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他咳得声音沙哑,最后眼睛都睁不开了,头低了下去,连靠着墙都站不住,慢慢滑跪了下去。
咳嗽好久,忽然有人抓住了他一只胳膊。
“我会想办法的。”
卫停吟突然这样对他说。
江恣一怔。
“师兄会给你想办法的,”卫停吟说,“都给你想了多少个办法了,不差这一个。再说拿我衣服而已,我又不会因为这点儿事就不跟你好了,别着急。”
卫停吟难得地说话很有耐心。
江恣这要命的咳嗽还真的立刻好了许多。
心口上堵着的一口气血消散,江恣深吸一口气,又轻咳两声,眼眶突然发酸。
他哆嗦着,往前爬了半步,抓住卫停吟,往他身上轻轻一靠。
他又哭了。
他边咳嗽边哭,这次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哭得嚎啕又浑身发抖。
他抱着卫停吟,两手很用力地把他往怀里按。这是个和卫停吟第一次又见到他时一样太用力的拥抱,用力得他骨头生疼,仿佛要被对方生生揉碎一样。
但卫停吟这次没有动,也没有喊疼,只是皱了皱眉。他忽然想,或许在那暗无天日炼狱一般的三年里,这个人也是这样无数次抱着他,哭着喊着叫他的名字,求他睁开眼再看自己一眼的。
是这样吗。
是这样过来的吗,江恣。
卫停吟问不出口。他在怀抱里抬了抬头,看着被血烛染红的头顶,忽然想起不久前——对他来说的不久前,江恣飞升之前,他问自己,如果飞升了的话,以后该如何和卫停吟见面。
他那时候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他好像愣了一下,然后说,飞升了还见什么面,飞升了江恣就过好日子去了。
江恣好像就不高兴了,他说他不要扔下卫停吟自己去过好日子。
卫停吟就觉得这小子真有孝心,于是就笑了。他很不负责任地想着把人哄走他就能完成任务离职了,之后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于是就乱揉一把他的脑袋说,想什么呢,他迟早也会飞升,到时候还会见。
江恣这才高兴,满面红光地说那约好了,他要上去给卫停吟先探路,然后转头兴高采烈地就跑走去闭关了。
很多蛛丝马迹的。
卫停吟想,其实江恣没藏住,他一点儿都不高明,到处都是他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可是卫停吟那时候只把他当个任务目标,没在意这满地都是的细节。
他从来都是被草草扔掉的工具,怎么都没想到会有人不愿见他死,也没想到有人会为了他跳下深渊。
被他扶持成了气运之子的江恣,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月落下半个天边,夜色又深几许。
江恣抱着他哭了半个晚上,等眼泪都哭干了,才收了声。
卫停吟扛起他一只胳膊,扶着他躺上了床榻。他没动江恣蓄成的窝,把他放好之后,自己也往另一边的床榻里面一坐,长舒了一口气。
卫停吟没吭声,就靠在自己衣服堆成的小山上,对着满屋子的血烛发呆。
这么呆了会儿,他感觉到了一阵视线。于是转头一望,见江恣捂着脑袋,一只血眸满是忧愁地凝望着他。
“干嘛?”卫停吟问他。
“没。”
江恣哭过又咳过,声音哑得不像样。他躺在枕头上,又咳嗽两声,吐字都断断续续地问他,“师兄……真不在意吗。”
“拿我衣服做个窝而已,这事儿谁小时候没干过。”卫停吟说。
江恣哑声笑了:“我不小了呀。”
“也没大到哪儿去。”卫停吟说,“我是你师兄,你在我这儿就永远是个小屁孩。”
江恣苦笑。
“我昨日白天里找你,你这张床上还干干净净,晚上一来就堆成这样。怎么,你是每晚才把这窝堆起来?”
