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霜景二话不说拽上何晓栋,“不管有没有人,我们都要先下去。”
“操!你真莽啊施霜景,连鬼都不怕?”
施霜景将何晓栋护在身前,给何晓栋照路,两人顺利走到楼梯间,施霜景叮嘱何晓栋小心下楼,别滚下去了,楼梯没护栏,要是摔下去会出大事。
何晓栋刚才被人影吓得腿软,这下他老老实实扶墙下楼,但他就是说不出的怕,浸入骨髓的那种寒意。施霜景长了个心眼,在快要下到二十层的楼梯间时,他用身体掩住了镂空水泥门,怕何晓栋乱看,把一些有的没的错以为是鬼。施霜景爬楼的时候有注意过,烂尾楼的每一层或多或少堆了些剩余的建筑材料,一些塑料罩布随风乱飘确实很恐怖,如果真的有人就更恐怖了。施霜景现在对恐怖的阈值还算蛮高,毕竟和罗爱曜生活久了,有种莫名其妙的底气,行事作风也就更稳当些。
终于,在下到十三层的时候,何晓栋见到了穿黑衣服的警察,他吊起的那口气一下就松了,但警察的脸色非常不好看。十三层聚集了七八位警察,竟然是比施霜景来时见到的警察人数更多。
有励光厂的警察过来确认何晓栋的安危,顺嘴教育了一下何晓栋,“大年还没过完,你就这么跑出来鬼混,对得起你哥吗?你哥二话不说,拎着手电筒就上去找你,你知不知道这烂尾楼里出事了?”
何晓栋瞪大眼睛,“出事?什么事?”
“算了,那个,家属你先带他回去,明天早上等我们电话,可能要喊你弟弟过来做个笔录。我们今晚要加班了,这搞得猝不及防的……唉。”
说话间,施霜景才发现楼下逐渐闪烁了更多的红蓝警灯,漫射光线将黑夜染成了雾的迷蒙质感。待到他们下到一楼,何晓栋走得膝盖打颤,施霜景发现竟然有救护车,就一把抓过何晓栋,将他塞到急救处,说是警察让他们来处理伤口的,请急救人员帮何晓栋看看。急救人员一看何晓栋像是挨打了,马上找药物出来给他消毒,何晓栋非常微妙地望向施霜景,眼神仿佛在问:人怎么能机灵成这样?
急救人员替何晓栋消毒、上药,施霜景绷着酷脸,很自然地问急救人员,这上面到底发生什么了?急救人员很年轻,没搂住,说警察在烂尾楼里发现了两具尸体。何晓栋大惊失色,施霜景朝他点点头,意思是让他别大惊小怪。待急救人员替何晓栋处理好,二人脚底抹油,赶紧走回大路,叫车回励光厂。
是了。如此熟悉的感觉。施霜景想,罗爱曜既然能说得这么严重,连承担普通人的业都说出来了,那只能是生死之事。
何晓栋被吓得颇有点失魂落魄,临到励光厂,何晓栋忽然哀求施霜景:“施霜景,我能不能去你家住一晚?福利院的大房间太空了,我怕我做噩梦——”
何晓栋知道罗老师不在,出差去了,施霜景略微思忖,答应何晓栋的要求,但是:“你只能睡气垫床。”
佛子要是知道他那张床垫被其他人睡过,肯定会不高兴。别说佛子了,就连施霜景自己都不舍得。
何晓栋点头如捣蒜,其实他还害怕刘茜的责骂。要是能借住一晚上,睡饱喝足养好体力,明天再去挨刘茜的打也能受得住。
“哎呀,咪咪,咪咪过来。”
“它叫玉米。”
“咪咪,咪咪。”
施霜景给何晓栋支气垫床,这还是他从郎放一家继承来的呢。何晓栋见自己没办法把玉米喊出来,转而去参观施霜景的住处:“我靠,你家就这么一间卧室,你真和罗老师睡一张大床啊?”
