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昊冷哼一声,将身上名贵的貂皮大氅解下来,披在了萧风身上。
身后的侍从低声惊呼:“殿下!你怎么还……”
陈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斜了他一眼,跺了跺靴子上的雪。
“也不差这一件事。”
第53章 山风篇(十二)皇家
陈昊走进大殿,殿中静悄悄的,睿帝正坐在龙椅上翻阅奏折,连个眼神都没舍得给他。
陈晏跪在一旁一动不动,垂着头,不知已经在此跪了多久。
陈昊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叩道:“参见父皇。”
睿帝缓缓抬起眼,像是才见着他进来。
“来了。”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每个字都仿佛夹杂着冰霜。
“是,父皇。”陈昊忍不住一哆嗦。
“别跪着了,起来吧。”睿帝站起身,从龙椅上下来,缓步走到他跟前,陈昊直起了上半身,却依然跪着,不敢站起来。
睿帝没再管他起不起,脸上流露一丝冰冷的笑意:“外面跪着的是谁,看见了?”
“回父皇,看见了。”陈昊战战兢兢地答道。
“你可熟悉啊?”睿帝语气亲和地问道。
陈昊不明所以,一个字都不敢多说:“靖边侯独子,萧风。”
“呵,靖边侯。”睿帝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后目光落在了陈昊的肩膀上。
他面色红润,衣着却单薄异常,身上本该有的厚重外衣离奇地不翼而飞。
睿帝眼睛微微眯起,射出危险且狐疑的目光。
“外面冰天雪地,你就是这样来的?”
陈晏闻言,趁着睿帝的注意不在他身上,偷偷抬起眼向陈昊看了一眼,随后挑起了半边眉。
陈昊这才想起,方才走得匆忙,忘记向侍从再讨一件外衣,冷汗当时出了一身。
久久得不到回复,睿帝的耐心终于消磨殆尽,提高声音道:“朕在问你话!”
陈昊当即跪伏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父皇!儿臣知错!”
“你知错?”睿帝被气笑,“你何错之有?”
“儿臣不该同罪臣之子往来密切……”陈昊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罪,臣,之,子?”睿帝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陈昊的话,随后温声问道,“靖边侯忠心耿耿,位高权重,何罪之有?”
陈昊只得到了黄全和萧承毅下狱的消息,具体何罪确实不知,当下答不上来睿帝的问题,只觉得大脑空白一片,心里直呼完了。
好在睿帝并没有真的要他回答。他抬起一脚,带着雷霆之势狠狠踹在陈昊肩膀上,陈昊被一股大力踢得向后仰倒,跌坐在坚硬的地面上,尾椎处传来尖锐的疼痛,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睿帝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你已是太子,还需要谁来巩固你的势力!你对你如今的位置还嫌不足吗?”
陈昊已经麻木了,只知道发着抖哽咽:“儿臣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睿帝恨恨地点着陈昊,“我看你是蓄谋良久,处心积虑!”
“父皇!父皇!您知道儿臣的,儿臣没有那么多心思啊!儿臣不知……儿臣绝无此意啊!”陈昊扑上前去,声音沙哑而悲切。他一把抓住了睿帝的衣角,泪流满面,苦苦哀求。
睿帝轻轻踢开陈昊抓着他的手,低声骂道:“蠢货。”
其实,睿帝当然知道陈昊没那么多心思,若真有,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把外衣给萧风,来触他的逆鳞。
“萧风……萧承毅糊涂,却生了个孝顺的好儿子……”睿帝背过身去,仰天长叹,似乎对萧风极为惋惜。
“他在雪中整整跪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睿帝喃喃片刻,忽然怒上心头,霍然转过身去,对二子高声怒斥:
“若出事的是朕,你……还有你……你们两个,可会愿意为朕,冒着这滔天的风雪,跪上两个时辰!”
大殿里落针可闻,空气凝重得让人难以喘息,二位皇子当即跪伏在地上,齐声道:“愿为父皇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睿帝冷笑了一声,又回到陈昊身前,冷冷开口道:“身为太子,愚蠢,也同样是罪过。”
“父皇……父皇说的是。”陈昊头也不敢抬。
“滚回去,罚俸一年,禁足三月。”睿帝嗓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是,父皇,儿臣告退。”陈昊唯唯诺诺地领了罚,忙不迭滚了。
睿帝失望的目光投向他离去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直到这场闹剧谢幕,他才缓缓将目光移到了默不作声跪在一旁的陈晏身上。
陈晏故作镇定,眼皮却早就抑制不住地一抖一抖。
从萧风来时起,睿帝就命令他跪在这里,萧风跪了多久,他就一动不动地陪了多久。
睿帝走近,缓缓在他面前蹲下,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孩子,知道为何让你跪吗。”
陈晏磕了个头:“父皇……只要父皇能息怒,儿臣再跪上一天一夜也无妨。”
睿帝闻言笑了笑,却像是冬日结了冰的湖面:“黄全奉密诏征兵,此事你可知?”
陈晏喉结上下滚动,随后凛然道:“黄全假传圣旨,意图谋反,其罪当诛!”
