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恪看向被白雾所阻隔的星空深处,撇嘴:“那他可够闲的。”
庄宁屿说:“NPD。”
易恪没听清:“什么?”
庄宁屿重复了一遍:“NPD,极端自恋型人格,就像非要把自己的头安给宙斯的鲍宇宙,我觉得‘程序员’也和他一样,只是表现形式不同。截止到目前,所有规则区的基本逻辑,其实都是‘惩恶扬善’,这也是服从派存在的理论基础,他们认为规则区的出现,本质上是为了帮助人类社会挖出被隐藏的‘恶’,旨在让地球早日成为理想国,等到‘恶’彻底消失后,规则自然也会一起消失,所以造成如今混乱现状的根本原因还是人类本身。”当然,这个理论基础其实也很薄弱,以桃李小区举例,基本逻辑的确是蓝岚对小聪的母爱,但假如任务失败,时空扭曲带给桃李小区现有居民的伤害难道就不算另一种“恶”吗?
“NPD高度以自我为中心,享受特权感,对他人缺乏同理心,所以‘程序员’可能根本不会意识到这是一种道德暴政,他的规则逻辑里只有最基本的善恶观,一旦游戏开始,除了刚开始选定的主角,其余参与者都只是NPC,就像我们在打‘超级马里奥’的时候,其实也不会在意板栗和乌龟的死活,只要能救出公主,就算通关。”庄宁屿说,“当然,这只是个不那么恰当的例子,人类在规则里所扮演的角色,还是要比板栗更高级一点的。”
易恪笑了笑,把空的奶瓶从他手里拿走。
社会的进步在于平衡善恶,而非彻底消除其中一端。庄宁屿把冰凉的手插回衣兜:“算了,先说回这次的规则区吧。”
易恪问:“要不要先喝点水?嗓子又哑了。”
庄宁屿警惕性很高:“什么水?”
易恪面不改色:“甜的,刚问张师傅给你要了点他精心烹煮的招牌热苹果汁。”
庄宁屿半信半疑地接过保温杯,尝了一口,立刻就被苦得当场变形。易恪圈住不让人跑,端着杯子连哄带骗带强迫:“听话,喝完就不咳嗽了。”
庄宁屿:“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反作用立竿见影。
庄宁屿:“我已经喝了半个月!”
易恪用手背帮他擦擦嘴:“半个月没喝好是因为你大前天又吃了两根冰棍。”
庄宁屿被噎了回去,没法反驳,他确实刚一不咳就斥资五块购入了两根老冰棍以示庆祝,结果当天下午立马蹲在垃圾桶旁边,对着里面两个空包装袋咳了个惊天动地,被下班过来的易恪当场抓到现行。
易恪装好保温杯:“等会儿接着喝。”
庄宁屿喉咙被苦到麻痹,从他的兜里摸了一颗糖,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这一次的规则,其实就有些像粗劣的AI制品。”
“比如?”
“逻辑很奇怪。”
在桃李小区的故事里,逻辑链是蓝岚对小聪的母爱,她在生前想带着小聪离开,所以规则的解法是一辆公交车。玩偶派对的逻辑链是温苓对于逃脱的渴望,虽然后来因为温悦的进入,姐姐把生的机会让给了妹妹,但解法是相同的,只要能在大火前离开,就算游戏通关。而嘉嘉的故事最简单,渴望得到拼图,解法也是拼图。
总之,现行所有规则区的基本逻辑都是“替主角完成临终前最大的心愿”。
“那宙斯大饭店的游戏主题,难道不应该是帮窦德凯得到一套房子吗?”庄宁屿说,“他是因为买到了烂尾楼,才精神崩溃,萌生了要和鲍家父子同归于尽的想法,可规则所给出的解法却是结婚。”
易恪猜测:“会不会是因为在窦德凯心里,买房子就等于结婚?他把多次搭讪失败的原因归于物质条件,认为自己只要买了房子,就会拥有美满的婚姻?”
“不太可能。”庄宁屿摇头,“他已经被那个地铁搭讪班PUA得走火入魔,认定哪怕自己没房没车,也会有慧眼识珠的美女深陷于他的个人魅力,在窦德凯心里,房子其实并不是婚姻的必备条件。他最后会失控,纯粹是因为钱被骗没了,没拿到房子还要还贷款,精神压力过大,遗书里也只提到了这个。”
易恪说:“嗯。”
夜风寒凉。庄宁屿看了眼时间:“走吧,先回去,等这一次的新规则出现再说。你该睡觉了。”
易恪顺势把他的手握住,十指相扣地往回走,提出要求:“你陪我睡。”
庄宁屿一口拒绝,我不需要睡。
易恪:“求求你。”
庄宁屿:“少演。”
易恪熊抱住他:“但是我害怕,傅寒带了两个S级的保镖,而他今晚要和我睡在同一个大厅里!”
