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川见遥岚对此地实在反感,也就不再多留,转身和遥岚一同继续前行。
“逝川,”遥岚道,“你可有注意到那些溺灵的穿着?”
逝川:“嗯。”
遥岚:“可否描述与我?”
“大多已经腐烂,衣不蔽体,但依稀可以看出是寻常麻布。”
“原来如此,”遥岚道,“他们应是皇陵的陪葬者。”
在两千年前,大规模的陪葬依旧十分流行,人们相信人死后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生活,侍女仆从们便被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追随墓主而去。
方才他们走过的那片区域里都是单独的墓室,并没有看到陪葬的陵区,想来是陪葬之人都被尽数投入了此处,用以供养这条所谓的“忘川”。
“尽是无辜之人。”遥岚皱眉道。
“白府里院的亡魂,也都是无辜之人。”逝川道,“却不知如今到了何处。”
遥岚心情沉重,不知如何回应,便沉默了下去。
两人又走了没多久,逝川忽然感觉自己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他本能地往后一退,脱口而出道:“又来?”
待他以掌心焰缓缓凑近一瞧,这才看清,原来自己踢到的竟是一堆白骨。
遥岚听到动静,也停下了脚步。他将掌中的火催得旺了些,光线所及之处,还有一些其他的骨架散落在这具周围。
就像是什么人依靠在一起,一同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我知道了,”逝川道,“这些应该是东丘灭国时被困死皇陵的士兵们。”
“嗯。”遥岚道,“我们距离目的地应该已经很近了。”
很快,四周出现了一些大的墓室,与桥那头相比天差地别。这里空间宏大,布局复杂,陈列之物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便是设计精巧的机关。
墓室依照特定顺序排列,从陈旧程度上也可以看出墓主入主陵寝的先后,二人很容易就找到了最新的一间,也就是属于德昭帝赵瞻的墓室。
两人站在门口久久无言,全部的真相,都在这座厚重的石门之后了。
“你准备好面对了吗?”遥岚摩挲着左手食指上漆黑的柳木指环,轻声问道。
指环没有反应,兰绬也并没有回话,不知她此刻是何心情。
逝川抬手拨动机关,石门“轰隆隆”地升了上去。
石门开启,先引起二人注意的,是一阵悦耳的琴声。那琴声悠扬婉转,似湖面的月光,又似石上的清泉,仿佛蕴含.着万语千言,欲说还休。
墓门开启,坐在石台上抚琴的人抬起头来,眼中柔情缱绻,可在看清来人之后,那柔情瞬间便被讶异所取代了。
他手下一顿,曲调戛然而止,余音在清冷的石室中盘旋片刻,很快散去了。
“你们,是何人?”他语速很慢地问道,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那人一袭华贵朝服加身,却难掩身形的瘦弱与脸色的苍白。他的眉眼轮廓温和,一眼看上去,竟会让人觉得他极易亲近。
遥岚和逝川双双行礼:“陛下。”
赵瞻微微点头示意。
“是她,派你们来的吗?”他又问道。
他没有提到名字,但遥岚知道他说的是谁。
“非也,”遥岚道,“是我们执意拜访,筠姑娘只是教了我们进入皇陵的办法。”
“筠姑娘……”赵瞻重复了一遍遥岚的话,脸上露出几分苦涩的笑意。
“朕本想,赐你们座,”他道,“但你们也看见了,朕这里,没什么能坐的地方,便辛苦二位,站着了。”
“无妨。”遥岚道。
“看服饰,你们并非东丘之人?”赵瞻问。
“东丘已经灭亡很多年了。”遥岚答道。
“……对,朕想起来了。”赵瞻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不知已多少年了?”
“满打满算,两千年了。”逝川有些意外,“你不知道吗?”
“她从未告诉过我,”赵瞻有些伤感地摇了摇头,“两千年……”
“时间过得真快啊,”他仰起头,可上方并没有繁星,唯有一片漆黑冰冷、透着无尽死寂的石壁,“可朕又觉得,朕在这里待了已经不止两千年了。”
“度日如年,”逝川接道,“自然会觉得漫长。”
赵瞻并没有因为逝川略带冒犯的语气生气,只是自嘲地笑了笑:“可不是,度日如年。”
“所以,后生,你们是专门,来送朕走的吗?”
“为何要这么说?”遥岚平静地与他对视,“陛下一直在等这一天吗?”
赵瞻一怔,随后摇了摇头:“不,如果能像现在般,不时仍可见她一面,无论多久,朕都甘愿。”
遥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审视着他。
“陛下对筠姑娘情根深种,实在是令人佩服。”逝川道。
“那是自然,”赵瞻皱了皱眉,“她是朕此生唯一的妻。筠姑娘……是她让你们如此称呼她的吗?”
