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越又端了一大碗药进来,浓重的药味顿时弥漫整个房间,温缜头皮发麻苦着脸往后缩,“我才喝过,刚要沐浴...”
“药浴,陈大夫特意交代的。”
温缜看着黑漆漆的药汤被倒入浴桶,整桶水都变成了骇人的褐色,顿时头皮发麻,“这,这能洗?”
那是大夫吗?该不会是巫医要害他吧?
温缜盯着那逐渐扩散的褐色药汁,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试探性地伸手搅了搅水面,很好,看着没毒。
“我问了,这药性温和,不会刺激皮肤。”狄越看出他的犹豫,从袖中取出一包干桂花撒进浴桶,“陈大夫说加些桂花能缓解药味,不会那么呛鼻。”
清甜的香气渐渐冲淡了腥气,温缜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他解开毯子,扶着桶沿慢慢滑入水中。温热的水流裹挟着药材特有的草木气息,让他冻僵的关节一点点舒展开来。
“嘶——”过了一会,药水仿佛浸透腰际,他倒抽一口冷气,后腰处传来阵阵刺痛,像是无数细小的银针在扎。
狄越连忙按住他,“别急,药力正在化开淤堵的寒气。”狄越手掌贴在他肩胛处,能清晰摸到凸起的骨节,“看你这身子骨,比去年秋闱时还单薄了。”
水汽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温缜低头看着自己浮在水面的因病气导致的苍白手腕。水波荡漾间,隐约可见几处淡青色的血管。他抓过狄越这双骨节分明的手,上面还带着练剑留下的薄茧。
狄越反手握住他的手,“病去如抽丝,没什么力气是正常的,都快入冬了,可别留下什么病根。”
随后往旁边铜炉里添了块银骨炭,炭火爆出个小小的火星子。
温缜将后脑抵在桶沿,任由热气熏得眼前发朦,那些在河水里冻僵的思绪,此刻终于随着蒸腾的药香慢慢苏醒。
“等会帮我去看看,东厂抓了谁?”
狄越点点头,这没什么问题,狄越顺便用热水帮他洗了头,头发里还有一点河里的泥沙,免得不干净的东西入了体。
折腾了很久,才去了一身狼狈,在外面摇椅上裹得厚实晒太阳,把擦得半干的头发晒干,顺便等狄越的消息。
——
另一边陆轲那就很是热闹了,在温缜发热的当晚,他在审问刺客,那些死士自然不愿,奈何不得东厂够狠,加上那茶楼后面的人。
这些罪证够了,陆轲腰悬尚方剑,当晚夜深人静时,以免夜长梦多,领着两百多名东厂番子直奔吏部侍郎周延儒的府邸。马蹄裹了布,踏在青石板上只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丧钟的前奏。
“大人,到了。”为首的千户低声道。
陆轲抬眼望去,周府大门紧闭,檐下两盏灯笼在风中摇晃,照得门楣上【诗礼传家】的匾额忽明忽暗。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诗礼传家?传的是哪门子的礼?”
“破门。”
轰的一声巨响,包铁的木门被撞开。院内顿时一片慌乱,丫鬟仆役四散奔逃。陆轲大步流星穿过前院,绣春刀已然出鞘,寒光映着他冷峻的面容。
“东厂办案,抗命者格杀勿论!”
周延儒披着外袍从内院冲出,一见陆轲,脸色顿时煞白,“陆..督公,这是何意?”
陆轲不答,一挥手,锦衣卫立刻分散开来,如狼似虎地冲入各个房间。瓷器碎裂声、女眷尖叫声、翻箱倒柜声混作一团。
“陆轲!”周延儒怒喝,“本官乃朝廷正三品大员,你无凭无据,安敢擅闯私宅?”
陆轲这才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证物,“吏部侍郎周延儒勾结妖人,祸乱京城,着即刻查抄府邸,押赴昭狱候审。”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周大人,您是要自己走,还是让咱家这些番子请您走?”
周延儒面如死灰,猛地扑向陆轲,“你这阉狗,定是伙同曹吉祥那老贼陷害于我!”
