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里施霜景的衣服开始变多,虽然全都还是不值钱货色,施霜景所有衣服价格加起来再翻个几倍都不抵罗爱曜一件毛衣或是外套。他新买了许多贴身保暖衣物,穿起来丑,可是施霜景喜欢。买多围巾几条、帽子几个。施霜景现在出去买菜戴的毛线帽很修饰他脸型。他真的是帅哥来着。长款的羽绒服,运动袜,运动用的跑鞋。施霜景甚至给玉米还添置了些四十九块包邮七八件的小衣服、小围兜,只是玉米从来不乐意穿,一套上就跟索它命一样,没几秒就用玉足给蹬下来了。
想吃的也都去吃。施霜景今年才发现,原来励光厂的外卖店不少。有几次施霜景不愿意做饭的时候就点外卖,K歌群的小亚教施霜景怎么膨胀外卖券。厂里一家卖羊肉的老店去过了,一次称了三斤的熟羊肉回来,煮一煮就是一顿羊肉火锅。韩式炸鸡和肯德基炸鸡有什么不一样吗?施霜景很喜欢吃炸红薯条沾酸梅粉。施霜景本来就挺喜欢喝牛奶,没钱的时候就经常去买临期盒装奶回来,现在换了厂家直供的本地鲜奶,好喝,天天喝,当水喝。给玉米买粮食就更不用说了,施霜景很怕钱会蒸发,一口气买了好几大袋猫粮在家囤着,再买了好几箱的罐头,不敢上最贵的牌子,但施霜景做了功课,有口碑的、外国的……什么都有。
猫和人都结实了。施霜景抱起玉米,像摇晃婴儿一样摇晃它,嘴里碎碎念,你好胖啊你知不知道,你在攒膘我知道的,你喵一声就当谢谢佛子了。喵。难道玉米你真能听懂人话?喵。你真是我的好宝宝。
这个周三的凌晨,庄晓发现,原来那个家里的守护神归位了。庄晓远远地站在楼下,抬头眺望。三楼一位,四楼或许还有一位。一位吗?两位吗?这些神从前都在哪里?庄晓转身离开,权当自己走错路、绕错道,假装没来过。希望这家的守护神不知道庄晓借他们的住所杀过多少人,但也希望这家的守护神知道那只肮脏的眼睛。
事情讲回到琪琪爸。
不论是琪琪爸,还是后面来踩点的人,他们都是释出的失败者。失败,意味着他们对祂不再有用,既然如此就不必要使用资源养着了。然而成功也不代表着一切都合乎心意。失败与成功,在错的背景和虚假的条件下,只是徒劳的一体两面。庄晓是个调查者。他与祂们打交道已八年。如果可以,庄晓不希望自己手上沾任何一个人的血。他是正常人,不是精神失常的犯罪者。他希望自己是正常人。不管庄晓怎么称呼自己,他因为知道太多而无法置之度外。
庄晓想,那只肮脏眼睛开始渴求新的人了。眼睛的信徒前赴后继,但眼睛并不在乎他们。这个地方,这个厂很古怪,眼睛让失败的信徒来,那眼睛知道我在这里吗?所以这里为什么会成为眼睛的不可见之处呢?真的全然不可见吗?庄晓脑子很乱,他的思绪再次飘忽,像网络信号很差。
庄晓要说,这一群可能来自远星的不速之客,和本就驻扎在这颗星球但只会酝酿巨大恶意的原住民,二者的可恶是共通的。然而在不速之客与原住民背后,是野蛮的鬣狗,等待着收割失落的信仰、落拓的旧神、枯朽的遗产以及无望的希望。鬣狗在游荡,庄晓就没有落脚之处。或许最肮脏的还是他自己,庄晓本人。
鬣狗的眼睛所注视的人,某种意义上和庄晓很像。那个高中生看起来很有希望的样子。高中生。那年刚认识祂,桌上铺有各色琳琅的新作,椰汁小方,舒芙蕾,拿破仑,挞……金灿灿的眼睛里是时间的倒影,倒影里浮出琳琅的过去。那年庄晓才大学毕业两三年,去过甜点学校进修,在认识恐怖之前先认识的是男人。直到今天庄晓也从来不说他是被一个男人骗了,首先祂不是人,其次庄晓是心甘情愿的,最后谁也不干净。
如果高中生有守护神,祂为什么会找上高中生?如果守护神真的有用,高中生的家为什么又会被祂所窥视?好复杂的关系。但庄晓久违地有些兴奋。老实说,他陷在鬣狗的叙事里已经整整八年了。八年来他有想过,如果世界上有这种奇幻,那还会有别的奇幻吗?没有的话会不会太没有天理、太不平衡了?