“并不是。”遥岚道,“我们只是觉得,如果可以选择,她可能更会希望我们如此叫她。不过,无论是哪个名字,她都已经多年未曾用过了。”
“也好,也好。”赵瞻低下了头。
“陛下不想再多问一些她改名换姓的原因?”逝川道,“您不担心她早已改嫁他人为妇?”
“怎么可能?”赵瞻愕然地望向逝川,表情中带着几分无措,“阿筠早说过,此生只会与朕长相厮守,永不背弃,又如何会改嫁他人?”
闻言,二人对视一眼,眸中露出了如出一辙的困惑。
“陛下与她的感情如何?”遥岚连忙上前一步,问道。
“很好,”赵瞻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脸上露出了几分茫然,“青梅竹马,琴瑟和鸣,朕与阿筠素来被视为天下夫妻之典范。”
遥岚皱起了眉。
他们夫妻关系若真如他所说这般融洽,冥女又为何大费周折将他困在此地,他又为何连时间都无法从她口中得知?
难道和兰绬的描述不同,子桑筠嫁给赵瞻另有隐情?
“陛下能不能把您与皇后之间的故事说与晚辈知道?”遥岚面不改色地问道。
“你对我们感兴趣?”赵瞻有些惊讶,“为何?”
“陛下困于此地多年,应该很没有机会向人吐露心事吧。”遥岚道。
“也是。”赵瞻信手拨弄了两下琴弦,“两千年过去了,再遮遮掩掩,也没什么意思,很多事,早就已经不再重要了。”
“你既然愿意听,朕便说与你,只是以后,不要再怀疑朕与皇后,夫妻不睦了。”
“朕第一次见到阿筠时十五岁,而她,只有十一岁。”
太傅领着那如珠似玉的小姑娘到他案前,对他说,从今往后,她就是他的伴读了。
小姑娘恭恭敬敬地对他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她无论是长相、声音都稚嫩得很,可却像模像样地行着标准的宫廷礼仪,端庄得体,一看就是受过极好的培养。
赵瞻连忙站起来回礼,随后问太傅道:“这位是……”
“子桑丞相家的独女。”太傅笑眯眯地介绍道,“天资极高,陛下特许进宫让她跟着你们读书学习,为了名正言顺,先指给殿下做伴读。”
“原来如此。”赵瞻道,“不知妹妹名讳?”
“回殿下,小女单名一个筠字。”
“芙蓉已过菊.花残,独有松筠耐岁寒。”赵瞻点点头,“竹乃四君子之一,品行高洁,实在是好名字。”
“殿下谬赞。”子桑筠低眉顺目。
自那之后,子桑筠就总是跟在他身边,赵瞻十分喜爱这个漂亮乖巧的妹妹。
直到后来,赵瞻才真切地感受到,太傅的那句“天资极高”意味着什么。
子桑筠过目不忘,悟性惊人,身为太傅门下唯一的女学生,又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文章论述却逻辑缜密、见地深刻,始终令人难以望其项背。
于是,赵瞻看她的眼神中除了喜爱,又多了欣赏。
直到先帝二十八年,二皇子谋反,丞相子桑文林为其同党,被下令满门抄斩。
第83章 金兰篇(二十五)深情
二皇子素来有野心,这一点,赵瞻是知道的。
但是……子桑丞相家怎么会牵扯进来?
赵瞻跪在先帝面前求了许多次,却无法改变他的旨意。赵瞻明白,对于先帝来说,真相如何其实并不重要,他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要将家大业大的子桑家连根铲除罢了。
父皇喟然长叹,说自己年事已高,往后还能庇护他多久,实在是个未知数。现在子桑家确实规规矩矩,安分守己,可人心难测,没有人能保证待他百年之后,子桑家会不会做出忤逆犯上之举。
可他们现在什么都没做,为何要因为将来可能的罪名来毁掉一个忠臣之家?
赵瞻不明白,但他不敢回话,只能默默地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次又一次地磕头。
子桑氏一门被行刑的那一天,赵瞻没有去看。
他没有勇气去面对子桑家的满门忠良,更不敢去见自己的同窗师妹。
两年后,先帝病逝,赵瞻顺理成章地登上了皇位,但每当他回首往昔,他都觉得,自己走过的路上流着弟弟和忠臣的鲜血,那触目惊心的红色,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在龙床上彻夜难安,只能去佛寺之中寻找心灵的安处。
住持说,他性本纯善,纵无漫天洪福加身,但若守住初心,一生便可如顺水行舟、无有险阻,善终之果自会于彼岸相候。
初心……
什么是守住初心?
为了参透住持的指点,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去调查子桑文林一家蒙冤受屈的证据。多年过去了,当时留下的大多数痕迹也早已被先帝抹去,可以得到的信息很少,但幸好不是一无所获。
或许到了合适的时机,他还可以为子桑文林昭雪沉冤,也算对得起自己与阿筠三载的同窗情谊。
可在他在位的第七年,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个曾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人,就这样活生生地再次站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