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有些不明所以,只是抬起手臂,轻轻地回抱了他。
松开少年的一瞬,卓真悄然敛去了悲伤。他微微俯身,面带鼓励:“孩子,你想不想去人间体验一番世间冷暖?”
“父亲认为孩儿需要吗?”少年抬起头,正色道。
“这会对你的成长和修行都大有裨益。”卓真摸了摸他的头。
“既然如此,孩儿遵命。”少年行礼道。
那之后不久,遥岚就被送到了凡间。
“往任冥主之子?怪不得公子在冥界的处境如此微妙。”逝川惊愕不已,半晌才缓过神来。
遥岚闻言,却摇了摇头:“现任冥主的态度多是出于对我实力的忌惮,我的出身早已无人知晓。”
何况,遥岚真正做冥府殿下的时间很短,那段过往对他来说早就不重要了。
逝川惊讶过甚,仰头喝了一大口茶,试图借此平复内心的波澜。
“可公子后来为何又脱离了家族……”
“我记不太清了,”遥岚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等我再次在冥界醒来时,早已物是人非。”
据记载,岚殿下天资过人,品行端正,是卓真早已属意的继承人。于是,趁卓真离开冥界的空档,卓真的弟弟发动政变夺位,成为了下一任冥主。
“原来冥界也同人间一样,对权力趋之若鹜。”逝川感慨地评价道。
“冥主不仅象征着权力,还意味着比寻常冥灵更加漫长的生命,”遥岚道,“每逢交接之际,都会伴随着腥风血雨。”
回到冥界的岚殿下尚未来得及洞悉此间变故,就被新任冥主随意寻了个由头,丢到了崖殿之中。
“崖殿,用于惩罚作恶多端的灵魂,是一处不见天日的牢狱。”
这座殿中,存在着各种残酷的刑罚,炼心、焚身、拔舌抽肠,到处都流淌着污血,回荡着哀嚎。
“崖殿之中,时间的流速远比外界迟缓。”遥岚怔怔地看着虚空,刀山火海再次在眼前浮现,“于我而言,那比疼痛难熬数倍。”
时间,漫长的时间,足以抵得上忘忧草、忘川水。
他遍体鳞伤、失魂落魄地在亡魂坊巷醒来,周围的人都对他投以陌生的目光,没有人认识他,他也想不起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崖殿中蹉跎了多少年月。
“后来,我的身躯慢慢复原,思维能力也逐渐复苏,一些零星的记忆便回到了我的脑海。”遥岚声音平静,“我不知何去何从,便只能得过且过。”
“但我心中始终存在着一种莫名的缺失感,它时刻提醒着我,我曾失去过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每每想起,都痛心疾首。”遥岚将目光投向逝川,眼底深处,压抑着暗流涌动的渴望,“那段日子里,我总是迫切地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公子,你……”逝川对上他的眼眸,瞬间被他压抑的情绪击中,他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在慌乱中打翻了面前的茶盏。
茶水在桌上蔓延开来,滴滴答答,淋了逝川一身。
遥岚递给他一方手帕,再抬眼时,方才的所有情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谢公子。”
“我始终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样离开崖殿的,不过后来,倒是有了些猜测。”遥岚一边看着逝川心不在焉地擦拭着桌面与衣袍,一边陷入回忆,“灵魂大多没有寿数,因此,为了避免无尽的惩处,每个进入崖殿的人或妖,都会被安排固定的受刑时长。”
遥岚被送入崖殿时,新任冥主也为他定下了受刑的时长,且必定远超一般冥灵存活的极限。
但奇怪的是,遥岚还是活下来了。
“我为什么没有消散在崖殿里,我不知道。”遥岚伸手接过逝川递还的手帕,继续说道,“但这或许和我能运用部分魂术有关。”
第101章 兰幽篇(十五)终章·所思何解
“魂术,彼岸,公子是怀疑你的身世和醉笙林有关,所以假冥女才会找上我们。”逝川总结道。
“正是如此。”遥岚道。
在幼年的时候,遥岚听说过彼岸族的不少传闻。他们生活在忘川之尾,身处阴阳两界的交汇之地,是真正的天生地养。据传言所载,他们热情、单纯、善良,他们所拥有的特殊能力可以修复破损的魂魄,帮助它们重入轮回,因此,他们对于整个冥界,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可不知为何,这个几乎与忘川同寿的古老种族,却在一夕之间覆灭殆尽。
遥岚曾经向长辈们问起过醉笙林的毁灭,但他们无一不是缄口不言。
醉笙林,是他们口中的禁忌。
后来,遥岚在崖殿中蹉跎过千年,当年的人早已无处找寻,便更没有人知道彼岸族的故事了。
“公子,您的父亲乃是那位尊贵的冥主阁下。若你的身世当真与彼岸一族有所关联,难道……”逝川微微眯起双眼,试探着猜测道,“是公子的母亲出自醉笙林?”
“我不知道。”遥岚摇了摇头,“欲知真相,我们仍需前往冥界探寻。”
最终还是绕回了这里。
“公子无需忧心,定不会有差池。”逝川眸光柔和,满含安抚之意,“我与公子同行,不管如何,此行定要有个结果。”
遥岚微微动容,他站起身来,向逝川深深一揖:“承蒙逝川兄多次相助。”
“公子与我不必客气。”逝川也站了起来,“正巧,方才任悠传音于我,涤心听说我们都在兰幽岭,想来看看当归,眼下应该已经到了。”
“他们要于温汤之畔,架釜置水,公子可有兴趣同往?”
