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还有些吵闹。
沈濯时不时地打量周围几眼,看准了某个倒霉的官员,就贴到裴瓒耳边,喋喋不休地讲起那人的绯闻八卦。
裴瓒偶尔听上一句,敷衍着笑笑,心里却在盘算别的,目光也始终黏在那金丝楠木的案几上,盯着琉璃樽中琥珀色的液体里,倒影着的那抹摇晃不止的烛火。
“还有礼部的常大人,惧内得很,前些日子到酒楼跟同僚喝得酩酊大醉,结果被他夫人抓了现成,一边跑一边哭……”
“嗯嗯——”
“你有没有在听?”沈濯探到他面前去质问。
裴瓒干脆装都不装了,手指抵在烛台下,指着烛台投落到案几上的影子,轻轻挪动些许,描摹时间的痕迹,说道:“陛下怎么还不来呢?”
沈濯向四周扫了一圈,心中早已了然:“或许是被谁绊住脚了吧?”
裴瓒眼神空洞,对鱼贯而入的舞姬视而不见,满桌子的美酒佳肴也提不起他的兴致,直到隔着窗户明纸瞥见了殿外影影绰绰的灯火,他才猛地转头向殿外看去。
不等他瞄清来人到底是何身份,就听见了一声尖锐的高喊:“陛下驾到——”
顿时,殿内一片窸窣。
群臣齐刷刷地起身行礼,角落里的侍从和摆弄姿态的舞姬也纷纷停下来,面向着走进殿内的那抹明黄色身影叩首问安。
裴瓒一时恍惚,匆忙起身。
上次的宫中宴席,他尚是不明所以被卷进来的无辜人,现在不过小半年的时间,境遇已然大不相同。
再看见那到明黄色的身影,心里没有仿徨惊颤,而是如一潭寂静死水。
“免礼……”
声音不似以往那般掷地有声,听起来有些孱弱,宛如秋冬时节仍在枝上摇摆的残叶,略微有风吹过,就会摇摆着坠落。
裴瓒起身,处在人群之后抬起了头。
他心里一惊,凝视着皇帝的模样,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从他被赶出宫到现在,也没有过去多久,怎么皇帝竟变得如此憔悴!眼神滞涩无光,面容枯槁,就连嘴唇都隐隐泛着白色,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行将就木的死气。
再看看陪同着皇帝一同落座的皇后,三十岁的年华,宛若一朵盛放的牡丹。
裴瓒向别处瞧了瞧,没见到想见的身影,不由得对着沈濯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可巧,沈濯也不知道明怀文的去向。
宫里的眼线只说皇帝的身体越发差了,却也没说明怀文怎么样了,沈濯同样疑惑,怀疑是暗线出了纰漏,但他还没能跟裴瓒低语几句,皇帝的目光投了过来。
“沈濯——”声音比方才略高些,但依旧透着股萎靡不振的感觉,“何不坐到你母亲身边?”
皇帝这话一出,窃窃私语的嘁喳声顿时止住了,许多人的目光一起投过来,只是更多人看的并非沈濯,而是旁边的裴瓒。
此次宴席,既是遍邀群臣,那也不好冷落了群臣的妻室子女。
凡是成家立业的大臣,他们的夫人孩子必定会在同席坐着,而沈濯的父母俱在,理应跟着长公主与盛阳侯,可他偏生坐在了裴瓒妻室的位子上。
此时此刻,裴瓒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心里清楚,皇帝对他们的事早有耳闻,这时候说出来,是故意要他难堪。
然而,有的人不这么以为。
只见沈濯微微侧头,暧昧不清地哼笑一声,落到裴瓒耳朵里酥酥麻麻的,当然,除了他也没人听见这声笑。
沈濯笑完,直接攥着了裴瓒手,拉着他一同再度行礼,可话还说出口,前方的长公主突然端起酒杯,语气柔和:“皇弟,孩子们的事就让孩子们自己去解决吧,咱们这些老人何必插手呢?”
皇帝,还是皇弟,除了长公主没人知道。
在场的所有人也只知道,长公主愿意开口维护,不是为了沈濯,而是对裴瓒很满意。
【前些日被陛下厌烦了,这又攀上了长公主,这裴少卿还真是厉害啊。】
【哼,趋炎附势之徒罢了。】
一时之间,裴瓒僵在原地,听着那些大人们的心声,脑子里乱哄哄的,生出几分坐立难安的局促来。
幸好皇帝没心思搭理他,对着长公主阴恻恻地一笑:“皇长姐正值风华,容貌依旧,怎么就是老人了呢?”
长公主眉眼一抬,看着他现如今那副纵欲过度的模样,眼神里满是讥讽意味。
眼见着长公主没继续说下去,皇帝把目光移向了下位的康王,目光沉沉,又多了几分未明的希冀,像是把对方当成了康健的自己:“朕缠绵病榻多日,得幸是你来了,不然还不知道要托付与谁呢?”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真应了那些谣言,皇帝真有了禅位的想法?