何晓栋说罢就要去试一试施霜景的床,床垫那么有存在感,一看就无比好睡。施霜景一把制住他,直白道:“别乱碰我家的东西。我没别的意思,但我必须要提醒你,如果你碰了这张床,明天出去你就有可能被车撞。我不开玩笑。”
“不是,施霜景你没毛病吧?一张床而已,你咒我?”
施霜景少见地翻了个白眼,“你进门的时候没看见墙上的佛龛吗?”
“看见了啊,不就是信佛么。”
“这张床,这间房子,都是罗老师的。你乱动罗老师的东西,他会报复你。”施霜景只能说到这份上,他只能希望何晓栋做人不要太没悟性。
何晓栋显然是以为如果自己碰了这床垫,会被罗爱曜开车撞,他连道小气,算了,来别人家总不能太放肆。
何晓栋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施霜景,问完这个问题我就去洗澡睡觉——”
“问吧。”
“你真的被罗老师包养了吗?”
施霜景调低房间空调,随意回道:“我们不是包养关系。他是我对象。”
“可是他给你这么多东西,和你住在一起,这不叫包养吗?”
施霜景反问他:“你没有谈过恋爱吗?”
这下何晓栋给踩到痛处了,郁闷地埋头离开房间。他就是没谈过啊。真没谈过。施霜景给何晓栋找了浴巾和自己的睡衣,让何晓栋去洗澡。何晓栋洗完澡出来,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看在你去找我的份上,我就不和你算医药费了。算我活该。”
何晓栋看见施霜景坐在餐桌前,桌上摊着作业本,何晓栋上前打算揶揄施霜景几句,这年头学历贬值成这样,怎么还这么努力呢?
可当何晓栋走近了,他才发现施霜景右拳抵着上腹,垂着脑袋强忍不适。何晓栋问施霜景怎么了,施霜景说肚子有点痛,但没有多说什么。何晓栋想去帮施霜景找药,施霜景不知道自己该吃什么,就让何晓栋去找了止痛药,施霜景吃了一颗。
“喂,施霜景,你真的没事吧?你这样搞得我很内疚。”
“睡你的觉。”
施霜景慢慢踱回了房间。如果他的肚子直到明天仍然隐痛,他必须再去一次医院。
这不对劲。
第124章 细马春蚕篇(二十二)
幸好施霜景让何晓栋去了他家。
第二天早上七点,警察咣咣地敲门,何晓栋在客厅的气垫床上睡觉,被吓得跳起来。施霜景迷迷糊糊间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何晓栋推门进来喊他,施霜景才木楞地坐起身,下床去开门。
警察要把何晓栋带走做笔录。何晓栋手足无措,缩在施霜景身后。为首的老警察一见到施霜景就说:“怎么又是你?你家就不能安生点吗?”
对哦。这短短半年里,施霜景至少和警察局打了三回交道。第一回是间接交道,白院长跑去警局告刘茜搞邪教,谭鸿信上门找施霜景问话,还打算把施霜景带走。第二回是琪琪爸闯入施霜景家,施霜景去做笔录、看录像带。第三回是庄晓来施霜景家踩点,施霜景反跟踪庄晓到小公园,然后报警。
施霜景让何晓栋赶紧换衣服,配合调查。施霜景原本也想跟着去,但警察拒绝了。施霜景换了个说法,说何晓栋昨天在烂尾楼吹了一天的冷风,自己能不能过会儿给何晓栋送点热乎吃的。警察同意了,毕竟厂里现在还没什么外卖店开门,小伙子有饭吃也就没必要吃泡面了。
何晓栋做了错事,不敢声张,灰溜溜地跟警察走了。施霜景扶着餐桌椅回神。他昨晚吃过止痛药之后,肚子倒是不痛了,只是今天觉得累得慌,估计昨天是昨天体力消耗太大了。施霜景给李婉萦发了消息,说李老师如果到了就直接去自习室,他会把钥匙夹在对联背后的空隙里,很抱歉没写作业,家里发生了些事。
