀虫有什么关系?”
“数月之前,北境敌国虎视眈眈,而这消息传进京都,陛下也未曾在意,反而是将刀挥向了世家。”
这件事是裴瓒亲手操办的,他无比熟悉皇帝想要做什么,只是现在再去回想,心思便跟之前大不相同了。
“我原本以为,陛下是不满世家把控朝堂,现在想想,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另外的原因,应该就出在这次的战事上。
离开京都时,谢成玉说过,赵家在军中势力甚广。
如果没有皇帝突如其来的惩治,恐怕此番领兵出征的也不会是平襄王,依旧会是大将军府的人。
何况在原书之中,平襄王父子死后,军中无人可用,反而让赵闻拓崛起。
皇帝肯定会忌惮大将军府的势力。
不过,把控朝堂也好,在军中势力深厚也罢,都不及勾结外贼让人惊心。
裴瓒冷着脸,站在门框的阴影里,眼神幽暗。
对于这个猜测,他并没有十足的证据,因此不敢轻易开口。
在心中反复推敲,奈何证据太少,难以肯定大将军府有不轨的心思。
唯一确定的一点就是,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巧妙。
时间紧凑,事发突然,如果说陛下的所作所为只是空穴来风,裴瓒是不会信的,极大的可能就是,赈灾银和内鬼之事,皇帝都已经略有耳闻。
甚至还知道这两件事最终指向谁。
而隐在暗处的敌手又妄图伸得更深,勾结大将军府,或者旁的什么人,让皇帝觉得势态已经发展到不得不管的地步。
裴瓒看向陈遇晚,声音依旧低沉:“世子爷,你是如何得知大军中有内鬼的?”
听闻此言,陈遇晚放下了手中茶杯。
他低着头,眼神锁定那一盏清浅的茶水,不知不觉眉头紧锁,似乎是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父亲领命之后,带着几位亲近的将官离开府邸,但不过三两日,就有驿站的信童上门,点名道姓地要父亲取信,碰都不让门房碰一下,当时父亲已经走远了,那信童便直接把信给了我。”
“署名是谁?”
“没有署名。”陈遇晚疑惑地摇着头,“当时我也奇怪,但是信中所说的内容实在是过于重要,我不敢随意处置,便快马加鞭地差人去追赶父亲。”
“嘶……”裴瓒对他的处理方式很不满意,快走几步,来到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严肃得像是在审案子,“你当时没有调查那信童的身份呢?万一是有别的原因。”
陈遇晚及时解释:“他都来往送信七八年了,我看着他长大的,有什么好查的,后来我放心不下,专门遣人去问,他跟我说,是从京都那边加急送来的,包裹上压了金泥印,他们这等人只能按规矩把信送到我手上,也不清楚具体是谁写的。”
大周的确有这等规矩。
压了金泥印的信件包裹,地位就相当于要颁布到各地的召令公文,除了收信人之外,没有人可以拆,若是有不长眼的拆开,被人发现后便只有死路一条。
而且专供皇室宗亲,或者得到皇帝允许的臣子使用,其他的大臣和王公贵族,是没资格的。
“该不会是陛下发的吧?”裴瓒一拍脑袋,脱口而出,可转眼之间就后悔了,“不对,若是陛下发的,绝对不会让人代收,发信的人必须是知道平襄王离家之后,还有你可以收信,才会允许代收。”
“而且,陛下如果有意提点,早在任命父亲时就派信得过的人告知了,不会等到父亲离开后,再多此一举。”
裴瓒捏着下巴,在桌旁转来转去。
他百思不得其解,能知道大军之中存在内鬼,还有可能发出此信的人到底是谁。
要知道,范围虽然缩得很小,但在京都城里仍有上百号人物,什么王爷公主,什么国舅皇孙,还有那些赐过金泥的大臣,仍旧有很大的范围可供筛选。
一时确定不了人选,也很正常。
但他的脚步却逐渐慢下来,脑海中浮现一张熟悉的脸。
“世子爷,你跟盛阳侯府的那位打过交道吗?”
陈遇晚沉吟片刻,费劲吧啦地从久远的记忆里找出些片段:“幼时随父亲入京都,有过接触,不过我与他年纪并不相当,也就不怎么熟悉,离开之后,更是没了来往,只从旁人嘴里听到过几句议论。”
“年龄并不相当?”
裴瓒疑惑,他瞧着陈遇晚也就十七八岁,跟十九的沈濯应该是差不多吧。
陈遇晚闭着眼轻咳,神情不太自然:“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二十六?”
裴瓒立刻跑到桌边,压着桌面凑过去看陈遇晚那张脸。
他实在不信。
瞧着陈遇晚的状态,皮肤紧致白嫩,像是二八少女,哪怕是今日吹了大半天的寒风,也很快就恢复了,没有半分粗糙的感觉。
说他二十岁上下可以勉强信一信,可若是再添上六岁,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离我远些。”陈遇晚面对裴瓒凑上来的脸,直接伸手推开。
裴瓒狐疑地将人打量一遍,也没再发现旁的奇怪之处,虽然疑心未消,但并没有抓着不放。
关键是他现如今没有扳指,想追究对方的身份也没有证据。
而且陈遇晚从相识到现在,也就只有年龄瞧着有些小,其他的,无论是通身的气派,还是出手的阔绰程度,都不至于让裴瓒怀疑他的平襄王府世子身份。
陈遇晚装模作样地理着衣领,问道:“你怎么突然提起盛阳侯府的世子了,难不成还要让我去学学他的做派?”
“那倒不至于。”裴瓒连忙摆手,“我跟他打过交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盛阳侯府!”
陈遇晚着重强调了句,提醒他说话要谨慎。
毕竟在不知情的人眼中,沈濯可是代表了盛阳侯和长公主的势力。
然而裴瓒丝毫不惧,态度很是嚣张:“这里就你我二人,又没有别的,怕什么,他为人心术不正,行事癫狂,还不许旁人说三道四了?我回京都之后,迟早参他。”
参沈濯都是轻的,他都想直接上去给人两拳。
眼见着裴瓒越说越气,陈遇晚及时打断:“打住——你提他做什么,他又不在这里。”
裴瓒看着地上虚晃的影子,讲心里话说出来:“我隐隐觉得,他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甚至很有可能就是给你送信的人。”
“怎么可能。”陈遇晚拖着长腔,话里话外都觉得沈濯没这个本事,“母亲偶尔在府中说起他,说他行事乖张不成器,时常惹得侯爷和长公主生气,还说怕是盛阳侯府的气运要到头了,就算是傍上长公主也没救了。”
“你不了解他,沈濯并没有表面这么简单。”
裴瓒一步冲到陈遇晚身边,很想趁热打铁,把沈濯干得那些好事都抖搂出来。
但是一想到沈濯做的事情,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要说上几句,就不可避免地提起他,裴瓒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手也尴尬地僵在半空。
说也不是,不说……
此刻陈遇晚的兴致还被提起来了,竟然用隐含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哎!”裴瓒叹了口气。
将茶杯当酒杯,仰着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