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没人。洗手间也没人。这个家里就没人。有居住痕迹,冰箱里都还有剩菜。
怎么可以没人?男人呆滞片刻,心中随即涌上滔天的愤怒。卧室没人!他扑了空!可是他再也没有别的时间了。只有今晚……只有今晚……男人歇斯底里地掀起被褥、拉开衣柜,甚至趴下查看床底,确认没有人藏起来。为什么会没人?!难道是被人捷足先登了?啊……啊……男人低吼着,刚才他在门口还勉强拥有理智,可现在的男人像崩溃的疯人,刻板地反复绕床,重复低念着“来不及了”四个字。
男人被雨浇透了,他个子不高,这家的衣柜被他翻了个遍,衣服都不合身,只好偷了一件看起来比较低调的外套披在身上。他上次离开的时候还是春季,穿薄衣薄裤,冷得够呛,现在冬季才回到现实,一场雨淋得他失温,冷到底了反倒感觉无所谓了。
时间所剩不多,他没找到目标,却也不能在房子里久留,怕遇见其他的……男人用毛巾包好水果刀,装进塑料袋里方便拎着。他回到玄关,想在玄关的置物篮里找些现金,现金没找到,找到了身份证。施霜景,施,霜,景,住在四栋三单元301室的人原来叫这个名字。
男人做贼心虚,始终没开灯,要离开房子之时,他忽的看见墙上的佛龛。铜佛像借了窗光,冷光滟滟的,香炉里没有插香,这佛龛也不像别家供养神佛那样,用红光或是黄光作衬托。佛龛静悄悄,毫不吸引目光,太过安静的信仰总像是不心诚。男人痴站在玄关,注视佛像好一会儿,他想,神佛都是假的,祂才是真的。男人领受过祂的恐怖,求过多少次观音、耶稣基督或安拉,如果有用的话,他就不会如此神智癫狂地出现在这里。
愈是回想他过去所经历的灾厄,男人的眼前就愈发呈现一片血染,像是往清水里不断地滴入血液,先是脓液般的黄色扩散开来,然后是红色,一滴,两滴,起初一池橙红,而后愈发呈褐色。男人的瞳孔颤动着,他压抑着喉咙里的吼叫欲望,眼见一片皆是即将复苏的异常的肉红色。又来了。男人忙不迭穿上鞋子,逃出门去,匆匆掩门,却看见门上的红对联,“富贵双全人如意,财喜两旺家和睦”。刺眼的红,挑衅的字,男人抓碎了对联,精神再度崩溃,恨不得吃掉对联纸,就这样踉跄着跑下楼去,再回雨中。
第二天施霜景不敢不写罗爱曜留下的作业。幸好罗爱曜这人会在移动黑板上贴一周的作业和任务安排,施霜景像怕老师一样怕罗爱曜,即便楼下的家里一片狼藉,一看就是家里出了事,他还是得老老实实坐在四楼的自习室里写作业。
刘茜半夜联系施霜景,但警察上门是早上七点半的事了,光晚上那几个小时做笔录就费了老大的劲。警察先拍照固定证据,施霜景在警察走后才能回自己家,浅浅转悠了一圈,警察就让施霜景也去警局做笔录。警察得知施霜景前一夜借住在别人家,就连猫都带走了,这有些蹊跷吧,就又去找郎放和蒋良霖做笔录。
兜了好大一圈,施霜景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自习室写他的作业,郎放依旧让他住自己家,觉得他住自习室或是回楼下都太危险。
在地铁内的罗爱曜拼出啃噬痕迹的完整图案,他不觉困倦,反倒觉得有意思极了。这些“偷吃”的、被裁切掉的因缘际遇或是时间大部分都发生在地铁内。在乘客方面,最早也就是追溯到地铁一号线开通的时间,这是整个D市开通的第一条地铁。在地铁乘客之前则是施工人员,但更往前竟然也有,是上世纪开始规划之际的考察、勘测队与学者。
