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宁屿回答:“在想一起诈骗案。”
嫌疑人在网上发布措辞含糊不明的帖子出售“面粉”,诱使吸毒者主动上钩,在交易过程中全程只提面粉,交易物品也确实是面粉。庄宁屿说:“他在售货的时候,经常会搭配一小包茶叶,我本来还不太懂,直到现在才想明白。”因为一旦事情暴露,两千块每克的面粉在警方面前没法解释,但两千块每克的茶叶可就太好解释了。
“请问它到底贵在哪里?”庄宁屿诚心请教。
“不算贵了。”易恪拉着他的手出门,“就是怕你有心理压力,才找了个差不多的。”
眼下庄宁屿正提着这盒茶叶站在易家门口,他看着眼前的一众熟人,实在叫不出“叔叔阿姨”,但邓纵云已经主动省略了这个步骤,把他往身边亲热一拽:“叫妈!”
“妈!”这一嗓子是易恪叫的,“哪有你这样的!”
最后“妈”没叫出来,但“阿姨”好歹叫了出来,万事开头难,庄宁屿成功迈过心里唯一一道坎,坐在沙发上深深松了口气。易国东则是用长达半小时的时间消化了第一声“叔叔”,然而还没等他的心情彻底平复好,庄宁屿就又叫了第二声……于是再多半小时!
至于易悦和易慎,就更放松了,于是第一次登门就这么在多方共同努力下,取得了一个相当不错的结果。庄宁屿没有收那块表,易恪也无所谓他收不收,只是一味忙着在厨房搜刮好货,准备带回家给老婆做饭。城市里华灯初上,离开易家后,庄宁屿坐在车后座,神情放松,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出神。
“累了吧?”易恪揉揉他的脑袋,“都多少天没好好睡觉了,闭眼睛。”
庄宁屿打了个呵欠,身体一歪,头懒懒枕在他肩头。
霓虹灯牌和车灯在高速中相融,流淌出一片斑斓夜色。
……
仗着观兴大厦的地理优势,易恪只要有时间就会拎着饭盒居家出现在研究组,但由于他带饭的装备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冷血的大双肩包,并不是常见的卡通花花便当袋,人又酷帅狂霸拽,所以研究组诸位同事就算在电梯里碰到,也只会感慨一句有钱人果然有钱得很有道理,秩序维护部天天又是任务又是训练,竟然还有精力来研究组学习,看样子以后八成是要步入政坛。
我们一定要和他搞好关系!
易恪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了政坛巨鳄原始股,还在给老婆挑鱼刺。庄宁屿吃得匆匆忙忙,他手边放着一摞调查组刚传来的资料,他们一直在查拉环戒指上的那个日期对于窦德凯的意义,新历898年6月7日,早上刚有眉目。
“那天锦城暴雨大得前所未有。”庄宁屿说,“就连市政都没做好准备。”
天地间一片昏暗,街道上到处都是积水,因为雨是临近下班才开始下的,所以许多上班族都没有预防措施。有车一族还好,顶多堵一点,没车的,要么在办公室里等,要么蹭车,要么打车,要么就只有冒雨往地铁站跑。
软件公司的同事回忆:“窦德凯的人缘不算好,又住在市区老房里,那一带平时就堵得走不动道,下雨就更甭提,所以他没能搭成便车,打车嘛也不好打,写字楼里多少人都在排队,APP挤得进不去,价钱加到两百都没司机愿意接。”
天气预报说雨要下到明天,一直等也不是事,于是几个同事就结伴往地铁站跑。这种天气里的行人不可能不狼狈,而就在窦德凯被浇成落汤鸡时,恰好看到一辆保时捷停在路口,接走了公司里最漂亮的一个女前台。
同事继续说:“窦德凯吧,平时老骚扰人家,也不是那种下流到能报警的骚扰,是眼神骚扰,再时不时买点奶茶零食什么的,人姑娘家里条件不错,来我们公司就是混日子的,又高又白又瘦,大美女一个,咋可能看上他嘞?但小窦就是轴,非觉得自己有希望,结果好了,被一场雨浇得深受打击。”
他失魂落魄地往地铁站走,脚下一滑,大马趴摔得门牙松动,第二天嘴肿成猪头,模样看着要多惨有多惨,同事们虽然明面上表示了关心,但知道内情的,估计没少八卦。
“这么一个悲惨的时间点,他刻婚戒上干什么?”易恪不解。
“悲惨确实不值得纪念,但如果因为这份悲惨,促使他产生了某种心态上的变化,或者做出了某种能改变人生的决定,那就可以被纪念。”庄宁屿说。
而窦德凯的“大日子”,目前已知的有以下这些——
新历896年,买房;
新历897年,加入了“地铁搭讪班”,同年底,宇宙集团开始出现破产传闻,最终由公司公关部出面,对购房者进行了安抚,做出承诺,事件得以平息;
新历899年,宇宙集团彻底暴雷;
新历910年,策划实施了鲍铭铭绑架案。
新历898年6月7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个日期前后,窦德凯无论是工作、家庭还是生活,都没有发生明显变化,值得纪念的点在哪里?