“白日里堆起来……怕师兄突然来找我。”江恣说,“从前都是抱着师兄的剑,师兄把剑拿走了,我又做错了事,惹了师兄生气……不敢找师兄要什么,只好昧着良心,把师兄的遗物都先昧下来……”
他说到这儿就不说了,只哈哈笑了声,不再过分阐述。
卫停吟望着他,江恣笑起来时,那只血眸微眯,笑意莫名凄哀,看起来越发可怜了。
卫停吟没有答话。
他只是看着江恣,他看着江恣的笑。夜深了,万籁俱寂,四周安静,安静得他只能听见江恣沙哑地笑着。
在他这个笑里,卫停吟喉结微动。
思索片刻,卫停吟还是告诉他:“祁三仪临死前,告诉我了。”
“你那个什么咒印的事。”
江恣脸上笑意微窒。
“在哪儿呢?”卫停吟问他,“听说会在身上烙印。”
江恣没吭声。
他低头望望卫停吟,又扬起脑袋,看向别处,口中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没什么好看的,”他说,“师兄别看了。”
卫停吟无动于衷。
他仍然盯着江恣,还一挑眉:“不愿意给我看呗。”
江恣还是没吭声。
他还慢腾腾地翻了个身,面向墙里,不愿意再看卫停吟。不知道是不愿回答他,还是不敢再和他说下去。
孩子大了,都有事儿不愿意告诉他了。
卫停吟笑了声,这样想着。
他直起身,边从床上爬下去边说:“不愿意说也行,谁没有秘密呢。反正我会帮你想办法的,但是……我就是想问你啊,你明明知道,这个状况下,埋了雷渊你就会死,为什么还向我提议要去埋雷渊?”
江恣没吭声,还是背对着他。
“这也不愿意说啊。”卫停吟无奈,转头离开,“那好吧。”
他转身一走,江恣立刻一抖,起身道:“你去哪儿!?”
“找床褥打地铺,蠢货。”卫停吟回头白他一眼,“我怎么可能真跟你同床共枕。我只是说要管你,又没说原谅你了。”
江恣在他身后一阵无言。
片刻,他病歪歪地起身来,慢悠悠地朝卫停吟走去,轻咳着说:“不在那边……这边,我给你找吧。”
卫停吟正在满屋子搜寻他放床褥的地方。
听了这话,他点头说好,回身跟着一身病骨的江恣走了。
第30章 灵根
在地上铺好了地铺, 卫停吟躺了下来。
脑袋挨上枕头,他舒服得长出了一口气。
“师兄。”
江恣又叫他。
“嗯?”
“我也有一事……一直很想问问师兄。”
“什么?”
“当年雷劫,”江恣哑声, “为何师兄,突然要自刎于崖边?”
卫停吟不说话了。
一片血红的烛光里, 他望了片刻头顶的天井, 沉默了很久很久, 才艰难干涩地回答:“当时,真的只是想让你快点儿飞升。”
“想让你别有挂碍,”他说,“我也好早点儿解脱, 对大家都好。”
他这话是真心的,江恣却沉默了,半晌都没回答他。
凭良心讲, 卫停吟真觉得自己最后半句很莫名其妙。江恣是这世界的土著, 原住民, 如果他是江恣, 听了他后半句话, 肯定会疑惑不解满脑子问号,问他一句什么意思。
可是江恣没有。
江恣没有问他,只是床榻上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卫停吟循声望去,见他往墙面那边又缩了些,只留给他一个漆黑消瘦的背影。
卫停吟叹了一声。
他突然觉得很对不起江恣。
他其实回来开始就一直觉得有些对不起江恣,更准确的说是觉得对不起这世界里的大多数人。
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个世外人。在这里活了两百多年, 对他来说跟做一个公司的项目毫无区别。
项目做完了,他就走了。
等江恣疯了,他回过头来, 才神一恍,傻了吧唧的发现,哦,这里的人都是活的。
然后卫停吟就觉得自己是个傻逼。
他花了两百年扶持起来的主角,没几天的空就从天命之子变成疯子一个,还被锁进了那个他给自己划定的死地里。
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他这个混账穿书局的傲慢员工太轻视他们所有人。他激进地一剑自刎了,在那之前无数的日升月落里,他都被能够结束这该死的穿书生涯的快乐蒙蔽了双眼,没注意到身旁的小孩和以往的目标不同,也没注意到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也一天比一天不一样。
江恣是唯一一个没把他当工具的任务目标。
也是唯一一个卫停吟没好生送到该有的HAPPY ENDING去的任务目标。
“江恣,”卫停吟叫他,轻轻地说,“对不起啊。”
江恣还是没回答他,但是卫停吟知道他听见这句话了。他听见很清晰的吸气声,但江恣没把这口气呼出来。
卫停吟歪歪脑袋,望向旁边摇曳的血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