那位琪琪父亲已经离去了,像他这样的人,灵魂已经出卖给魔鬼过,应该没有资格转世投胎了吧?反正庄晓不希望自己有来世,这一闭眼就是永远闭眼。
庄晓知道励光厂这个地界有异常,祂的视野受限——这件事是庄晓推断出来的。小祂受限,那大祂也会受限。庄理安在这里突然变得非常老实,跟盲了一样。庄晓真的很心疼。祂应该是让失败者出来探路,或许还会找人。庄晓守株待兔,把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带到俱乐部的舞蹈教室杀了。故意让高中生知道自己存在,是为了进看守所,和琪琪父亲交谈上。从琪琪父亲那里,庄晓得到了许多有用的信息。
或许庄晓能在这一封闭的厂区里干成点什么事。至于那高中生,庄晓就不祝他好运了。庄晓不觉得守护神和祂会有什么区别。他们都瞧不起人类。
施霜景连考两天,考得那叫一个外焦里嫩。人考得有点脆皮,心像豆花一样不经戳弄,感觉自己真的没学上了。模拟高考时间表真的很吓人。
不知是罗爱曜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施霜景考完试了,罗爱曜才松口:“你不是想去元旦联欢会吗?元旦给你放一天假。白天你去参加联欢会,晚上我们和楼上的聚一聚。”
第63章 旧日幸存者篇(十五)
考完一诊当天,施霜景抄起玉米,装包,叫车,罗爱曜在施霜景的反复请求下,穿回了较为普通的羽绒外套与长裤,不要再穿成杂志男模了。这是带猫去复诊,不是去孔雀开屏。
“好久不见呀小施同学,玉米也是。”江医生刚看完上一只病狗,她摘手套,踩垃圾桶踏板,将手套扔进开口的垃圾桶,“这回有人陪你来啦?”
“嗯。”施霜景将猫包放在桌上。罗爱曜眼睛一扫就看完了整间诊室,那么逼仄。
“这次还是要做血常规和生化哦。上次你在微信里问我玉米复诊的事,我让你去买宠物医疗保险,你买没有?”
“买了。等待期也已经过了。”
江医生竖了个大拇指,“我们医院是门诊就可以赔付的。玉米要做检查,说实话开销不低。能省一笔是一笔嘛。”
这回玉米没生病,力气大了许多。它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生龙活虎的还要来医院?施霜景差点没搂住玉米,只能朝罗爱曜使了使眼神,罗爱曜淡定地伸手,握住玉米的两只后爪,玉米一点不敢挣扎了。
剃毛叫,消毒叫,打针叫,玉米那个哀嚎啊。就连罗爱曜都忍不住吐槽:“这只笨猫演什么苦肉计呢。”
抽完血的玉米像个宝宝,往施霜景怀里钻,施霜景想把它装进猫包里,玉米不肯,就是要进施霜景的羽绒服。没办法,施霜景只好抱着玉米,和罗爱曜一起坐在诊室外的椅子上等结果。今天宠物医院人挺多,江医生和前台护士姐姐没有多余功夫闲聊。一只只大狗小狗从施霜景和罗爱曜面前走过,有女宠主经常望向这二人方向。
宠物医院里暖气开得足,施霜景的脸给吹得发热,他的魂还丢在考场里,耳朵还能幻听到考试结束的铃声。玉米拱他的肋骨。施霜景回神,对罗爱曜说:“佛子,我最近又开始做梦了。”
“做什么梦?怎么这么多梦?”这完全不应该啊。不论现代科学如何解释,在此地的主张里,多梦是魂魄不稳、夜游的表现之一。有罗爱曜坐镇,施霜景怎么会多梦?还能有比佛更能镇魂灵的存在吗?