“改变不一定是切实改变人生的改变,也可以是窦德凯以为的能改变人生的改变。”庄宁屿说了一句有些绕的话,“可惜他的电脑在事发前就被物理损毁,找不到更多线索。”
警方倒是有他在“地铁搭讪群”里的聊天记录,6月7日当晚九点多,窦德凯跟着群友骂了几句拜金女后,就下线了,直到6月8日凌晨三点才又上线,给一位“成功群友”的经历点了个赞——好像都不是什么特殊行为。
易恪突然问:“他6月8号为什么要去上班?”
庄宁屿放下汤盒:“嗯?”
“他被摔得鼻青脸肿,又经历了‘情伤’,按理来说,不应该在家休息个一天半天吗?至少也得把残缺的门牙去补了吧。”易恪把饭盒帮忙抬起来,让他把剩下的汤喝完,“软件公司工作很忙吗,还是说,公司不允许请假?”
“程序员一直是弹性工作制,不一定要到公司打卡,经常在家办公。”庄宁屿说,“这一点在绑架案发生时,警方就已经调查过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主管对于他整整两天没在公司出现,才会没太在意。”
“那他就更没理由去公司了,除非受虐型人格障碍,需要通过自我羞辱寻求快感,但他又明显不是,甚至还有点高自尊高敏感。”易恪摊手,“所以问题又绕回来了,他干嘛要去公司?”
6月9日的软件公司并没有发生任何事,美女同事照旧独美,而窦德凯则是在工位上坐了一整天,饭也是叫的外卖。
庄宁屿又看了一遍软件公司同事的口供,这一次他的目光聚焦在几个词上——大声、坐得很直、谈笑风生。
都是很不错的词,但出现在这个时间点的窦德凯身上,明显有些刻意。庄宁屿隐约有了一点眉目:“窦德凯在身体受伤情感‘受辱’,并且完全可以在家办公的前提下,依旧选择了鼻青脸肿地出现在公司,声音洪亮、挺胸抬头和谈笑风生,说明他内心深处其实知道自己正在被当成笑话,所以才需要用外露的夸张行为来缓解耻辱和紧张感。”
“他不想去公司,但依旧去了公司。”易恪突然冒出一句,“不会是被人给PUA了吧?就像美女是他的猎物,而他其实也是某个人进行服从性测试的猎物?”
