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风的神色掩藏在黑暗下,令人看不清楚:“劳烦二殿下,转达圣上,萧风求见。”
陈晏冷笑了一声:“大公子孝心一片,着实令人感动。但恕在下直言,即使你在这里跪一整夜,父皇也是不会见你的。”
萧风没有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固执地重复道:“劳烦二殿下,转达圣上,萧风求见。”
陈晏挑起一边眉:“冻傻了?”
他抬起手,轻柔地拂过太子大哥质地精良的外氅,为萧风拂去肩上厚厚的积雪,眼神专注而温柔,语气中带着怜惜:“大公子还不知道吧,侯爷和黄将军,昨日就已经下狱了。”
“为何!”萧风终于有了反应,他一把拽住陈晏的衣角,由于长久没有高声说话,喉咙沙哑得仿佛被砂纸磨过。
萧风知道陈晏不怀好意,但他是今天第一个愿意向自己透露父亲和黄叔情况的人。
陈晏的目光落在了萧风沾满雪水和泥土的手上,眼神中流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嫌恶之色,但这嫌恶只是一闪而逝,很快他便恢复了常态。
而后,他优雅从容地蹲下身来,纤细莹润的手指替萧风捋了捋额间的发丝。
陈晏并不知道,他这张阴柔刻薄的脸,与陈景有六七分相似。
他用最温柔的语气缓缓道:“结党营私,豢养私兵,意图谋反,够不够呢?”
“你……”萧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后半句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我什么,我胡说?”陈晏非常好脾气地说道,“大公子良善,自是不知人心叵测易变。父皇口谕,命靖边侯子萧风归家,封禁侯府,待大理寺查清案情,再做定夺。”
陈晏撑着膝盖站起来,之前因为久跪而长时间血流不畅的腿传来了阵阵酸痛。
“最后给你一个忠告,”陈晏将手中的伞轻轻放在萧风的手边,慈悲道,“与其在此无用地消耗时间,不如早日回去,养好了身体和精神,再好好想想,如何保住你……和你全家的命吧。”
风雪之中,陈晏纤细的背影渐渐被夜色吞没,萧风的双手重重地砸进雪地里,轻薄的油纸伞轻易地被强劲的北风吹起,无人理睬。
萧风睁开眼的时候,正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屋子里烧得暖烘烘的,瑞秋正用头顶对着他,困得脑袋一点一点。
记忆停留在他强撑着身体回到侯府,见到守在门口的瑞秋的时候。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长长地出了口气。
瑞秋立刻醒来,见他动弹,十分惊喜:“公子,你觉得怎么样了。”
萧风撑着坐起来:“无妨,现在是什么时辰?”
瑞秋道:“已经是午时了。”
萧风动了动麻木的下半身,问道:“母亲呢?”
“夫人照顾了您一晚上,卯时去休息了。”瑞秋如实答道。
真是糟透了,萧风心想。
“公子,今天早上宫里派了好多人来,现下都守在府外,还在门上贴了封条。”瑞秋汇报道,“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到昨日的事,萧风的神色更加阴沉了:“我也不知,陛下没见我,只传话说要封侯府……母亲吓坏了吧。”
他故意隐瞒了陈晏说的结党营私和意图谋反,陈晏的话并不可信,陛下没有下旨,一切就都还没有定论。
萧风年轻,身体素质又向来好,虽然在雪中跪了那些时辰,睡一觉后也已经缓过来了。他把被子掀开,慢慢地下了床。
瑞秋知道他是要去看夫人,忙上来搭了把手,萧风接过他递过来的外袍,简单往身上一披就出了门,瑞秋紧随其后。
大雪过后,天空湛蓝如宝石般不掺杂质,屋檐上垂着晶莹剔透的冰挂,院中的积雪在东阳的照耀下熠熠闪光。
萧风站在谢云歆的门口,却并没有立即推门。
瑞秋知道他在犹豫什么,轻声道:“公子,夫人已经休息了一上午,该起来用午膳了。”
萧风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这才轻轻叩了叩房门。
二人等了半晌,屋里却没有传来谢云歆的声音。
萧风皱眉,敲得更响了些,提高声音道:“阿娘,是我。”
屋子里寂静一片。
萧风心中陡然生出一阵不详的预感,急忙抬手,推门而入。二人疾步进入房中,却见谢云歆正撑着床沿坐起来,一副刚刚醒来的样子,见他们进来,有些惊喜:“风儿,你醒了?”
瑞秋见夫人没事,便转身退了出去,为母子二人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萧风几步走上前:“娘,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谢云歆被他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刚刚醒来,脸上却依然带着憔悴,萧风望着她的样子,抿了抿唇,心中传来一阵钝痛。
“娘,我刚刚叫你了好几次。”
谢云歆闻言一愣,很快打起精神来,温柔地笑着摸了摸了萧风的脸:“是这样吗?我睡过头了,不要担心,你怎么样了?”