罗爱曜平时能读施霜景的心,但时时刻刻监控别人是种无能的表现,像梦境这种更潜意识的思维活动就更是远离罗爱曜的关注范围。施霜景冷不丁一提,罗爱曜忽生警惕。
施霜景的声音很轻,明明知道宠物医院里还有别人,但刚才脑子一懵就甩出这个话题,就只能聊:“我记不清了,但我记得那种感觉……在梦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挺无助的,像是走迷宫走不出去,但恍恍惚惚间又能回来。”
“多久了?”
“一周左右吧。中间停了几天,这周三起又开始了。”
“上周是什么时候?”罗爱曜一定要问个清楚。
“我想想,礼拜天没有,礼拜六没有……吗?不对,好像就是周五、周六两天。”
“……”
罗爱曜静默了一阵,施霜景说完也当完成任务,不多提了。这时玉米这只小猫才从施霜景的羽绒服里探出脑袋来,大概是在衣服里被闷热了。施霜景捏捏玉米的原始袋,玉米无处可逃,又怕大狗,最终还是钻进一旁的猫包里去了。
大抵因为有罗爱曜在,等检查报告的时间没那么焦心和难熬,他总不会不管玉米吧?施霜景隐隐持有这样的想法。江医生拿着报告出来,说:“不错啊,我们小玉米的白球比已经恢复正常啦!我对比了一下上次的体检报告,这小胖猫体重竟然还能涨?你们要给玉米控制一下饮食,猫太胖了不好,会出心脏和泌尿系统的毛病。”
前台护士教施霜景怎么报宠物医保,罗爱曜正出神着,忽然恍然大悟。再一看向施霜景,罗爱曜那洞察人心的目光似乎收敛了,转成疑惑与意外的玩味。
数九寒冬,夜雪常有,西南省份的雪尖尖细细,太细了在地上就结成冰而不是堆成雪,冰比雪剔透,雪的白里藏污纳垢。这晚罗爱曜再次回收他的莲花法器,施霜景和猫睡得安详,浑然不知罗爱曜已将这房子标成了半间危房。罗爱曜不是很想再住下去,但不搞清楚就搬走显得格外难堪。愈是用成百上千枚莲花都探不清楚,罗爱曜就愈是好奇,风洞里是什么?为什么他猎不到风洞里那可能存在的玩意?那种油滑的恶意对上罗爱曜这样坦荡清澈的邪性,就必须要分出个高低。
往后几天,施霜景果然又不做噩梦了。一诊的分数要在元旦后才出来,张国强说便宜你们这帮高三学生了,哼哼,还能过个安心的元旦,真奢侈!
施霜景得到罗爱曜的同意,元旦不用补课。他从一诊结束那晚就开始选歌。大家喜欢听什么歌啊?抖音热歌?还是经典的?感觉唱粤语歌最有氛围吧,可惜施霜景完全不会唱。他绝不会在同学面前唱他喜欢的古风歌曲,感觉会被笑话。班上有些男生很看施霜景不爽。歌曲难挑,挑完了练习倒是简单的。施霜景在软件上一次次地刷自己的评分,小亚问他,你为什么要选这首啊?不是情歌吗?施霜景回复说,因为只有唱情歌同学才不会笑他,而且他唱这首很好听,是他门可罗雀主页里唯一评论超过二十条的歌。
元旦清早,施霜景比平时起床更早,他想早点到班里,帮忙挪桌椅、布置联欢会。
晚上要和郎放、蒋良霖一家下馆子,施霜景昨晚包好了饺子,早上就煮饺子和罗爱曜一起吃。一个个白胖胖的饺子带水捞起来,进冰冷瓷碗中就皱缩表皮。碗盘上桌,一个红包忽然递到施霜景眼前,施霜景茫然,反应过来之后笑道:“佛子,红包是过年才给,元旦不用发红包。”
“是么。”罗爱曜将红包放在桌上,“我看他们说,吃饺子的时候长辈要给晚辈红包。”
“那是吃新年的水饺。不过按日历来说,今天确实是新年。”
罗爱曜是施霜景的长辈,施霜景一想到过年会有罗爱曜的红包,脸上的笑就没有耷拉过。他今天就是很高兴。昨晚睡前就高兴。不知道为什么。新年新气象?“吃饺子,佛子。我煮了两个馅的,玉米猪肉和白菜猪肉。”
玉米适时地信步出场,罗爱曜夹起饺子朝玉米晃了晃,“你在里面。”
“哈哈哈!玉米过来,我扒个饺子给你。”施霜景撕开饺子,吹凉了,地上早就准备好小碗,施霜景撕了两个玉米馅的饺子放进去,谁让玉米喜欢吃玉米呢。
“施霜景,你谈过恋爱?”