庄宁屿被拖得没法走:“你睡你的,为什么要管他带什么级别的保镖?”
易恪:“那我也不睡了!”
庄宁屿:“你爱睡不睡。”
结果后半夜时,小狗崽子困得双眼含泪,蹲在角落里吃咖啡含片,庄宁屿也不好说他是真的还是装的,只能一律当真的处理,过去把人拎起来:“睡睡睡。”
易恪欢欣鼓舞,抽出一个洗漱包,刷牙刷得满嘴泡沫,好似一位快乐的圣诞老人,然后又拧了个热毛巾给老婆擦脸,最后和他一起钻进临时搭建的小帐篷,带着薄荷味儿在那香香的脖颈处蹭了蹭,小小声地说:“晚安。”
周围帐篷里还有群众和同事,庄宁屿反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哭笑不得地说:“不许闹了,好好睡。”
第60章 城南书店7
易恪是被一阵雷暴声吵醒的。他迅速睁开眼睛,却又在看到身边靠着的庄宁屿后,再度放松下来。大厅里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纱缝隙透进帐篷,人声窸窣,他随手摸过一边的水瓶灌了两口,这才抬腕看了眼时间,1月31日08:00,按照原定规则,四个小时后就应该是窦德凯的婚礼。
只是现在,婚礼却取消了。
“新规则还没有出现。”庄宁屿说,“怪物这次失踪得很彻底,就连姚琪都没法让他现身,张队不信邪,又带着队员去搜了一轮,结果每一层依旧只有白雾。”
易恪贴过来,伸手揽住他的腰,把头一埋,闷闷地说:“抱五分钟,五分钟后我就去干活。”
庄宁屿放下手里的资料:“晚上梦到什么了?”
“梦?”易恪皱起眉,想了一会儿,这才依稀记起自己昨晚好像确实做了个梦。他撑着坐起来:“梦到了‘程序员’,梦到在模型作用下,批量投放的规则游戏最终吞噬了整个世界,AI进一步演化为实体的‘善恶大法官’四处游走,人类社会最基本的善恶定义被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大法官的机械裁定,换言之,他们成为了善与恶的唯一定义者。”
庄宁屿用指背碰碰他的耳朵:“以后不在睡前给你讲恐怖故事了,免得吓坏小孩儿。”
易恪嘴角一翘,又握住他的手指,继续问:“会吗?那个本身就制作粗劣的潦草程序,仅靠海量数据野蛮扩张,就能把世界变成一个充满Bug的人性监狱?”
庄宁屿摇头:“不会的。”
易恪乖乖应了声:“嗯。”
庄宁屿反而被逗笑了:“我说不会你就信?”
易恪把他的手贴在脸上:“怎么啦,老婆说什么我都信!”
庄宁屿抽回胳膊:“滚。”
易恪没有滚,而是爬起来扑过去抱住他,理直气壮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是不是一直在看我?”
庄宁屿:“……”大意了。
易恪得意洋洋,我就知道,老婆爱我!
下一刻,帐篷门的暗扣“啪啪”被人一把拉开,张虎刚的脑袋旋即伸进来:“庄队……我去。”
他火速撤回一个头,在震惊之中,还不忘把暗扣给两人重新按回去,心理素质既可以又不可以的。抬头见对面的傅寒正在往这边看,于是又赶紧回身检查了一遍,确定已经完全拉严实了,并不会让人民群众看到不该看到的,这才清清嗓子,无事发生地站起来离开。
庄宁屿用手机敲了一下易恪的后脑勺:“别装死。”
易恪在活过来之前先哼哼地问:“这不算我的错吧?”
“不算。”庄宁屿哄他,“算不敲门的人没素质。”
张·不敲门就乱闯·虎刚:“……”
易恪拿过外套穿好,弯腰钻出帐篷,见傅寒居然就在对面,一时间心情更好了,连带着看这个破烂大厅都顺眼了一点。五分钟后,庄宁屿也从帐篷里出来,一旁等着的张虎刚立刻扯出一个热情洋溢的灿烂笑脸,试图让这一切都被风吹散,又恭恭敬敬双手送上一瓶水:“早。”
“早。”庄宁屿随便洗漱了一把,刚擦完脸,眼前又出现了一个面包。张虎刚又吃又喝地殷勤伺候完,这才觉得此大劫应当已经过去,于是把话题扯回正经工作:“调查组在唐小缘的家里没找到任何电子设备,她的手机通话记录也没有异常,应该还有个备用机。”
“假如唐小缘是某组织的‘志愿者’,那她应该背负着两项任务,一是破坏,二是记录规则区被破坏后的数据变化,这样的实验才有意义。”庄宁屿说,“按照她注射的药量来看,是打定主意要和怪物同归于尽的,并不具备成为‘观测者’的条件,那在剩下的人里,是不是还应该有一个她的同伙?”