陆轲侧身避开,拿过番子的绣春刀反手一刀背拍在周延儒背上,顿时打得他口鼻出血,栽倒在地。
“给咱家搜仔细了。”陆轲踩着周延儒的背脊踏入内室,“尤其是书房,一张纸片都不许漏过。”
书房内,陆轲亲自翻检着周延儒的往来信件。他翻找时手指一顿,书柜后有一处暗格。撬开后,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卷黄纸和一方朱砂砚台。
陆轲展开黄纸,瞳孔骤然收缩。纸上赫然用朱砂写着武曲星沉四个血字,与第一具尸体手中的文曲坠地如出一辙。
“督公!”一名番子匆匆进来,他们可谓掘地三尺,“在后院柴房地下暗格发现这个。”
那是一个桐木匣子,打开后,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二枚铜钱,每一枚都刻着贪字,与西市棺材中尸体口中的铜钱一模一样。
陆轲眉眼俱冷,谁能想到,好好三品大员,搞妖人把戏,“周延儒带过来。”
周延儒被拖进书房时,已经面无人色。陆轲将黄纸和铜钱扔在他面前,“周大人好雅兴,收藏这些玩意儿,是准备自己也体验一回?”
“这...这不是我的!”周延儒死到临头也不肯认,这是九族死罪,他挣扎起来,“有人栽赃!督公明鉴啊!”
陆轲冷笑一声,从案几上拿起一封信,“那这封写给大同总兵的信呢?'时机将至,速备兵马',周大人这是要造反?还敢伙同外将截杀咱家,咱家没死,你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周延儒浑身发抖,他咬牙,“陆督公,你我都是明白人。这事牵扯太大,不是你能插手的。只要你高抬贵手,上面...上面自不会亏待你。”
“上面?”陆轲眯起眼睛,“你的上面还有人呢?”他就说行动要快,这羔羊还没被推出来,以为上面还能保他呢。
周延儒脸色大变,刚要开口,陆轲已经拔出尚方剑,寒光一闪,周延儒左手三根手指齐根而断。
“啊——”周延儒惨叫着蜷缩在地。
陆轲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剑上血迹,“周大人,咱家奉皇命查案,最恨别人威胁。”他蹲下身,揪着周延儒的衣领,“说吧,那三具尸体是怎么回事?护城河石碑又是谁的手笔?”
周延儒疼得满头冷汗,却咬紧牙关,“你...你休想...”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一阵孩童啼哭声。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被东厂番子拎了过来,正是周延儒的幼子。
“爹爹!”男孩挣扎着哭喊。
周延儒顿时崩溃,“畜生!他还是个孩子!”
陆轲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孩子涕泪横流的小脸,他的孩子是孩子,他路上死的东厂番子就不是人吗?
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延儒,“周大人,诏狱里十八般刑具,不知道令郎能熬过几种?”
“我说!我说!”周延儒崩溃地喊道,这种罪他不想担,也担不起,“是...是王尚书指使我收集那些东西,但人不是我杀的!那石碑...石碑是从宫里运出来的!”
陆轲瞳孔一缩,宫里能说话办这事的,还真有一人,就是孙太后。先帝还在瓦剌生死难说,孙太后自然害怕新帝贪皇权,不肯救人,被人说动也是有可能的。
正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一个番子慌张跑来,“督公,锦衣卫的人把府邸围了,曹公公说要亲自提审周延儒!”
陆轲冷笑一声,将尚方剑收回鞘中,“告诉曹吉祥,人是我陆轲拿的,想要人,让他亲自到东厂衙门走一趟,咱家怕他有命来,没命出去。”
他转头看向瘫软在地的周延儒,冷着眼却温声道,“周大人,咱们昭狱里慢慢聊。”
第77章 京城诡异大案(十四)
周府大门外, 火把照亮了半条街。曹吉祥一身绛紫蟒袍,身后黑压压站了上百锦衣卫,刀光如雪。东厂的番子们也不甘示弱,绣春刀尽数出鞘, 将陆轲和周延儒护在中间。
“陆督公, 好大的威风啊。”曹吉祥阴恻恻地笑着, 手指捻着腕间佛珠,“连锦衣卫要的人都敢扣?”
陆轲单手按在尚方剑上, 与他眼神对上,仇人相见,自带火花,“曹公公深夜带兵围堵朝廷命官府邸,莫非是要造反?”
“放屁!”曹吉祥气得大骂, “咱家也奉皇命查案, 倒是你东厂越权行事, 想独吞功劳, 该当何罪?”
陆轲冷笑一声, 就这距离拔剑出鞘, 尚方宝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寒芒,惊得前排锦衣卫齐齐后退。
“尚方剑在此,如朕亲临!曹吉祥,你跪是不跪?”
空气瞬间凝固, 曹吉祥脸色铁青, 佛珠捏得咯咯作响。僵持数息后, 他终于缓缓屈膝,“臣...恭请圣安。”
陆轲剑尖直指曹吉祥鼻尖,“周延儒涉嫌谋逆, 本督要亲自押送诏狱。曹公公若有异议——”他手腕一翻,剑锋擦着曹吉祥的帽缨掠过,“可去乾清宫面圣。”
曹吉祥被他气出个好歹,带着锦衣卫拂袖而去,他还真就直奔皇宫,在新帝面前先哭先告状。
朱祁钰大半夜的被闹起来,人都麻,却接到消息,这案子涉及孙太后。
不光是朱祁钰,王文府邸也被敲响,王文一听都不可置信,这事还能牵扯上他?隔空碰瓷也不过如此吧?