“我?开什么玩笑。”
“唱情歌唱得这么撕心裂肺,不明白你在‘怀念’什么。”
“……”神经。
“红包不要?是谁说唱歌换钱的?”
“原来是我唱歌的酬劳。谢谢佛子!”那施霜景就收了。比起罗爱曜动不动就以万计的转账,这红包非常薄,但这真是个好兆头,施霜景很喜欢。
施霜景在微信说话要活泼些,但他线下从不是那样的语气。施霜景打字快,说话则相反。但和罗爱曜相处久了,每天都有很多你来我往的话,现在施霜景说话的语速也提了起来,有时就会显得有朝气些。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一瞬间施霜景忽然被氤氲热气迷住眼睛,筷子顿住。
后背一阵过电,施霜景马上低头叼住饺子,不愿多想。罗爱曜是要涅槃的。他现在招护法神不就是做这个用处吗?人家的大好前程,确实该去。就算是镜花水月也好,贪恋无罪。
“真不错真不错,这是节目表,你排中间!”杨玲玲给施霜景传了节目表电子版。
杨玲玲是班里的活跃分子,边指挥边动手移完了桌椅,就开始摆这些班费购买的零食。班里有人带了笔记本电脑和音响,咿咿呀呀地调试设备。施霜景研究节目单,排他前面的也是唱歌的,还是吉他弹唱。自弹自唱,牛啊。
班里同学大多与施霜景不熟,施霜景坐角落,不觉得这种不熟有什么问题。他错过太多班级活动了,而且这种疏离……现在想想,有部分是出于自卑。社交需要花钱,与人熟稔需要底气。施霜景在福利院长大,见过哥哥姐姐错误地向同学交心,最后却因为没有父母做靠山而被欺压侮辱。保持距离对施霜景安全。
施霜景伸手进书包找纸巾,摸到秃秃的金刚杵,还摸到另一个……这是什么东西?施霜景疑惑地大敞开书包,看见巴掌大的双面六臂佛,金灿灿又崭新,不是家里佛龛的铜鎏金。
施霜景垂眼笑了。
第64章 旧日幸存者篇(十六)
佛像小小的,精美异常。施霜景无聊,手指顺着佛面往下摸,不论是家里的还是手里的,这些佛像的长相与罗爱曜的脸可谓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圆润的耳垂,滑溜的胸腹,臂与臂之间的镂空磨得格外精细平滑。佛有一臂搭在盘坐的腿前,掌心外翻,手指触地,施霜景摸进佛的手心,却忽然发现手的质感竟然相像。施霜景把玩一阵,将佛像放回书包里,塞进桌膛。同学陆陆续续坐进来了,桌椅靠墙围成口字型,墙上没挂太多装饰,黑板上描出“元旦联欢会”五个字。
楼上楼下都喧闹,班与班之间有人互相探看。走廊上有旁边班级的女生在练习舞蹈,高一高二的学生更是开心,联欢会开始前还有一出小插曲,负责设备的男同学忽然被高二学妹表白,当下就手足无措了。他越慌,同学就越起哄,演吉他弹唱节目的同学忽然开始伴奏,全班都在看热闹。告白好像会传染。施霜景后来才听说,那天联欢会结束之后,班上竟然又多了几对情侣,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说出真心话了。
施霜景今天要唱歌,在表演之前他都不打算碰这些零食。全班六十号人说少不少,但报出的节目也就十个。跳舞三个,唱歌三个,魔术一个,集体游戏两个,还有一个是老师联唱。主持人一男一女,杨玲玲和被告白的男生做场控。
魔术开场,一副扑克牌逗了半个班的人,开了好头。跳舞两场,玩了一个游戏,然后就到吉他弹唱。施霜景很紧张,他从来只在家里悄悄当浴室歌王,最多观众的时候也不过是K歌房聚会,团购了KTV包厢,大家疯唱,话筒传来传去,唱得好坏谁在意呢?