“也未必。”张虎刚说,“我昨晚和领导讨论过,还有另外两种可能性。第一,秩序维护部就是他们的观测者。反正每一次的任务我们都会详细记录,其他人哪怕观测,也不可能观测得比秩序维护部更详细,他们大可以在任务后直接窃取数据,比培养一个专业观测者要更省力,这种事在国外有先例,用技术也好,金钱也好,或者美色,想腐蚀总能腐蚀,只要成功一次,就能获得海量数据。”
庄宁屿点点头:“第二种可能性呢?”
“第二种,冲傅寒来的。”
“傅寒?”
“豪门恩怨可能小易更熟一点,要不要叫他过来?”张虎刚小心谨慎地问。
庄宁屿当场制止:“不用叫他,你接着说。”
“傅寒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傅冬,目前是傅氏集团的大掌权人,兄弟两个向来不合,而傅冬一度被怀疑和隐形巨人有牵连。”张虎刚说,“所以第二种可能性,傅冬想通过破坏规则让任务失败,以此来消灭眼中钉,傅寒不是进化者,他的身体无法承受空间的扭曲和扩张。”
“但规则区的出现,截至目前一直被视为随机事件。”庄宁屿微微蹙眉,“如果真是第二种可能性,那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规则区已经可以通过某种手段被操控?”
……
傅寒看了眼腕表,十点整。
庄宁屿挪过一把椅子放在他对面:“我有些事想问你。”
傅寒点头:“请。”
庄宁屿没有拐弯抹角,直白地问:“这一次的规则区,有没有可能是针对你来的?”
傅寒不解:“我和宙斯大饭店的所有事件亲历者都毫无关联。”
庄宁屿进一步解释:“和特定的规则区没关系,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有人想让你永远留在规则区内?”
傅寒皱起眉,片刻后说:“你是指傅冬?”
庄宁屿看着他,等了半天:“然后呢,你不会觉得仅靠这两个字,就能让我们所有人出去吧?”
傅寒笑了一声:“傅冬早年参加过一次游轮派对,在公海,当时整艘船都被白雾吞噬,完全和外界断联,一直到三天后,规则区才消散,绝大多数参与者都平安无恙,但派对的组织者却曝尸甲板。”
没有人承认罪行,他们把一切都推给了规则里的怪物。傅寒继续说:“傅冬原本对规则区深恶痛绝,但在游轮事件之后,他或许发现了规则区其实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公海’,在被白雾裹挟的地方,是可以随意妄为的,怪物就是最完美的替罪羊。”
当然,这里的“随意妄为”说得更准确一点,应该是“在不违背规则前提下的随意妄为”,依旧有所束缚,并不是百分百的自由。傅寒说:“如果能彻底操控规则区,我想傅冬应该会很乐意。”
“他能吗?”庄宁屿问。
傅寒摇头:“不知道,我和他分管不同业务,这两年交集很少。”
“好的。”庄宁屿站起来,很有礼貌地说,“如果还想起什么要补充的,欢迎随时找我。”
傅寒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了当年在花店窗外的初遇,那一天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店内照出一大片奇异光晕,如上帝落下一笔神迹,点燃了整个干枯冬日。
不过“神迹”本人眼下并没有心情装神,他习惯性看了眼时间,然后就顿住了脚步,1月30日16:32,这是昨天所有人被卷入规则区的时间。
“怎么回事?”其余人也发现了这一异常情况,现场顿时发生了小规模的紧张骚乱。
张虎刚带着队员去安抚群众,规则区内经常会出现时间错乱的状况,近两年尤甚。易恪大步跑回庄宁屿身边:“结合昨晚的‘程序员’理论,这算不算是一种‘游戏回档’?”
因为规则区的出现本身就毫无规律可言,所以此前当规则内出现时间倒错时,亲历者和分析者们一般也只会把它视为规则的一种,至于为什么有的时间倒错和解题逻辑链有关,有的时间倒错又好像只是单纯地时间倒错一下,目前还没有一个统一的解释。
但假如把它视为一种系统崩坏后的读档重来,那“和逻辑链完全无关的时间倒错为什么会出现”这一问题,似乎就能得到答案——因为规则区的实际情况和设定好的善恶逻辑链发生了严重冲突。比如这次,庄宁屿说:“有没有可能在唐小缘出现后,规则突然发现它所认为代表‘善’的窦德凯,在整个故事里却变成了‘恶’,但现有模型又无法计算出转为‘恶’的窦德凯要在什么情况下,才能继续走完‘善者’才能拥有的原剧情,所以干脆粗暴地选择读档重来,直接抹杀掉了唐小缘的存在?”
“直接忽略Bug,强迫所有人继续进行一个充满错误逻辑的游戏,就这还想成为道德大法官?”易恪嫌弃。
庄宁屿示意他噤声:“有异响。”
“咚!咚!”熟悉的脚步声。
一只大脚,然后是另一只大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