对面很快就回了消息,李婉萦问施霜景还好吗,施霜景当然说还好。李婉萦今天大发慈悲,准备带施霜景做做语文卷子,就当是帮施霜景调剂一下。施霜景超级感谢她。
施霜景给何晓栋炒了一份腊肠蛋炒饭,装进饭盒里,带去警察局。他到的时候警察已经做完一轮笔录了,何晓栋简直是哗啦啦全部讲了出来,一点没有藏私。
局里有警察知道施霜景认识谭鸿信,所以施霜景问情况的时候,警察能囫囵给施霜景说个大概,总不好得罪D市刑侦队的干警不是。
警局昨天接到刘茜的报警,得知何晓栋失踪,好在何晓栋的信息都很明确,相貌、电话、失踪时间,应有尽有。他们警局其实最近还接到两起失踪案,都是厂里的年轻人,年纪比何晓栋大些,但大不到哪儿去,二十出头罢了。警局查何晓栋比较方便,因为何晓栋的失踪时间最短,另外两人失踪的时间差不多有一周了,调查进度正卡着。他们查到何晓栋手机信号消失的坐标,何晓栋说是他手机没电了,所以最后的坐标和何晓栋所在位置基本重叠。
何晓栋说他是经人介绍去批发电子烟,这也和警察们彻夜调查的结果相吻合。枉死的两个年轻人正是在这一片兜售电子烟的混混。昨夜施霜景和警察们分头找人,施霜景从上往下找,警察从下往上排查。警察排查的速度也不慢,到十三层的时候,他们忽然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发现了两个散发恶臭的巨大蛇皮编织袋。由于烂尾楼的通风条件极好,在楼梯间只会隐隐约约闻到一股臭味,与烂尾楼散发出的建筑物泥水臭混合在一起,不好分辨,要走到窗边才能确定这是生物组织腐烂的味道。
警察在十三层的另一个无窗房间发现了几个空纸箱,纸箱外贴有快递单,填写内容物是生活用品,但是快递重量和填写的物品严重不符,卷纸不可能这么重。后来警察猜想,这可能是电子烟进货的箱子,这房间可能是某个隐秘的库房,然而现在只剩这些纸皮了。
在施霜景和何晓栋走后,周边警局派来更多警察,给整个烂尾楼拉上警戒线。警察分头排查,一直到后半夜,有一名警察在十八层忽然被人持刀袭击,幸好十九层的警察听见动静,下来及时帮忙,二人合力制服袭击者,将他带回了局里。调查还在进行中,警察暂时还没撬开袭击者的嘴。
何晓栋差点给吓晕了,不敢想昨晚如果施霜景没来找他会发生什么事。他怀疑昨晚他们在二十一层看到的不是鬼影,可能就是凶手听到了动静找上来,不知道要干什么——他带了刀!幸好何晓栋手机没电之后一直老老实实待在楼里,几乎不发出声响。
该怎么形容才好呢?施霜景一点都不感觉到奇怪。
刘茜来警察局接人,施霜景提前回家了,收拾昨天何晓栋借住留下的东西,他还要补课呢。
从警局走回家的路上,施霜景不知道该对罗爱曜说什么。他于心中酝酿多时,答案是他不后悔干涉何晓栋的因果。
此时,罗爱曜的声音忽然插进来:你如果不改掉你这多管闲事的毛病,我很难和你过下去。
施霜景敛眉,平静回道:你怎么还不回家?
罗爱曜:我正在与马鸣论法。诸多玄妙,我很难向你解释。
施霜景:好吧。可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何晓栋是我的朋友。
罗爱曜:他是吗?
施霜景:……
罗爱曜:你替他挡了这一遭,值得吗?
施霜景:我没办法。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都会找上我。
罗爱曜:我不理解什么叫“找上你”。
施霜景:就是强行落到我面前,要我摸着良心做选择。
罗爱曜:你可以做选择,为什么不做呢?我并没有看到你真正做出了选择,你只是跟随惯性去行动。
施霜景:你问这么多,不就是什么共业不共业的问题。你为什么非要和我共业呢?