吉他男孩俨然习惯了他人的关注,他自己运营着社交媒体账号,虽然关注者寥寥,但他已经习惯了表演给别人看。他挎着吉他,离立式话筒的距离不远不近,声音刚刚好合适,弹得不错,唱得也不错,关键是他非常自信。男孩能一边演奏一边找到气口与同学互动,他选了一首很多人都会唱的歌,当他故意空出歌词时,有声音会接上。真是太厉害了。表演结束后施霜景鼓掌鼓得很用力。
轮到施霜景。
当所有人都坐着只有他站着,施霜景能看清每个人的表情。原来当老师真的对台下每个学生的情况都心里有数。施霜景左手握着手机,他将手机调成了暂时不会自动待机的模式,他很怕自己忘词。站定到话筒前,话筒偏矮,施霜景拔高立式话筒,一下又拔得太高,施霜景差点以为自己拔脱了长杆,赶紧调整。他在台上鼓捣一阵,就连台下的同学都看出他的紧张,杨玲玲起了个好头,示意鼓掌,同学们就也宽宏地响起掌声鼓励施霜景。
施霜景终于调整好话筒,朝场控点头,伴奏声响起。施霜景抿了抿唇,脑袋轻点,等伴奏。
大家没想到施霜景会唱这首。罗爱曜会八卦的问题,其他人只会更八卦。但施霜景选这首歌是正确的。略带难过的情歌太符合高中生的心理,有感情的人想感情,没感情的人第一次听这首,旋律好听,而施霜景唱得亦好听。
男孩的声音不如在家里唱歌那样放得开,音响设备的混响又弥补了这一点,显出一种谨慎的克制,更像那么回事了。这些将要活到十八岁的孩子们已有了怀念的人事物,唱给爱情的歌也能理解给友谊,再不济总有字字句句能贴上任何的感情。施霜景的声音在开放的环境里会外延出一种冰击的直脆质感,音色低,音高却不低。这令罗爱曜想起隆冬时节小沙弥伸长了竹竿,沿边敲打屋檐冰柱,冰柱落地迸裂的那声响,然寒风灌进鸿胪寺宝殿,玉幡击节,更胜冰音。
怀念不怀念的,时光不可倒流。
罗爱曜驾车,往励光厂的北方一路上开,中间驶过其他城市,抵达D市北边的领报修院,曾是天主教D市教区开展神职活动的主要场所。圣母领报修院在深山中,几乎刚上山就不方便车行了,罗爱曜找地方停好车,步行找进深山。
冬雾压得极低,雾中一片阴郁的惨绿,步行一段时间,领报修院的西式建筑忽然跳进自己眼中,像电影忽然的蒙太奇。此处应该是个小景点,不过今日是元旦,景点不开门,一路上罗爱曜没见到其他游人,就连安保都没有见到。睁眼,闭眼,再睁眼,熟练地切进自己的境界里,沉入相异的时间中。这里与地铁站有同样的场域,罗爱曜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他从天府广场站地底深处取得了一块粗糙残碑,一看就是新手刻的。罗爱曜读残碑上零星可识的文字,发现是文言译的《玫瑰经》。汉字刻碑很有难度,新手估计是在宽广石面上刻下的,所以这单手大小的残碑上不可能有太多信息。既然是文言译本《玫瑰经》,年代不会太晚。
《玫瑰经》是圣母玛利亚祷文,现在想来,天府广场站地底深处的人形核心将残碑拥在胸膛里,可以说他是种子,也可以说他是母体。罗爱曜很谨慎,没有借助这一物体来探查附加在物体上的人类因缘,这残碑光是存在于他的宝阁里就让他心神不稳。罗爱曜法身的琉璃美玉之空性不能抹去半分它的邪恶,倒是反衬出它那不可言说的凶险。