不只是康王听到这话后心里震颤,就算是见惯了皇帝做派的群臣也忍不住面面相觑,纷纷交头接耳,摸索着皇帝的心思。
“皇兄,呃,陛下谬赞了,臣弟,臣弟不过是……”康王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一急躁,在这冬夜里甚至冒了满头冷汗。
长公主与皇帝的视线一同落在康王身上,彼此的眼神中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几分轻蔑,可是无论是谁都没有开口打断他,都在等待着康王说下去。
第150章 诡诈
皇室子弟, 经由国子监的名师指导,无论是礼仪还是学问,都是一顶一的, 哪怕康王不学无术,也不会差到哪去。
可是现在康王的表现,实在是难以入目。
起初还只是磕巴,表现得略有些紧张,但至少有问有答, 能回上话, 可越说越急躁, 连贯的句子说不出口,甚至颠三倒四, 不成体系。
更别提太后到来之后, 他的脸倏地变白, 同群臣一起问安后,也没有起身,顶着满头的虚汗跪伏在地上。那样子,让人觉得, 他并非早已成家立业的王侯,而是寻常富贵人家,犯了错被主母惩罚的庶子。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裴瓒摸摸扳指, 类似的心声一句接一句地钻进耳朵里。
这样的话也并非出自太后,或是长公主的心里, 而是来自下方, 一些始终注视着康王的老臣。
他们比裴瓒更先认识康王。
比起裴瓒是从沈濯嘴里得知的形象,他们早已知晓这位殿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也知晓康王早些年的怯懦, 与现如今的无能。
至于外面的传言,对这些人来说,不过是过度的包装。
否则,没有流言,谁会让他回京呢?
裴瓒无师自通地想明白了这一点,有些懊悔,他早就该明白,一个待人接客全凭一己私欲的人,又能有什么真本事呢。
难怪沈濯也只说他知人善任,不说康王有别的本事呢?
裴瓒小心地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瞪了沈濯一眼,他无心再去探听对方的心思,只一味地觉得这厮并没有说多少真话。
他不想开口,却不料沈濯先碰了碰他的手,附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你看见明怀文了吗?”
裴瓒轻轻摇头。
“你瞧太后身侧是谁?”
裴瓒按照他所说的看过去,一瞬间,他的脸上写满了错愕。
之前跟在皇帝身边的时候,明怀文可谓是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六宫之中,无人能掩其风采,又加上他那独一份的气质,远远望一眼,说是惊为天人也不为过。
现在呢,穿着寻常宫人的衣裳,面容黯淡,似是受了不小的磋磨。
他与皇帝都是这样,莫不是发生了什么?
裴瓒将视线放在太后身上,悄无声息地打量着那位面容还算和善的老人,他心里害怕,觉得这位太后绝非表面这般。
“近些日子是发生了什么吗?”裴瓒低声问着身旁人。
最近这些天,裴瓒一门心思扑在议和使者的事上。他原本就被疏离了,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参与这事,但文书没给到他手里,裴瓒的确不好插手,为了知道更多的内情,他也只能用这少卿的身份去打听。
而他分神到了这事上,宫里的事自然就少留意了。
不过,按理说宫中发生了什么,沈濯也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他,这次没听到任何风声,难道说沈濯也没有消息?
果不其然,沈濯摇了摇头:“不清楚。”
裴瓒心里一沉,愈发觉得不安。
紧接着沈濯附在他耳边说道:“我怀里是宫里的眼线漏了马脚,被查出来了,不过没听到其他的动静,应当是皇祖母所为。”
“太后吗……”裴瓒紧张地抓了抓衣袍。
沈濯语重心长地说:“裴瓒,来之前我就提醒过你,无子却能安稳地坐上太后的位子,皇祖母绝非什么无知妇人,你最好不要在她面前耍小心思。”
“我有说过要做什么吗?”裴瓒对着他眨眨眼,轻笑的时候,平添了些单纯无辜的感觉,让人无处下手。
沈濯略顿了顿,很快便反应过来:“那对母女呢?”
“是啊,她们现在在哪呢。”
裴瓒的语气不是在问沈濯,而是早已安排了她们的去向,不明说也就罢了,反而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裴瓒!”沈濯压着声音,“别乱来!”
裴瓒看着突然搭在他膝上的手,紧紧捏着他,隔着厚重衣料也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
究竟是藏了什么秘密,这么怕他知道呢?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搭上去,一寸寸地抚过沈濯的手背,沿着凸起的青筋和手骨,抚到指尖,最后轻轻地一捏。
“你这么怕她们进宫吗?怕她们出现在谁的面前?”
裴瓒心里早有感觉。
这对母女分明可以直接被安置在京都城里,离得长公主再近一些,也能时刻地监视着,可她们偏生被安置在了,离着京都尚有一段距离的镇上。
这是为什么?
为了不让更多的人发现她们。
明怀文到底知不知道她们现如今的处境呢?
或许是略知一二,但是不清楚她们到底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人约束着。
“沈濯,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跟我说实话。”
沈濯仿佛遭受了重重一击,盯着身旁的裴瓒,他竟有些喘不上气,过了良久,脑子也都是懵的,感觉自己只把自己骗过去了,真生出来几分什么都不了解的感觉。
忽然,沈濯笑出了声:“你诈我?”
这话终于轮到沈濯来说了。
他自认知道了扳指的秘密,觉得只要压住心思不瞎想,就能瞒天过海,把裴瓒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