“好。”遥岚应道。
逝川摇动金铃,唤人来清扫方才被任悠震得七零八落的房间,遥岚便先一步向门外走去。
他推开门,正要迈步出去,却忽然被叫住了。
“公子。”逝川语调沉沉,敛去了笑意,“当日在晓月寺幻境中经历的一切,公子果真没有半分印象了吗?”
遥岚转身的动作生生刹住,扶着门框的手不自觉地用上了力气。
半晌,遥岚沉静地开口,反问道:“逝川兄这么问,是因为你在幻境中的遭遇非同寻常吗?”
“是。”逝川回答得很快。
“幻境最能蛊惑人心,所塑造的场景并非真实,施术者可轻易篡改其中内容。” 遥岚语气出奇地冷静,“切莫被它迷惑心智。”
“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逝川显然不会被这段模棱两可的话轻易搪塞。
遥岚后退了一步,重新掩上了门,却依旧没有转过身来。
“我明白了。”逝川道,“公子果然记得。”
遥岚闭上了眼。
逝川心中陡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仿佛多年来缺失的部分,被填补了两倍有余。心脏被一种可怕的充盈感攫取,这陌生的感觉,令他既惶恐又不安。
他期待地看着遥岚,可遥岚却半晌没有动作。
“抱歉,”他终于开了口,却有些语无伦次,“我,是我瞒着你,因为……我不知如何开口。”
“那现在公子为何又愿意告诉我了?”
逝川的眼神陡然间炙热起来,如果遥岚此刻能够看到逝川的表情,他就会发现,这样的眼神只曾萧风身上出现过,在如今的逝川身上,是看不见的。
遥岚竭力地使自己冷静下来,缓缓道:“事态愈加复杂,理应坦诚相待。我担心稍有差池,你我皆会踏入深渊。”
“可在下却觉得,这本就没有必要隐瞒。”逝川道,“公子与我本就是好友,此前仍有缘分,岂不……”
“因为我只在幻境中看到了一部分过往!”
遥岚猛地转过身来,打断了逝川的话:“若是刎颈之交,自然是锦上添花,但若曾有嫌隙,又何必捅破?”
更何况。
若心思真如所说般坦荡,又何必畏首畏尾,左右为难?
逝川怔怔地看着遥岚,半晌后,落寞地垂下了眼眸:“原来公子有此顾虑,是在下考虑不周。”
他曾想象过,若有一天他们相认,二人的关系可能会更进一步,也可能就此分道扬镳,但他没有想到,竟会如此轻飘飘地一语带过。
仿佛他所珍视的那些旧事,对遥岚并没有掀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没有丝毫不同。
遥岚出身贵重,品行高洁,无论是在人间时,还是在冥界,他都站在高高的山顶,令人难以企及,他的那点心思,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奢望罢了。
但遥岚心里明白,他不过是色厉内荏,只能用强硬的语气来掩盖内心的不安。
没有太多的理由,只是逃避、惶恐、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不论是面对过去的萧风,还是过去的自己。
逝川朝遥岚一步步走近,遥岚站在原地,垂眸看着眼前的地面,脸上的风轻云淡几乎维持不住。
但他只是抬起手,“吱呀”一声,推开了遥岚身后的门。
逝川走出门去,没再说什么,遥岚在原地愣了良久,才想起来迈开脚步,跟上了他。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兰幽岭蜿蜒的石径缓缓前行,清澈的溪流从山顶潺潺而下撞击在石头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但二人各怀心思,无人留意周遭的景色。
遥岚还在思考如何为自己方才不好的语气道歉,却听见前面的逝川开了口。
“不知公子是否还记得慕容影。”
他虽然看起来还是兴致不高,但好歹也愿意开口说话。遥岚紧绷的情绪放松了些,赶忙回应道:“记得一些。”
“多少?”
“记得少时在幽篁山上的相伴。”遥岚回忆道,“此外,我依稀记得,他仿佛对我做出过难以挽回的背叛之举。”
“也就是说,在晓月寺时,那幻境只给公子看了在幽篁山上与慕容影其乐融融的部分,却隐去了之后与他的所有不愉快?”逝川闻言,冷冷地笑了一声。
遥岚有些拿不准他这笑的意思,思忖片刻后,答道:“即使我不知其间情由,对他的恨也永远不会泯灭。”
“不过,你忽然提起慕容影,是因为当初在幻境中见到了他?”
“我见到的不是真正的慕容影。”逝川的语气放软了些,“而冒充他的人,正是醉笙林的假冥女。我怀疑,她同样是杨柳岸沉船事件的幕后推手。”
“但我却见到了真的慕容影。”遥岚皱起了眉,“我要找的那位三夫人,正是慕容影假扮的。”
“三夫人是慕容影?怪不得公子要追到醉笙林去找她。”逝川十分诧异,“所以他早就埋伏在你的身边?”
“应该如此。”遥岚神色微微黯淡,“但她究竟是一直藏在我身边,还是中途掉包了曾经的三夫人,却不得而知。”
山路走到尽处转了个弯,逝川的身影在遥岚面前消失片刻,又重新出现。
“难怪害白家害得如此得心应手。”逝川讥讽道,“原来是他的手笔。”
遥岚与逝川再次重逢是在南阳,但在那之前,遥岚不止一次去过兰梓县,却都未与逝川相遇。可白家灭门是发生在隐意谷门口的重大事件,逝川作为此地之主,无论冥界的来客是谁,都免不了要与他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