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有些不耐烦地掀开轿帘,蹙着眉头望过去,仔细打量向他走来的臣子,觉得对方那张脸有些熟悉,似乎不久前才见过。
但他没有深入去想。
毕竟他这段时间也接触到了不少人,士族子弟,或是寒门进士,凡是“礼数周全”的,他基本都见了。
也可以算是看花了眼。
对于相貌略好些的,他印象更深些,不过眼前的裴瓒他可叫不上名字,更想不起来,这人是为了什么事求见过他。
“下官鸿胪寺少卿,裴瓒。”
裴瓒在轿辇前微微一拜,再度仰起头时,错落的阳光顺着轿顶落到他脸上,描摹着脸庞,将这绯衣锦袍的少年郎衬得越发俊秀。
“裴少卿?”康王坐在轿辇中,脸上的表情也由一开始的倦怠不满,变得笑吟吟,落到裴瓒身上的视线,更是多了不少的耐心,“喊住本王,可是有什么要事?”
一侧的侍从很有眼力见地将轿帘勾起,让二人方便说话。
“殿下,不知北境使者是否……”
康王嘴上问裴瓒有没有要事,可心里却丝毫不想谈及政事,眉宇间的不悦一闪而过,直接打断他:“本王从前是不是见过少卿呢?今日得见,倒是眼熟,似是旧相识。”
裴瓒一愣,想着自己近些日子一直在鸿胪寺,也远远地碰到过康王,对方不应该没有印象才对。
更何况,他们先前不是在戏楼碰过面吗,当时沈濯和长公主也在。
见他发怔,康王抿唇一笑:“许是本王记错了,只觉得少卿合眼缘便唐突了少卿,是本王的过错。”
“……”裴瓒没有立刻开口,只是蹙着眉看向康王,心里觉得有些别扭。
康王往外探探身子,伸出手继续说道:“眼下天色不早,不如少卿与本王同乘回去,路上少卿也可畅所欲言。”
看着康王面上的笑意,裴瓒一阵恶寒,连忙拱手道:“并非殿下错记,而是殿下先前与下官在戏楼有一面之缘,许是殿下事忙忘了,当时还有盛阳侯府的世子爷在场。”
他刻意隐去了长公主,只说沈濯。
这样说得巧妙,遮掩了康王与长公主来往的事情,让在场的旁人听了,也只以为他们是偶遇,而落到康王耳朵里,却足以让这人想起他那日见过沈濯之后,被长公主口头敲打的窘态。
康王那点小心思顿时就被压了下去。
“这样啊,本王记起来了。”语气骤然冷了许多,眉眼间也不带有方才的笑意,连多搭理裴瓒半刻也不肯,直接说道,“本王有些乏了,少卿有什么事的话,就写了函文送到本王府上吧。”
话罢,那位有眼力见的侍从就将帘子放下。
紧接着四人将金顶轿辇抬起,轿顶下的铃铛一摇一晃,慢悠悠地往城里的方向走去。
陪同送行的官员尚未完全走散,来来往往,自然有人瞧见了他的举动,裴瓒此时站在原地,眉头轻蹙,似是心事未完的模样。
有位略年长的些官员走近了:“裴少卿,为官还是要走正途,这些歪心思要少动……”
幸灾乐祸,不知所云。
裴瓒连眼神都多余给他,更别提开口解释,直接甩了袖子,径直走向停靠在远处的轿辇。
他原是想问问,那位北境使者在此之前有没有私底下与康王来往过。
这几日裴瓒领了沈濯身边的几个暗卫,到处盯着那使者的动向,虽未查到对方的大动作,却也知道这人并不安分——明里暗里地在打听京都皇城的情况,以及一些官员的近情。
说他没有贼心吧,却也不老实。
若给人强安上罪名,这使者所探听的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最多不过是坊间乱传的蜚语。
可大可小的事,裴瓒也没办法抓着不放。
不过事关康王这位皇室宗亲,裴瓒便不肯松懈了,毕竟在初次会面时,他就觉得这位殿下有些与众不同。
无论是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像是位极容易被引诱的主儿。
趁着监视使者的时间,裴瓒也私底下打听过康王的事情。
这位康王确实如他所想,虽然有点手腕和能力,却重欲滥情,无论男女,凡事颜色姣好之人,他总要想方设法地带上床榻,比起那禁锢着一人的皇帝,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是严重的大问题,可康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这些年也并未传出有强迫过良家子,哪怕是不愿了分开,也会给人一大笔钱财。
但是就此轻轻放过也不行,谁知道康王会不会因此惹下祸事。
更别提裴瓒在方才,利用扳指窃听那使者的心思时,就已经知晓对方会用美色引诱康王的盘算。
他试图提醒,奈何康王压根不搭理。
回想起那日在戏楼,康王看见沈濯时的表情,裴瓒心想,或许该让沈濯牺牲一回,亲去那康王府说一说?
此事实在烦恼。
他拿不出使者包藏祸心的证据,又牵扯到康王的名声问题,这事便不能放在明面上去讲。
然而,私底下也没有人能将这事掐死。
实在是让人头疼。
裴瓒苦想了一路,也不曾想出个结果,不知不觉,轿辇已经回到了鸿胪寺的后院。
只听见“哐”得一声,轿辇落地,他正要弯腰起身,眼前的帘子突然被掀开,一张极好看的脸堵在他面前。
奈何裴瓒心情不佳,一把将沈濯的脸推开。
“怎么了,脾气这么大?”
