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子桑筠封后,兰绬罢官。
一时间,朝野内外一片哗然,质疑声层出不穷,如汹涌的浪潮般不断冲击着本就不稳固的局面。德昭帝在表面上没有做出任何相关决断,可态度却变得越来越暧昧不清。
百姓们议论纷纷,各种传言和谣言在大街小巷中流传,一时间人心惶惶。
众人明了,这场变革已是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而琉沙的入侵以排山倒海之势,将它以灾难的形式彻底碾碎。
保守派们累积多年的不满熊熊燃烧,如火山一般倾斜而出,变本加厉地发泄在了这些渴望自由的女子们身上。
他们慷慨激昂,言语恶毒,认为东丘末年的政局乱象源于女子当政,认为女子们不安分的幻想是社会动荡的根源,认为是传统礼教的崩坏给东丘带来了上天的谴责。
这一面,保守派们激烈地咒骂子桑筠,将她认作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日日祈求她身陷炼狱,不得超生。
另一面,饱受摧残的女子们也不再将子桑筠奉若神明。在她们心中,子桑筠登上后位,是对兰绬的背叛,更是对她们所有人的背叛,她的前后不一、摇摆不定,无疑正是造成东丘女子们身陷囹圄的直接原因。
那之后,再没有什么子桑筠,子桑皇后了,史书上冰冷的“子桑氏”三个字,将她传奇的一生,连同着她的名字,一并抹去了。
……
小庙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摇摇欲坠的墙壁被重新加固,缝隙里填上了混合着干草的泥土;腐朽不堪的房梁,也被全新的木料替换。
这里终于不再是危房一座,虽然依旧破败,却足以抵挡风雪。
最大的那场雪已经落幕,最冷的时候也终于过去。虽然大地依旧被纯洁的白雪所覆盖,可秋荷知道,稚嫩的新芽早已经破土而出,即将得见天日。
这一天,秋荷如往常一般,拿着扫把,不紧不慢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和杂物,却见到刘家的娘子寻春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寻春?”秋荷停下手中的扫把,眼中满是意外,“你不是才出去吗?今天太阳不大,衣服这么快就洗完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微微皱眉,目光朝寻春身后探去。往常,寻春洗衣归来总会背着装衣服的竹篮,可今日她身后却空空如也。
“你衣服呢,丢哪儿了?”
寻春的神色中带着几分焦急,她摆了摆手:“谁还有心思记得那个!”
说着,她快速地将手伸进袖袋,“嗖”地抽出了一张牛皮纸,那纸被仔仔细细地叠好,上面没有丝毫褶皱。
“我不识字,秋荷姐,你快给看看。”寻春语速极快,竹筒倒豆子一般,“我方才在路上遇见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小和尚,说是十万火急的东西,叫我一定带给瑞光寺的秋荷,我一点儿都没敢耽误,马上回来了。”
小和尚送的信?
秋荷目光一凛,意识到此事非比寻常,赶忙伸手接过寻春递来的牛皮纸。她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随后,寻春就见秋荷的神情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
她有些紧张地绞了绞手。
秋荷将信件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每看一遍,脸色便愈发凝重几分,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又郑重地将纸叠好了。
“秋荷姐,发生什么了?”
“不出三日,整个东丘的寺院领头人,都会收到同样的一封信。”秋荷垂着眼,看起来十分沉静,可无意识中攥紧的手指和微微发抖的声音却昭示了她激动的内心。
“东丘,要变天了。”
第70章 金兰篇(十二)“重逢”
“变天?”逝川唇瓣轻启,略带迟疑地开口,“东丘……事变?”
“不错。”主持低垂着眼眸,点了点头,“看来二位已经有所了解。”
“但令秋荷没有想到的是,其实并不是只有东丘的寺院收到了那封信。”
不知自何时起,以东丘为主的各地女子们早已从涓涓细流,汇聚成了滔滔江河,以惊人之势向多年来迫害她们的古老秩序发起了总的反攻。
而纽带,就是那些最不起眼的、或大或小的寺院。
以及拄着那根粗重的手杖,拖着残破身躯在纽带之间游走的那位残尼。她如一个沧桑的行者,在层层迷雾中踽踽独行,连接起一个又一个希望的节点。
保守派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记忆中的那些手里握着锅铲、竹竿的柔弱女子们,早已能驾驭锋利的寒芒。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其实,他们不过是忘了,人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总能激发出人们藏在最深处的潜能。
“东丘事变之后,这里几乎成了女子们的避难之所,越来越多的人涌向此地,他们在这里建立了新的政权。”住持双手合十,朝着东方的虚空拜了拜,“阿弥陀佛。”
“而秋荷,也就是瑞光寺的初代住持。师祖将那位救她性命的残尼奉若神明,最终决定承其志向,就地遁入空门。又经数代弟子的不懈经营,瑞光寺方有今日的规模与气象。”
住持说完,再次偏过头,望向了屏风的方向。
遥岚顺着住持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道:“师父,屏风之后可有什么珍贵之物?”