但东厂番子众多,听到周侍郎指认王尚书,这朝廷有几个王尚书?
王文觉得实在荒谬,他睡不着了,他怕陆轲是个疯的,真敢带人来闯他家,他肯定出不了事,但文人要清名,被那么一围,辟谣都能让他跑断腿,他也深夜入宫,对着皇帝开始哭,反正皇帝都被吵醒了。
“老臣真是祸从天降。”
王文可是内阁首辅,他任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执掌文渊阁。二品大臣进入内阁正是由其始。后任《寰宇通志》纂修总裁,书成,加谨身殿大学士。
与于谦一道撑起了景泰朝的朗朗乾坤,夺门之变后,王文被石亨诬陷,和于谦一起在集市被斩首。
但那也是后面的事,如今的王文,是谁也动不了的大人物,这种隔空碰瓷,王首辅是不认的,他毕生涵养,让他憋住了骂人的冲动。怎么不造谣于谦,造谣他呢?是欺负他年过半百好说话吗?
查到这里就很尴尬了,敢攀扯王文,真凶是谁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了,他们都怀疑上了太后,新帝拿人还真没办法,他都不敢问,他要敢掀桌子,大明就得乱。
——
“陆公公!”领队的竟是司礼监随堂太监,“陛下急召!”
陆轲心中惊疑,却不动声色,“有劳公公带路。”
皇城今夜格外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乾清宫内,众人皆被他好声劝下去了,朱祁钰未着龙袍,只披一件玄色常服,烛光下,他面色苍白如纸。
“不必再查下去了,吏部侍郎周延儒,伙同大同总兵谋反,将二人及党羽依法处置,陆轲,这事就由东厂负责吧。”
“是。”
陆轲再不甘心,也只能言是,他还想用那姓周的,将礼部尚书扒下来,结果那厮张口就咬王文,再张口想咬太后,导致事情就定格了,真是岂有此理。
费了这么大劲,弄死一侍郎与总兵,嗯,好像也挺牛的,一个三品大员,一个二品封疆大吏啊。
这么一结算,陆轲拿了MVP,明日定是朝野侧目,他觉得自己还是得讲义气,这锅不能一个人抗。
于是他为温缜表功,这种时候,怎么能忘了温举人呢。
“陛下,此次案子查这么快,并非奴婢一人之功,还要多亏了一人,臣请了那位江南的温举人帮忙查,果真是断案如神,名不虚传。”
朱祁钰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了,上回还是秀才呢,当秀才的时候,掀了江南扬州的摊子。当举人来京城,就让首辅半夜跑他这来哭,要是当了进士当了官,他都不敢想这人能干出什么事!
想想还有点期待?
朱祁钰他拯救了大明的危局,在任时笃任贤能,励精政治是毋庸置疑的,从他朝堂重用的于谦王文可以看出来,他是个好人。
可他同样优柔与感情用事,在权力斗争中因情感弱点,总是挑起事又网开一面,这样的性格,导致他的执政很脆弱,最后沦为皇权博弈的牺牲品。
他对权力很在乎,比如废太子,想立自己病夭夭的儿子那,就可以看出来。但同时他又不够在乎,不肯为了权力满手鲜血。
但在那个位置,不够狠,就会被欺。所以朱祁钰也很痛苦。简单来说,就是被赶鸭子上架,他明明是个闲散王爷,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哥哥非要作死,导致他龙袍天降。朝臣们想让他成为汉文帝,他也在努力,但汉文帝是面慈心狠,对百姓善对朝臣很是刻薄寡恩,真白莲花。
但朱祁钰不是,他对谁都下不了手,于是只能内耗。怪不得虞忌能高升,性格很相像啊,这就容易对上皇帝的青眼,他俩与互相照镜子有什么区别?
朱祁钰听到温缜干的事,想起上一个功劳还没给人结算呢,这边他又干上活了,这就是栋梁之才吗?
他对于谦,对王文这种实干家都很是欣赏,对声名鹊起的温缜印象也不差,就是觉得人太能搞事了,导致他的朝堂有点摇晃。
但这种能摇的人才,一般都能稳,由于黄巢落榜后的可怕,后面朝代对强力人才的共识都是,招安。
放在规则内,怎么都好说,要是跳出规则外,会更加闹心。
参考孙大圣就知道了,取经路上的行者多上道,也不闹天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