萧风握住她的手,脸颊在她手心里蹭了蹭,眷恋着她掌心的温度:“不是大问题,已经生龙活虎了。”
午膳已经备好,萧风也没多在母亲这里停留,唤了侍女进来为她梳洗,再三叮嘱她们时刻注意她的身体情况。
幸而赵太医一直住在侯府,每日为谢云歆煎药、针灸,她的病情并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侯府被封,朱红色的大门紧紧关闭,仿佛一道无法跨越的屏障,将府内与外界彻底隔绝。
日子一天天过去,负面情绪悄无声息地在府中蔓延开来,众人焦灼万分,却又都束手无策,只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府中满是一片不安的寂静。
人被关久了,又无事可做,就容易胡思乱想,萧风坐在院中的花坛边上,呆呆望着头顶四方的天空。
黄叔和父亲被带走得很突然,但仔细想想,并非无迹可寻。
萧风在殿前跪了两个时辰,一直没有看到二皇子陈晏领旨入宫,可最后为睿帝传达口谕的却是他,这只能说明,他去的比萧风还要早。
萧家出事,连累太子还说得过去,但和陈晏有什么干系,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还有他说的那两条罪名……
豢养私兵?
他忽然想起了此前在幽篁山上看见黄叔带兵出城的那次,会是这件事吗?可那次之后,他又在庆功宴上问过黄全,黄全语焉不详,只告诉他是奉密旨行事。
还有黄兴为。
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延应城,又和二殿下手下户部尚书私下会见的,黄全的亲侄子。
难道是黄叔……
不,萧风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黄叔与父亲征战沙场,多年来同生共死,不会背叛萧家的。或许……是被陈晏抓住了把柄,或者另有隐情?
还有……
阿景。
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上次慕容子须说,山上的东西只够他们支撑十天,可被禁足在侯府已有五天之久。
时间根本不够。
他没法在严密的看守下带着药材和御寒之物逃出侯府,在这种时候被抓到,岂不是平白把谋反的证据往别人眼皮子底下送?
还有什么办法?
萧风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拳,指甲在手心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几乎将幽篁山整个封死,几个守卫们刚刚完成交接,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往驻扎营地里走去。
“呸,这该死的鬼天气。”一人抱怨道。
“幸好雪停了,昨夜那才是真难熬。”另一人接口道。
他们一边走一边宣泄着对恶劣天气的不满,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营帐门口,却隐约看见那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幽灵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个人惊恐地揉了揉眼睛,又使劲睁开,那影子依旧纹丝不动,仿佛一尊雕像。
“什么东西,人吗?”
“一块破布吧。”
“人怎么会不动,穿的那么少,是人也是死人了。”
死人?
几个人面面相觑,忽然同时产生了一个念头,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
“怕什么!”一人强作镇定,“男子汉大丈夫,岂会怕他一个!”
“就是!我们人多!”
几人喊了几声壮胆,哆哆嗦嗦地缓缓朝着营帐走去,月光映照着雪地。那影子越来越清晰,已经可以看出是一个纤弱男子的身形。
手中的兵器被几个守卫攥得越来越紧,在距离那影子差不多两丈的时候,那人忽然“唰”地一下转过身来。
几个人差点尖叫出声,为首的那人惊慌过后,却认出了来人。
他脸上的惊恐迅速褪去,对自己方才的丑态有些恼羞成怒,便一起发泄在了眼前人身上。
“怎么是你!大晚上的,真是晦气!”
他手里的灯笼映出了慕容影苍白而冷漠的脸。
第55章 山风篇(十四)绝处
“山上什么都没有了。”慕容影冷冷地开口,单薄的衣摆自顾自舞动,冷气顺着他的脖颈、衣袖往身体里钻。
领头人冷哼一声:“没了?月初才给了你那么多,月中就没了?”
慕容影神情冷淡,仿佛根本不会被严寒所侵扰:“给了我多少,剩下的又去哪儿了,你心里清楚。”
被一个年轻人当面拆穿,领头人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他拿着手中的尖枪,狠狠朝慕容影抽去:“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同我讨价还价。”
慕容影抬手,稳稳地握住了枪杆:“现在是冬天,”他面色如常,“那些不够。”
他的语气仿佛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实在令人火冒三丈。
领头人想要将长枪收回来,却愕然地发现,慕容影看似瘦弱单薄,手劲却大得惊人,自己根本无法将枪从他手中抽出分毫。
他心里不服,双手攥住枪杆,想要继续使力,那头慕容影却倏地松了手。他一下没站稳,向后倒退了好几步,愈发恼羞成怒。
旁边一人见状,生怕自己老大吃亏,忙上前一步,接管了与慕容影的交涉。
“我说这位爷,这天寒地冻的,都不容易。就看这个活计,为了保护你们,我们领着最低的月例,还冒着杀头的风险,您也不能为了你们舒坦些,就不顾小的们死活啊。单说您,和里边那位人物,能用的了多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