于是罗爱曜换了一个方式来靠近答案。他只以法身行动,以天府广场为中心,寻找拥有类似场域或邪恶气息的驻地。上周他找到了这间圣母领报修院,一切都对上了。罗爱曜懊恼,下次一定要先检索。还是急性子了。但上周施霜景考试,罗爱曜就决定推至今日行事,罗爱曜每天当家教,盯施霜景盯得紧,但反过来说,难道施霜景盯罗爱曜就不紧吗?施霜景以行动催促罗爱曜尽快处理残碑,可他估计也担心罗爱曜再消失个九天。
罗爱曜熟练地将自己的人身藏进虚空境界,法身伪装人身。经由他境界重叠的领报修院呈一副倾圮衰败的模样,现实的领报修院重建过数回,现实是大地震后的复原版本,呈现在罗爱曜眼前的残破领报修院却是比地震还早得多的版本。
施霜景的歌早已唱完,之后他要去和同学聚餐、看电影,晚餐时间大家直接在饭店见。罗爱曜的时间不算充裕,这回他记得时间流速之异常。
罗爱曜快步走往废墟中,穿行于独支的廊柱间,似一道鬼影。正中央的圣母堂遭毁坏最严重,约等于轰然倒塌,但罗爱曜走到正门处,望见里面已清理出供一人穿行的通道。
可惜罗爱曜已疲劳了。他在地铁里放纵了一次好奇心,现在是克制好奇心的时候。罗爱曜要做的只是销毁这残碑。
天府广场站地底的人形根系也好,那些肉眼不可见的针鼠也罢,是繁殖和寄生意象。如果那献祭自己的人类是母体,其父为谁?这是最亟待解决的问题。只不过,罗爱曜作为威力无尽的佛子,他几次闪现地铁中都没有感觉到活跃的威胁。
当母体嵌于地下不可动弹的时候,父亲应该供给营养,但很明显地下的针鼠与人形枝蔓只是脆弱的邪恶而已。它们缓缓下沉,偷偷摸摸取人类的性命,弃子的绝望,叠加上处死的绝望,这样一总结只觉得可怜了。罗爱曜站于漆黑如洞的圣母堂大门前,左手一捏,残碑化为齑粉,扑簌簌从指缝中流下。
现实中有人靠近,罗爱曜暂闭佛眼,看见一个男人踉跄快步走来。圣母堂在口字型建筑的上一横中央,建筑群内还有东西南北四个楼。罗爱曜人在空旷的中心广场,来人多走几步,忽然跪下,作翻掌的拜佛礼。罗爱曜一看就觉得可笑至极,说:“我见过你。明知道我在家,几次来探看,我不处理你,你还来拜我?荒唐。”
“我知道。尊贵的佛子,我什么都愿意说,什么都愿意交代,只要您需要。”
“哪位信徒犯了忌讳向外人介绍我了?”罗爱曜哂笑,看男人膝行到他脚下,掬起手掌,拢聚地上那摊灰粉,动作极快,生怕灰粉消失。男人颤抖着左手,取出机械怀表,按起翻盖,右手撮着灰粉淋在相片上,动作极小心、极珍重。
男人嘴上没有忘记回答罗爱曜的问题:“您没有信徒破坏规矩。是我习惯了。我太能查了。我为了哪怕是最微小的线索都能做任何事。就像我向您求这块《玫瑰经》残碑的剩余,我求您带出来给我,我会做任何事。”
这人挺会许愿的。罗爱曜不想去圣母堂取剩余的碑,这男人就用他不值钱的膝盖来求罗爱曜为他打工。罗爱曜一脚踹在男人肩上,男人擦地翻滚,爬起来之后竟然一点不犹豫,又跑过来,又下跪,莫名其妙到可怜又可笑的地步。
“您家里的眼睛!那只脓液一样的眼睛……”
“你叫什么?”罗爱曜打断。
“庄晓。”
“庄晓,你怀表里的东西是什么?”
罗爱曜原本可以奚落,但他的脑子太好用了,他串联近期这一系列遭遇,如今他们在圣母堂前,他心中马上蹦出一个猜测。比起奚落别人满足自己的自尊,他还是更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庄晓双手合拢,将怀表护在手心,深呼吸着,心有抵抗,他反正一个人出卖自尊千百回了,但不论谁问他都不会提这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