人们感觉到短暂的眩晕,行走坐卧间失去了意识,可以是天热到失神,也可以是天寒到短路。因一次发呆而错过的一次眼神交错,因一次停顿而遗忘的嘴边话语……都是这些极其细微的可能性被吞食掉了。
整个藏在D市地底的巨大泥沼莫过于此。这些不可见光的东西几十年来以人类的意识与超意识为食,以地铁为通道,在全市流窜。罗爱曜不可想象出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如不相遇,则一辈子不会知其形态。
除此之外,如若以一种立体的方式来拼出这些啃噬痕迹的整体存在,罗爱曜认为它像某种一笔成型的立体图腾,就像艺术作品里一根铁线从头构建到尾的三维之兽。罗爱曜没有亲手拼出来,他已经隐约能感觉到浪费了一些时间。手机依旧没有信号,暂时也没有离开的出口,罗爱曜如果想要出去,得动动脑子。
当罗爱曜终于在地铁轨道内见到尸体时,地上已是施霜景借宿的第三天。
施霜景从没想过福利院还会发生这种事。
那个非法闯入施霜景家的男人已然忘却自己的真名,只记得女儿的小名叫琪琪。他深夜冲进福利院,鬼魅一样站在二楼走廊往窗内使劲眺望,确认只有一位老妇在照顾这些小孩后,他持刀冲进房间,大叫着“琪琪”、“琪琪”。可福利院根本没有孩子叫做琪琪啊。已经离开的,还留下的,都没有孩子叫琪琪。刘茜看清男人手上的水果刀,心里登时紧张起来,让孩子都往自己这侧爬过来,男人见状着急,挥舞着手臂奔向床边,刘茜就用身体去挡。
两根长烛忽然绽出火焰,一座鬼子母神龛在室内一角亮起。男人在满眼的血色里忽然见到幽暗人影自墙侧站起,往他这处缓步走来,仪态端正,脚步缥缈。男人尖叫后退,胡乱挥舞着水果刀。
霎时间,一座等身高的金属女神像瞬移至男人眼前,几乎要和他脸对脸。金属铸的女神面部只有状若眉目的凿痕,如此冰冷,表情似有情,可她带起的冷风如刀般无情。男人的喉头挤出滑稽一声,便失禁了,滑坐在地,水果刀掉在一旁。女神亦蹲下,她的神像头颅凑得更近,甚至微微侧头,似乎在观察他。男人想用手推开她,手指却如同触上滚烫的烙铁,恨不得烫掉了指纹。
男人惊吓过度,在地上蹬腿抽动如濒死的蛙。
警察暂时没能从男人那儿获得太多有效的身份信息,他很显然已经是疯人一个。他唯一记得的是他的女儿琪琪,好像他离开女儿时,琪琪还是个婴儿。警察问他,他的妻子在哪里,男人说老婆跑了。警察又问,那是你把琪琪交到这个福利院的吗?男人喃喃自语说,不是的,他把琪琪放在早餐的油条店,黄田坝,对的,他从黄田坝坐地铁……然后男人的语声就变得含混不清,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琪琪,是哪个琪?奇怪的奇?下棋的棋?是王字旁一个其,好的。那你为什么要去那个男孩家?
“男孩?哦。男孩。不光是我会找他。我们都会找他。我是第一个人吗?他会不会已经被其他人找到了?能让我见见他吗?不知道……主人没有说为什么要,找,他,但我们嫉妒……你知道被主人另眼相看意味着什么吗?!啊!你不明白……他是不是那个逃走的贱人!他逃走了!我必须找到他!我必须找到他!我要带他回去向主人求……求……琪琪啊……琪琪……”
纵使施霜景是个大心脏的人,他在看完这段审讯录像后还是不禁毛发悚立。
蒋良霖的手搭在施霜景的左肩上:“是在找你吗?你在接触罗爱曜之前还有接触过其他东西吗?”