睿帝嘴角的弧度依旧,眼神却愈加骇人:“你知道朕在问你什么。”
“儿臣不知父皇何意……”陈晏话说得明确,底气却逐渐有几分不足。
“朕问你,那密旨是哪儿来的?”睿帝笑意不减,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黄全伪造……”
“你再说一遍!”睿帝耐心彻底耗尽,恶狠狠地打断了陈晏的话。
“黄全伪造!靖边侯授意!”陈晏仰起头,梗着脖子,高声重复道。
“啪!”
一声清脆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一阵麻木的疼痛后知后觉地从陈晏的左脸传来,陈晏只觉得耳鸣阵阵,大脑空白一片。
“你真当朕老了,眼花耳聋了,不知道你,和你那亲娘的心思?”睿帝被陈晏死不悔改的模样气得浑身哆嗦。
睿帝既然说了,又罚他久跪,想必手中已有证据。陈晏不再徒劳地隐瞒,猛地抬头,目光中露出近乎狂热的真诚:“靖边侯功高震主,父皇忧虑良久,儿臣是为父皇排忧解难……”
睿帝实在不想听他胡言乱语,一脚将他踢翻:“混账东西,朕竟不知这延应城如今已是你做主!”
“父皇!父皇!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即使背上陷害忠良的罪名也在所不惜,儿臣是为了江山,为了社稷,尤其是为了父皇啊!”陈晏再次爬过来,抓住睿帝的衣角,眼神愈发明亮。
“太子殿下淳善,想不出结党营私的龌龊手段,可保不齐他的属下、他身后之人挑唆指使,到时黄袍加身,太子殿下悔也来不及了,不得不防啊父皇!”
睿帝听了他一通“肺腑之言”,皱着眉头,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黄袍加身,身后之人……”
他细细地品味着陈晏的用词,然后矮下身来,轻声细语道:“谁给你的胆子,妄议皇后?”
陈晏被他毒蛇一般的目光骇住了,才发觉自己情急失言,舌头僵直,睁着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滚回去,把门口跪着的那个也带走,”睿帝轻轻拍了拍他被扇得红肿的半边脸颊,“传朕旨意,封禁萧府。”
“是。”陈晏伏身领旨,这才忽然觉得害怕,眼中后知后觉地滑出一滴眼泪来。
送走了两个儿子后,睿帝只觉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离殆尽。他摇晃着向后退去,脚步沉重而拖沓,最终瘫坐在龙椅上,揉着眉心不住地叹气。
周陶在外边听着殿里没了动静,捏着时机,恰到好处地端上了一碗香浓的银耳莲子羹,安静地放在了他面前。
睿帝坐了半晌,忽然没头没尾道:“晏儿这孩子最像我。”
周陶一愣,恭敬地道了一声是。
睿帝端起汤碗,漫无目的地用勺子搅拌着羹汤:“这两个孩子,一个愚蠢又莽撞,一个恶毒得幼稚,心性都还需要磨炼,任何一个都还不具备掌管江山的能力……”
“二位皇子尚且年轻,”周陶尽力地宽慰着他,“陛下身体康健,有的是时间引导他们长成。”
“他们成长的速度实在是令人堪忧。”睿帝忧愁地叹息道。
“这……或许二位殿下需要一个契机帮助他们成长。”周陶恳切道,“这次靖边侯的事或许会给他们一个教训。”
“契机……对了,契机。”睿帝重复着这两个字,“但还不够,这件事还远远不够。”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他忽然站起来,兴奋地指着周陶,两眼熠熠闪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朕可不是只有这两个儿子。”
这话听得周陶瞬间脸色煞白,他拂尘一丢,扑通一声跪倒,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陛下……”
“你怕什么?”睿帝还沉浸在忽然迸发的灵感之中,兴奋得连手指都兴奋微微颤抖。
陈景乃贵妃之子,出身高贵,一来可以警醒陈昊,给他以足够的压力;二来可以牵制陈晏,令他有所收敛。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身体孱弱,不能久活,不会对他们和自己造成任何威胁。
周陶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可三殿下的眼睛……”
“无妨。”睿帝一摆手,把搅了许久的汤匙送入口中,“遮住,或者挖了,总有办法。”
周陶跪在地面上,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等这一阵忙过了,”睿帝渐渐冷静下来,“朕就去幽篁山。”
第54章 山风篇(十三)虚情
天已经完全黑了,大殿里温暖昏黄的灯光透出窗子,隐隐约约地投射在萧风面前约一尺的地方。
一个有些纤弱的身影撑着伞,逆着光从殿中走了出来,步伐缓慢迟滞,双腿僵硬,似乎有些不适。
那人径直向萧风走过来,停在了他的面前,下一刻,油纸伞罩在萧风的头上,纷纷扬扬的大雪瞬间停歇。
陈晏凉凉地开口:“大公子。”
“二殿下。”萧风声音微弱,要很仔细才能听得清楚。
因为萧风,陈晏在殿中足足贵了两个时辰,他心中记恨,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阴阳怪气的嘲讽:“大公子这是在……我明白了,是在等侯爷的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