“也没有什么。”住持双手前身,撑了撑地面,站起了身子,“既然施主提起,给你们看看也无妨。”
两人也跟着站起身来,随着住持跨过屏风,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画。
画上的尼姑腰背挺直如青松,右手握着一根长长的手杖,正阖着双眸,安然打坐。其静坐若莲,宛与天地相合;其沉静之姿,可平喧嚣浮躁;其慈悲之态,可慰世间生灵之心。
而衣摆之下虽然没有明确地画出,但遥岚知道,那里必是一片空空荡荡。
“应祖师的要求,”住持深深地望着那幅画,目光中发自内心的信仰不可遏制地满溢而出,“瑞光寺须世世代代供奉此尼,至死不忘其收容之恩。”
*
二人从瑞光寺的主殿下来的时候,天气有些阴沉,远山的轮廓模糊起来,被一层雾气所笼罩。
“那位初代住持,没有要求弟子们供奉自己,而是供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残尼,”逝川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如此知恩,属实难得。”
“自然。”遥岚道,“毕竟是救命之恩。”
“如此大的功德,两千余年的供奉,”逝川皱着眉头,看起来似乎有些费解,“怎么着也不至于死后堕鬼吧。”
遥岚的脚步顿了一下。
逝川话说得跳跃,但是遥岚知道他在说什么。
第一次来瑞光寺的时候,他们就是在这条下山的青石长阶上,碰到了那位双腿残疾的尼姑。
但那时候,周围的僧人都对她视而不见,甚至没有人上来搭把手。
但他们实际上并不是视而不见,而是真的没看见。
她早已不是凡人。
只是两千年过去了,她却依然在这座寺庙之中徘徊,守望着这些在她的庇佑下成长起来的后人们。
“死后堕鬼,”遥岚轻声道,“其实不然。”
逝川挑了挑眉,颇为意外地看向他:“公子何意?”
“逝川兄,你看不出。”遥岚继续顺着台阶向下走去,目光向下眺望,“她只是一道残魂罢了。”
逝川顺着他的目光向下方看去,那个矮小的身影已经模糊地出现在了不远处。
残魂一道。
逝川猛地明白了遥岚的意思,惊愕地睁大双眼,目光紧紧地锁定在了那矮小的背影上。
随着不断地走近,二人再次停在了那位残尼的身侧。
她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却在看见他们时,露出了毫不意外的了然神情。
而那张脸,虽然苍老了许多,但双眼明亮,五官端正,依旧仍能看出年轻时意气风发的痕迹。
若兰绬有一天到了暮年。
想必就是这个样子。
“又是你们。”
她缓缓道。
遥岚正待开口,却听前方“哗啦”一阵响动,三人被引起了注意,一同循声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兰绬错愕的脸。
她手中本来应该拿着和当归在集市上一起买的各种小玩意,但是随着方才的那一道声响,全都散落在了地上。
早在主殿中第一次听到主持提到那位残尼的时候,遥岚就给当归发了讯息,叫她寻个缘由,将兰绬带到瑞光寺来。
此时,兰绬正睁着她明亮如星的眼眸,与残尼对视。
残尼平静地回望她,目光中带着无限的感慨。
老实说,她一直愧见年轻时意气风发的自己,即使在佛寺待了这么多年,也依旧做不到毫无波动。
她握紧了手中长长的手杖,肩膀一耸一耸,艰难地下着石阶,向兰绬走来。
当归默默地向一旁退开了,为她们留出了一片空间。
兰绬抖着嘴唇,看着她一点一点到自己面前来,在自己的上一级台阶上坐好,仰着脸,细细地看着自己。
半晌,兰绬声音颤抖地问道:“为什么?”
她问得没头没尾,但残尼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阿弥陀佛,”残尼的脸上早已恢复了淡然的神色,“我记不清了。”
“不……”兰绬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了一步。
残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不愿意接受我吗?”她声音苍老而沙哑,与兰绬清泉般的嗓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你的愿望,我已经为你实现了。”
她没有说她的愿望是什么。
但在场众人无人不知。
兰绬忽然忆起她初入此地之时,曾邂逅的那一对姐妹。
她们身着轻便舒适的裙裾,落落大方地与男子交谈,无拘无束地在山间追逐嬉戏,她们眼眸中闪烁着的自由的光芒,是照亮东丘两千年的璀璨星辰。
东丘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她一直遗憾,自己没有亲眼看见。
原来,她一直在看着。
数千年的苍云变幻,一一在她眼前浮现,那些在皑皑白雪之中苦苦挣扎的身影,那些于刀光剑影之中闪烁的目光,那些一次次地、在她面前低下头的后人们。
他们或感激,或虔诚,或懵懂。
这些都源于眼前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