郎放的手搭在施霜景的右肩上:“你最近还是和我们待在一起比较好,看来还会有其他人找上门来。”
谭鸿信站在施霜景身后,单手托下巴道:“哪来的神经病?那个什么佛子不是很牛吗,他能不能给咱航天厂驱驱魔?什么?他失踪了?他是这个‘主人’吗?”
施霜景长叹一口气。罗爱曜或许可以是这个神经病的主人,但施霜景算不得“逃走的贱人”吧?他守家守得可好了。
第55章 旧日幸存者篇(七)
一具尸骸横挂在轨道上,已不残余任何毛发或皮肉,就连衣物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一具森森白骨破碎却一块不落地留在此处,像某种地标。
罗爱曜不需要使用现代的刑侦手段。他走近,用脚尖勾起颅骨,只消往头颅那幽深漆黑的眼眶里望进去,前尘往事尽浮现于罗爱曜脑中。
三十四岁,中年男人,深夜下班,赶末班车。他的左手快速地划着手机屏幕,量子阅读修仙小说。他的右手正自然而然地摸索一个可以扶住的地方。今天的末班车比往常要繁忙一些,没有空座位,男人就站在车门旁,往这个方向行驶时不开这侧的门,他几乎要背靠着这玻璃车门。男人无法看见,罗爱曜却能看见,黑暗中那些东西争先恐后地追逐着飞驰的地铁,与男人仅一门之隔。
那些东西没有实体,只是行为上有些类似老鼠,但于感官来说却微缩到有如一根根细针,针过于密集则会有前赴后继的浪的错觉,以为是波涛阵仗。车厢内所有人都玩着手机,就算有对电子产品极度疲惫的乘客正凝视地铁隧道,他们也绝对看不出任何异样。人类不是对手,人类只是猎物。
男人到站,只他一人下车,地铁在每站只停留短短数秒,但没有人发现,此时此刻,一件诡异到令人天灵盖清凉的事骤然发生。
男人在迈出地铁车门的那一瞬间被一阵巨力吸走,浑身骨骼当即就与皮肉分离开来,车站广播声和地铁运行声掩盖了骨骸噼里啪啦落在轨道的声音,也更掩盖了猎鼠分食人类残迹的声音。男人还未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已命丧黄泉。浑身的肉、皮、头发、指甲等软物立刻被黑暗中的东西消化一空,就连覆盖着身体的衣物和鞋子,肩上背的书包,这一切与男人有关联的物品都成为了食物。残余的骨骼有其自己的作用,所以没有被这些异客啃噬一空。
这具尸骸躺在这里不过三四天的日子,新鲜失踪,却像死了三四百年。原来这些老鼠不止会偷摸着吃掉人类的时间与可能性,也会明目张胆地狩猎人类。
再往前去,骨骸增多,有散落在轨道上的,有钩挂在天线区域的,还有几乎嵌在隧道墙体的……这并非地铁行驶的常规路线,而是像罗爱曜所感知的那样,这是类似等比例复制的空间,与真实的地铁轨道交错着,有时会与真实世界的地铁轨道上下平行,有时则是衔接上真实轨道。那股巨大吸力来自地铁隧道中,将脱骨的人类吸到轨道,再吸入异空间。
罗爱曜没有受到邀请,他不请自来,光临这犯罪现场。他没兴趣做正义使者,起初就是为了达成与蒋良霖的协约,他希望蒋良霖能成为他的阿耨达龙王护法,是自鬼子母神护法之后的第二位护法神,蒋良霖的条件就是希望罗爱曜查明那隐隐带来威胁感的沙漏装置。
这种怪异与罗爱曜亲手促成的怪异有明显区别。并非伦理因缘的、生死业报的,而全是唐突、不怀好意、猎奇且直白的。是某种很肮脏的东西,于感官上令人不适,人类靠近了会眩晕、失忆、呕吐、发疯,但更重要的是会死。它们没有节制。如今他们为何没有召来更大范围的死亡呢?罗爱曜很快找到了答案。