罗爱曜:……
罗爱曜竟然沉默了好一阵。施霜景放慢步子,不愿意回家当着其他人的面走神,和心里的人说话。施霜景在小区底下绕着圈子慢走,终于等到罗爱曜重新开口。
罗爱曜:你知道我救了你多少回吗?
施霜景垂头不语。他知道。好多好多回。
施霜景:可是,你没来的时候,好像没有发生过这么多事。
罗爱曜:……
施霜景: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罗爱曜:可笑。
罗爱曜:原来都是我的过错,迷心了。
施霜景:……
施霜景:我没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施霜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罗爱曜:罢了,我论法正到酣时,你好自为之,等我回来。
施霜景:加油。
罗爱曜不回话了。
施霜景踱步到小区铁门前,看见车来车往。他转身,现在真的要回家了,可他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极度的难受。他不知道他为什么难受,也不知道这难受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但罗爱曜知道。
罗爱曜意识到,自己与施霜景之间正进行着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角力,试图改变对方。施霜景仗爱行凶,让罗爱曜一次次搅浑水,这让罗爱曜大为光火。罗爱曜以爱制人,要施霜景压抑他那无用的善勇,约等于就是要改变施霜景整个人的底色了,然而施霜景并不买账。
罗爱曜有那么一瞬,不禁质问自己:如果施霜景死性不改,他还会爱施霜景吗?如果施霜景改了,那他又还看得上施霜景吗?他到底被施霜景的什么所吸引?难道真的是自己主动先招惹施霜景吗?
每每一想到谁先招惹谁这个问题,罗爱曜就感到一股无名的郁躁在胸中翻滚。在罗爱曜看来,一定是施霜景先许了愿,罗爱曜才知晓这号人。可是,接收到施霜景的愿望,这件事是独立的,就好像命运真的有其实体,逼着罗爱曜承认它的存在。这种受人安排的感觉极差,衬得罗爱曜所有的能力都像笑话。
罗爱曜现在确实没空。马家天的时间流速很慢,在他看来不过一小时的时间,外界已经过了好几天。他也的确正与马鸣论法。在舞乐声中,罗爱曜所有的密法经文储备都被调动起来,竟然是在从头过一遍自己所摄入的全部知识,某种竞争性的场景正在形成,并且不受罗爱曜的控制。
明明只是顶了罗爱曜几句,施霜景接下来这几天都非常心神不宁。
这种不安感不仅是存在于关系中,还体现在施霜景的身体上。
元宵节那天,李婉萦照例上工,可她一到施霜景家,就盯着施霜景的眼睛看。“你的眼白怎么有些发黄?”李婉萦很严肃地问道,“你不应该去医院看看吗?”
经李婉萦这么一提醒,施霜景也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施霜景的眼睛确实泛黄,人也有些疲惫。施霜景还以为自己是受风着凉。正好刘茜明天要去医院做下颌骨的治疗,施霜景打算再去做一回检查。
在医院导医台,护士一看到施霜景的眼睛,就给他挂了肝病门诊。施霜景一看到“肝”这个字,人忽然在门诊大厅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刘茜察觉到施霜景的不安,执意要陪施霜景去做检查,可施霜景人很倔,先把刘茜送到了颌面科,自己再去肝病门诊,反正他们可以用手机联系。
施霜景想起了施楼庭。施楼庭当年因肝硬化去世,也是吊了一个“肝”字。
医生马上给施霜景开了肝功能全套和病毒性肝炎标志物检查,还问了施霜景的病史。施霜景满脑子都是他爸,连“病史”两个字都没有反应过来,嘴巴自动自觉地就跟医生说,他爸是肝硬化走的。医生嘀咕了几句,听不真切,反正是让人赶紧做检查。好在施霜景没有发烧,明天下午取检查结果,回来复诊就好。
再过一天,施霜景取结果,复诊,就连施霜景自己都看到,检查单上冒出好几个箭头,时上时下,让人很紧张。医生一键把施霜景送去做腹部CT,检查肝脏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