新历898年6月7日,这一天,是窦德凯开始被“驯化”的日子,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即将因此发生重大改变,而事实上也确实发生了重大改变,但他所踏上的路,尽头并不是巨款和美女,而是生命的终结。
庄宁屿说:“那个‘幕后主使’。”
……
针对宙斯集团的调查仍旧在进行,王蕾买凶杀害鲍宇宙情人一事很快就得以证实,她只是瞥了眼证据,就平静地承认了罪行,又反问:“第三者难道不该死吗?宇宙出了事,我找到她,满屋子的进口家具,满柜子的爱马仕包,鸽子蛋大的蓝宝石,那些都是我们的夫妻共同财产,我都没有为难她,只要求她留下东西走人,她居然不愿意,她儿子都死了,还在惦记着这些钱。我当时着急筹钱救命,顾不上那么多,就想找个人吓吓她,结果失了手。”
“你和窦德凯,到底是什么关系?”调查人员问。
王蕾一如既往地回答,不认识,然后就是大段的沉默。
“她拎得清着呢。”审讯室外,钟平鹤对外孙说,“买凶杀人不一定是死刑,她咬住的秘密越多,外面会救她的人就越多。”
“在城南书店张南所交代的,王蕾远程和规则区内的窦德凯首次通话的时间点里,她在哪里?”庄宁屿问。
钟平鹤回答:“自称在东湖公园散步,但时间过了太久,公区监控和行车记录仪都被覆盖过好几轮,恢复难度很大。”
庄宁屿学外公摇头。
钟平鹤笑着拍拍他:“行了,大周末的,和小易去吃饭吧,他已经在楼下等了你十几分钟。”
为了低调,易恪每次在来调查组时,都会开一辆灰扑扑的小白破车,很不起眼,但架不住外公实在慧眼如炬,来十次能抓十次。庄宁屿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去哪吃饭?”
易恪递给他一个牛皮纸袋。
庄宁屿打开一看,里面有两个三明治,两个饭团,两瓶水,两瓶果汁。
说好的西班牙海鲜饭变成了便利店速食,庄宁屿问:“什么计划?”
“带你去见个人。”易恪说,“来不及去餐厅了,先凑活垫两口,明天再出去吃。”
庄宁屿拆开包装:“去见谁?”
易恪正准备把脸凑过去,亲一下再说,结果车窗就被人“邦邦”敲响。他迅速坐直身体,庄宁屿降下窗玻璃,易恪笑容满面打招呼:“外公好。”
钟平鹤是来给庄宁屿送保温杯的,他刚才落在了桌上,此刻外公的眼神落在外孙手里已经拆开的“咸蛋黄芝士牛肉饭团”上:“你们两个晚上就吃这个?”
“没有,我们等会有事,凑合吃两口赶时间。”庄宁屿解释。
“什么事?”钟平鹤问。
庄宁屿看向易恪,什么事?
易恪:“……咳。”
钟平鹤可能由这个欲言又止的“咳”,进而联想到了一点不该联想的东西,于是连连摆手表示你们年轻人自己去忙,不用告诉我。
离开的背影十分踉跄。
第70章 城南书店17
车里一片寂静。
片刻后,易恪不大确定地问:“外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先别管外公有没有误会了。庄宁屿关上车窗:“你要带我去见谁?”
“倪睿灵在百花谷俱乐部工作时的一个女同事,叫Maris。”易恪说,“两人当年不对付。”
办公室政治里,旧同事,尤其曾经不对付的旧同事,绝对能称得上是大内存移动人形PPT。庄宁屿给他奖励了一口饭团:“怎么找到的?”
“朋友圈。”在探听八卦,特别是有钱人的八卦这件事上,朋友圈有时候确实要比调查组和警方更好用。易恪继续说:“Maris一度是百花谷的明星员工,地位很高,但倪睿灵的加入打破了这种平衡生态,Maris离职也是因为不满处处被她压一头。”
离职后的Maris过得并不算好,至少远不如倪睿灵好,做过一段时间的房产中介,结果公司涉及诈骗,她也差点被牵连,后来不得不自掏腰包赔了一大笔钱,目前是一家小公司的营销部主管。
“我有个朋友的女朋友的姐妹的姐妹认识一家面包店店主,叫华姐,而这家小公司和面包店合作过,总之找到Maris的过程有点七拐八绕,不过你放心,华姐很靠谱,逻辑性也很强,肯定会配合我们套话。”
庄宁屿点头:“好,信你。”
华姐和Maris就约在调查组附近一家的咖啡馆,易恪把车往前溜了三十来米,刚侧方在街边车位停好,就看见一辆宝石蓝的宝马车也停在在了咖啡馆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个人,易恪侧过头,用下巴示意:“那个穿职业装的就是Maris。”
周末还要上班,Maris脸上的疲态很明显,五官虽然标致,但和多年精心保养的倪睿灵已经像是两个年龄层。两人坐在临窗卡座,华姐问:“真的不吃点东西?”