进入地下的第四天,罗爱曜认为他已经步行到了某个核心之处,在地理位置上也是中央——天府广场。从见到第一具骸骨开始,真相渐渐浮出水面。最近的死亡是三四天前,最远的死亡则可以退至地铁最开始勘测与修建的十多年前。整个D市的地铁规划中心是天府广场,而大约正是在敲定地铁规划的那段时间,有人携带了不属于这个地界……甚至不属于人类势力的东西来到这里。当学者和施工团队在做工程地质勘查时,一个男人就将某种残片深深地钉入地下,使其先行适应D市的地下环境。
这种残片具有生物的性质,但远超生物。男人的做法有些类似于打生桩,也就是将这样的残片埋于地基之下,只不过人类打生桩是为了加持建筑物更加稳固,而男人将残片埋植于地底是为了种下邪恶的沼泽。后来男人用自己的生命作第一滴血,开启了这些残片的嗜血机制。他的遗体在天府广场站的轨行区墙体内,罗爱曜经过时,一种拉扯的张力迫使他停下脚步。
这些人类遗骸往往近于各条地铁线路两端的站台。越往城市中心去,就越感觉到这些骨骸已经变为了这怪异的一部分,不再肉眼可见,但能感觉到骸骨依旧存在,只是不知道这些骸骨用来做了什么。
罗爱曜探触着墙体,能摸见始作俑者的遗体状态,与其他只剩残骨的尸体不同,墙内的始作俑者尸体干燥但新鲜。罗爱曜的思路很简单,他得把这具尸体弄出来看看。
随着罗爱曜的触摸,墙体剧烈颤抖起来,无视物理规则。幸好这是异空间,而不是真实空间,否则罗爱曜这样做一定会影响天府广场站的结构,有塌方风险。金色粉尘漫布于墙体,将墙体柔软化,墙内的尸体像是从柔软的、近乎液态的墙体中析出。
一团扭曲的中心由蜷缩的人形与血管般的密密麻麻触肢构成,金色浮尘成为隔绝空气和外界的隔膜,阻止空气唤醒这个不祥物。当罗爱曜拔起这一核心时,他人实际已在地面垂直以下五百米,近乎是核避难所的深度了。这些枝蔓自蜷缩人形的身体各处长出,极细极长,依托地铁隧道而无限延伸,像是菟丝子细血管寄生着冰冷的工程粗血管。
金色浮尘汇聚于人形核心的表面,形成佛子咒,紧缚着核心,同样是从未见过的文字,但与罗爱曜施与施霜景的佛子诫文完全不同。他现在使用的是恶咒,以暴制暴,镇压着这不祥之物。
罗爱曜仔细琢磨着,他理解这玩意的存在,但不能理解这玩意的功能。
他移动了人形核心,不可避免地就会引起那些浪游之物的警惕。只是眨眼的功夫,大量的窸窣动静自轨道两端涌来。罗爱曜不受影响,那蜷缩人形已下降到与罗爱曜齐平的高度,罗爱曜毫不客气地伸手触压着这人形,很快就发现,这人形的胸腔部分嵌入一块残碑,就是这枚残碑最是邪恶诡异。残碑上的纹章非常粗糙,雕刻方式不是史前、中世纪或是近现代,纯粹像是新手费尽心思在石块上硬凿出的痕迹。罗爱曜没见过,正准备动手剥离出这块残碑,真正的危险便近在咫尺了。
大群的针型猎鼠交替穿梭,光是想象这画面都令人通体疼痛。这些猎鼠以最小的体积存在着,因此得以在并不宽阔的地铁隧道中繁殖出无限多的个体,还能交替往返地行动,不阻碍自己与同伴的行动。
罗爱曜的人身遭针型猎鼠刺透,只一霎就有如受了针刑,千万根针横贯而过,倘若是普通人类,猎鼠们会在瞬间以口器吸干其身体,撕碎的衣物材料也会一并吸收进去。骨骼为什么不会碎成齑粉?罗爱曜仍然在思考这个问题。这些猎鼠卡在了第一步,他们“穿过”了罗爱曜,但感觉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罗爱曜亦不觉得疼痛,因为他真正的人身藏于虚空境界,如今的人身是法身伪装的人身。那是一片不可攻破之地,人身从来都不是罗爱曜的弱点。