“见你就心烦。”裴瓒嘟囔几句,在后院里绕了一圈,该在的轿辇车马都在,看来同行的人都已经回来了,便也不再遮掩地瞪着沈濯,“你们姓沈的是不是都有点毛病?”
“哈?我怎么了?”沈濯乍一听这说辞,觉得很新鲜,竟在裴瓒的逼视下笑出了声。
“你自己想!”
“裴少卿的胆子还真是大了许多,都敢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了?”
也就是院里没有旁人,否则这话无论被谁听了去,都够裴瓒到牢狱里去走一遭的了。
裴瓒气冲冲地往前走,沈濯在身后穷追不舍地跟着,但这毕竟是在鸿胪寺里,不是他沈濯的私宅,有人路过的时候,也会略微收敛些,只勾勾裴瓒的胳膊,让人慢些。
直到裴瓒做回独属于他的书案前,沈濯才悄声告诉他:“皇舅舅终于肯露面了。”
“明日要上早朝?”
“哪有那么勤政。”沈濯摇摇头,“朝中岁宴,定在了三日后。”
确实到岁末了,虽然还有段时间,但是这宴饮提前些日子举办,才不至于跟要事冲突了。
而这朝中岁宴更是历朝历代的老规矩了,几乎每年到了腊月,都要挑个日子宴请群臣,微末的小官于衙门里聚会,那些有名有姓的,或是被皇帝视为心腹的,则会直接邀到宫里于皇帝同席。
沈濯说岁宴已经定下来了,那大概皇帝也会出席吧。
第149章 岁宴 冬夜,风吹如抽丝。
冬夜, 风吹如抽丝。
今夜宵禁之后,中街并不似往常那般冷清,不少酒楼张灯结彩, 尚在街上就能听见楼中的热闹动静。
这是托了宫中岁宴的福。
大周自建朝伊始,每到岁末便要宴请群臣,渐渐的,民间也习了去。
特别是在京都城里,岁宴的消息传出来, 贵人家的马车伴着香风, 一辆辆地驶进宫门, 而在民间酒楼里,忙活了一整年的小厮伙计也与掌柜老板同席。
“可都准备好了?”
裴瓒将绦带系好, 摆正腰间玉环, 又重新抚了一遍流苏, 与身旁同样红袍锦衣的沈濯并立,通身浑然天成的淡泊气质,让他并不逊色于身身旁的人。
沈濯看着铜镜里的人,如珠如玉, 情不自禁地勾了唇角,只顾着把手往人的腰上搭,也没听见裴瓒方才问的话。
裴瓒猛得拍开他的手, 呵斥着:“问你话呢!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没?”
沈濯低声道:“一早就送进宫里去了。”
“那便好。”
话音落下, 沈濯抿起了嘴唇, 而裴瓒并没有察觉到对方眼神里飘过的一丝摇摆,继续整理着身上杂七杂八的配饰。
只见他突然将一串鎏金银香囊摘下来:“这不是你的吗?怎么又挂到我的腰带上了?”
沈濯接过去,轻摇几下, 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含混说道:“放错了吧……”
“你怎么了?”裴瓒这才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沈濯咬咬嘴唇:“岁宴是大事,到场的不止是朝中群臣,还有太后和一干后妃,你当真要在这时候将那对母女送到皇帝面前?”
“怎么?”裴瓒挑眉,“怕落了陛下的面子?”
没几个人知道那对母女的存在,倘若他们在岁宴上表明身份,那绝对会让在场的所有人震惊,到时候无论皇帝追不追究,明怀文都要颜面扫地。
而明怀文受辱,自然皇帝也会感同身受。
“这倒不是,主要是皇祖母也在。”沈濯从身后圈住裴瓒,下巴垫着对方的肩头,嘟囔着,“我在宫中多年,见得最多的,就是皇祖母了,你可要知道,无皇子傍身,却能在后宫中厮杀出来的女人,绝对不会是等闲之辈。”
当今的太后只有长公主一个女儿,与皇帝也只是抚养的关系,而非亲生。
没有能够继承大统的儿子,却依旧登上太后宝座,这样的女人,不用沈濯提醒,裴瓒也能猜到她的厉害。
如果他真的在今夜让明怀文颜面扫地,把皇室那点众所周知的秘密公之于众,让皇帝面上无光,且不说皇帝会不会把他怎么样,只太后这一关就过不了。
“裴瓒,你不会乱来对吧?”沈濯贴着他的颈侧蹭蹭。
裴瓒先前并没有向沈濯说明他的用意,把那对母女安排进宫,也是他逼着沈濯去做的,前因后果,谁也没告诉……
不,他是知会过那位“谢夫人”的。
“我们该走了。”
按理说,以沈濯的身份地位,裴瓒是万万够不上的,哪怕是整个裴家一起压上,也没有同行的机会。
奈何沈濯脸皮厚,弃了盛阳侯府那边,对着裴瓒死缠烂打,非要乘他家的马车同去。
就连到了宫里,也是不顾身份,跟末席的裴瓒一起挤着。
正席的位置空着,太后,皇帝和后妃都还没到场,侧边的首位倒是来得挺早。
只见长公主安坐在群臣之前,时不时地跟前来祝酒的大臣攀谈几句,言笑之间,尽显雍容姿态。
而裴瓒这里就冷清多了。
周遭的人也不知是不是看出来裴瓒这些时日遇冷,从前上赶着巴结的,现如今都躲得远远的,没有一个凑到眼前。
幸好裴瓒身旁坐着沈濯,也不觉得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