“不用,没胃口。”Maris给自己要了一杯无糖热柠檬茶,又点了根烟,夹在指间深深抽了一口,不解地问,“姐,你怎么会因为倪睿灵来找我?”
“别提了,我有个朋友,好像对她有意思。”华姐明显知道这种话题该从哪里切入,抬手苦恼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放着家里好好的老婆孩子不要,你说这些男人脑子里一天天地都在想什么?”
易恪和庄宁屿一人一个耳机,听得专心致志。
“姐这不是想着,你和她以前是同事吗。”华姐搅了一下面前的咖啡,试探,“我听说她在俱乐部的时候,就经常勾搭有钱客人?”
“她眼界很高的。”Maris说,“如果你朋友没有A10的实力,那你也不用担心,她看不上。”
这话倒是不假,从倪睿灵在规则区的表现就能看出她自视甚高,现在交往的侯军业也是行业大佬。易恪转身,手在后排摸了半天,最后扯过来一袋焦糖爆米花。庄宁屿略带无语地看着他,易恪面不改色拆开包装,默默递过来,吃吗?
奶香混合着焦糖特有的微苦甜气盈满空气,庄宁屿最终没能忍住诱惑,吃。
两人一起:咔哧咔哧。
Maris语带讥讽,继续说:“不过她也有失手的时候,在工作时精挑细选了一个所谓富二代,那小白脸帅得嘞,前期出手又阔绰,倪睿灵满心以为能做阔太太,结果对方竟然是个拆白党,嘴上说以结婚为目的交往,实则骗财骗色,前前后后差不多从她手里捞走了四百来万,等榨干后,转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所谓江州那边的产业也是空壳。这事虽然在公司内部没闹开,但也没瞒好,隐约还是有几个人知情的,也因为这个,她没多久就辞了职。”
庄宁屿停下吃爆米花的手,面露疑惑,倪睿灵在离职后的半年内,就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家中型美容院的主理人,可如果按照Maris所说的,她在前期已经被骗得一穷二白,那美容院几百万的前期投入是从哪儿来的?
庄宁屿给外公打了个电话,让调查组查一下倪睿灵相应时间段的资金往来。
钟平鹤虽然答应了下来,但还是警觉地问:“你和小易去查倪睿灵了?”
“说来话长,等会儿再说。”庄宁屿敷衍,“根据目前线索,她在百花谷工作的最后一年,好像遇到了杀猪盘,也一起查一下吧,这人警觉性很高,关系网复杂,务必不要打草惊蛇。”
钟平鹤笑了一声:“说得有模有样,还学会教我了。”
“那是,我也是工作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庄宁屿继续“咔哧咔哧”地吃爆米花。
咖啡店里的聊天还在继续,华姐的套话手法相当了得,随着两人交谈的深入,倪睿灵在百花谷时期的形象也逐渐丰满起来,她在这个时间段内,除了最后一个假富二代拆白党,并没有其他公开的交往对象,但暧昧的接触者不少。Maris轻蔑道:“不然她手里那四百来万都是哪来的?不说,还真以为别人不知道。”
华姐根据易恪的交待,又问:“接触对象都有谁,你知道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她保密工作做得很好。”Maris说,“一般人,可能当金丝雀也就当了,但她盛气凌人眼高于顶,平时把谁都不放在眼里,陪老男人睡觉这种事,不符合高贵人设,肯定得掖着。”
“她的交往对象肯定还会再来打球吧,两人不可能没接触,你们一点暧昧都看不出来?”
“一点都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