罗爱曜自如地行动着,轻巧地摘下扭曲人形胸口的残碑,猎鼠更加狂躁,墙面、轨道、地面的血管也无可控制地颤抖起来,没顶的压迫感随后到来,猎鼠慌忙逃窜,罗爱曜一路上所见的所有骸骨也忽的爆裂,细微的针型生物正艰难地跟上大部队——原来骨骼是繁殖与孵化的容器。
收缩,挤压,像绞紧的内脏。轨道内的风声更盛,不论从前还是从后都仿佛吟唱着上古的、来自远星的祷歌……是祷歌吗?还是处刑的庆贺?在花岗岩与页岩的缝隙之间,流淌而过的不是地下水与空气,而是复苏之物的呻吟。
是复苏吗?还是咽气前最后的一声长叹?罗爱曜追着空中的东西而来,最后却深入地底。他打算带走残碑,这空间却不放他走,以不容置疑的恐怖来威胁罗爱曜。罗爱曜十分不耐烦,饶是他这种对时间不敏感的家伙,也知道自己耽误太久了。
地底巨物因受到威胁而始现生机,蔓延的触肢抵达地铁站的两端,再往前延伸,延伸……以D市最中心地铁站天府广场站为核心,这一巨物依附着地铁线路生长着。罗爱曜恍然大悟,这一巨物和它所驱使的针型猎鼠都以人类为某种载体,如若不修建地铁,人类不会有机会下到地下来,给他们可乘之机。罗爱曜从一号线的终点站进入地下空间,那是最早的一条线路,也是地底巨物最初的活动范围,因此可调查的线索最多。
来都来了,罗爱曜回收残碑,倒是可以直接离开,但是他唤醒了巨物,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吧。这一异空间的动静肯定会影响真实世界,比如地铁交通信号中断,甚至发生事故。
罗爱曜垂目,他受地铁隧道启发,这多像地狱暗河,于是倾洒地狱之法器,一百零八枚优钵罗为极寒体象,一百零八枚钵特摩为切割粉碎,一百零八枚分陀利为超度之柔波。至于开路,一枚兽首铁轮挡至身前,作地狱万相,杀如红莲重瓣飞散,生若象首光轮灼热照亮八方。
罗爱曜离开的第九天,D市地铁大面积停运的第二天,施霜景头一次在自习时间偷溜出门,去找那个叫柳闻斌的柳司机。
柳闻斌让施霜景坐副驾驶,D市市内已经堵得没完了,柳闻斌的手指正烦躁地敲着方向盘,面上和嘴上一点不显,不好得罪施霜景,但也并不知道他在着急什么。柳闻斌从D市里开车到励光厂花了整整四个小时。施霜景也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疯,一上车就拜托柳闻斌往升仙湖开,简直像托梦似的,他连续好几天都梦见升仙湖了。这一开又是两个钟头,二人找到佛子机车一辆。这机车停在室外,又淋雨又日晒的,已积了一层湿灰。施霜景和柳闻斌合力将机车搬上灵车后座,带回厂里,施霜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淡淡的忧虑升级为浓浓的担忧,柳司机也开始觉得不妙。
送走柳司机,施霜景还是无心学习,郎放说施霜景白天可以自由行动,只是晚上需要回他家睡觉,所以施霜景下午时分又去了串串摊位,别人上课的时间,他独享整个串串摊。
刚吃完三串丸子,熟悉的声音响起。
“这个点你为什么在这里?”
第56章 旧日幸存者篇(八)
施霜景差点被丸子噎死。这太荒谬了。早知道吃串串能盼来罗爱曜,他为什么不早吃……开玩笑的。
施霜景捶着胸口,好不容易咽下丸子,罗爱曜落座,红色大遮伞下不论什么都罩一层红光,罗爱曜仍穿着那天骑机车离开的衣服,没有换过。施霜景连忙招呼老板娘给罗爱曜上蘸碟,D市的街边串串是铁车里嵌了长长的槽,长槽再划分成方形槽,槽里灌上辣汤或是骨汤,木签串过各色菜品,在汤槽里滚沸。
“吃辣的还是不辣的?”施霜景问。
罗爱曜盯了施霜景两秒,才说:“辣的。”
施霜景取了两串藕片和两串他刚才吃的肉丸放进罗爱曜的平盘蘸碟,再扫视一圈,取豆皮和厚切的白萝卜,用筷子拨进罗爱曜的盘子里,佯装平静道:“我有点饿了,先出来吃些东西。我中午才和柳司机把你的摩托运回来。”
施霜景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如此狗腿。好像这颗心这一分秒才终于归位了,不在喉咙也不在肚子,就回到胸腔,安安分分地一分钟跳七十二次。
“我看到了。”罗爱曜接过筷子,先叉进软烂的白萝卜里,咬一口,边吃边说,“我回家没看到你,自习室也没人。后来家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继续给我发消息?”
“我发了几天,你一条都没回我啊。你看消息了?”
“嗯。”罗爱曜说,“做得好,把车运回来了。你怎么知道我的车在升仙湖地铁站?”
施霜景莫名其妙:“不是你给我托梦吗?”
骨节分明的手越过施霜景眼前的串串池,取了几串淀粉丸子,罗爱曜杀了那么多老鼠,直到落座和施霜景吃串的这一分钟才觉得这脏活真的结束了。罗爱曜说:“我没空托梦给你。说说你的梦。”
“就……逛公园,一圈圈地绕,我都没去过升仙湖呢,早上一去吓一跳,和梦里一模一样。我在梦里看到你的摩托车了,就去找。你的车座椅是真皮的吗?”
吃着吃着,罗爱曜罕见地一显疲态,另一只手撑了撑额头。施霜景让老板娘给他下份鸭血,再下两块方便面,不,三块。“这顿就当晚餐,等回家我再和你说发生了什么事,很糟心。”施霜景取了两个塑料碗来,兀自打了两碗骨汤,一碗推到罗爱曜手边,另一碗是他的。施霜景吹着热汤,心想终于可以回家了。
他真的真的真的很高兴能看见佛子平安回来!早上他去“认领”佛子的机车时,心里可太不安了。他宁愿佛子是心血来潮去骑行了,也不要是突然消失踪迹。
两人随便在串串摊吃了好多东西,老板娘拼命补货,这俩大高个把她煮熟的串串几乎都吃完了。施霜景抢着付钱,倒是值不了几个钱,可他高兴。
自那天家里有人闯入过,施霜景只是趁白天来打扫过家里,不敢回家住,只放置了一周多,家里就呈现出无人的枯朽之意。罗爱曜回家后,皱眉的表情藏都藏不住,伸手取来神龛前的香炉,在全家的地板上都洒了香灰,叫施霜景不要清扫,先就这么晾三天。施霜景问罗爱曜,这是不是可以回家住的意思,罗爱曜反手交给他一串蜜蜡手链,“戴在玉米脖子上,它要是不老实戴的话就别回来住。”
玉米哪能不老实呢?在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住了一个多星期,脾气再好的小猫也会觉得无聊的。施霜景蹲在地上给玉米戴蜜蜡脖套,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不要挣脱这项链,不然就不带他回家了。郎放在客厅收拾着气垫床,蒋念琅依依不舍地扒着门框,她真的很喜欢别人借住她家啊,小景哥身上有种很干净的气质,和佛子同住这么久都没有染上不良气性。小景哥会唱歌,唱得还蛮好听的,就是跳《舞力全开》的时候有点四肢不协调,但小景哥玩游戏也认认真真的。
“佛子好像需要休息,我先回去照顾他。谢谢郎先生收留我这么多天。”施霜景郑重鞠躬,“如果有什么新消息,我会及时传过来……但我不知道能不能传达清楚。我知道佛子好像和你们有达成什么协议,要一起做些什么事。”
郎放点点头,反倒提醒施霜景:“我送你那个哑铃铛手链,学习的时候可以戴着,真的对你的学习会有帮助。铃铛里面有清心蛊,但是虫子早就死了,借用一下虫尸而已。”
“……”
玉米小心翼翼地踩上一地香灰,先找到猫砂盆爽爽地如了一厕。施霜景推开卧室门,罗爱曜已经睡了。不然今天把作业搬到楼下来写?还是得写的。这几天多亏有蒋良霖在,施霜景按罗爱曜留的复习任务缓慢推进,可他需要有人给他听写单词、批改作业,蒋良霖在做代课老师。郎放的学历比施霜景还低,高三辍学,现在早已是十多年没碰过高考了,绝不掺和。蒋良霖是学霸来着,他不耐烦讲题,可是他会在改完施霜景的作业之后把所有正确步骤和答案都写在旁边,说:“你可以自己琢磨看看,现在不懂也无所谓,说不定高考前复习的时候会翻到这几页,停下来看几眼发现又能看懂了。”
“施霜景,过来。”罗爱曜背对着门也能准确地指挥施霜景。
施霜景估摸着罗爱曜是要喊他陪睡了,说真的,离家这几天他还有些想念家里这大床。施霜景不知道什么是H?stens,只知道自己一沾这床垫和枕头就想睡。这几天施霜景反反复复地数自己的微信余额和银行卡存款,施霜景记得每一笔打款的时间和缘由,除去最初的一万块,第一笔十万是施霜景被吕宏图捅了几十刀之后拿到的,第二笔和第三笔十万都是□□换来的,加上学校退了补习费,施霜景现在账上一共三十万出头,简直跟做梦一样。
为什么罗爱曜的手总是要往施霜景的身上摸呢?施霜景换好睡衣躺进被窝,罗爱曜闭着眼睛贴上来,今天他几乎把施霜景当抱枕了,施霜景躺得不舒服,可闻着罗爱曜身上隐隐约约的檀香味,心又沉到了肚子里,像找到了一片静海,可以悠悠扬扬地飘摇。
他们什么都没做,睡到了凌晨三点,罗爱曜短暂地醒了片刻,于黑暗中凝视施霜景,他感到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人,陌生的是他拥着活人这件事。打算放手,可拿开手又会贪恋热源。罗爱曜有体温,但他有时会觉得自己的体温是被“传染”来的。他要借一个热源,稳定、恒久、不灭的热源。
施霜景发了那些消息。施霜景,你为什么会担心我?你不该担心我。但你还是担心我。这是在名为罗爱曜的考卷上写满字却无一切题,登记后台却卡出一个不错的分数,像假的又像真的。
一剑霜寒:我和玉米在郎放家,我们都很安全,但三点的时候奶奶给我发消息,说有人闯进了福利院
一剑霜寒:闯入者好像进过我们家,这是你晚上让我来郎放家的原因吗?
一剑霜寒:你要是安全的话,抽空回复我一下
一剑霜寒:刚刚去做笔录了,闯入者拿了家里的刀,确实很危险
一剑霜寒:[家中图片]
一剑霜寒:不管了,我写作业等你回来
一剑霜寒:郎放和蒋良霖说你在追查异象,我还以为你不会干这种活
一剑霜寒:好像有点危险,不然不会交给你做
一剑霜寒:我写作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