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川他……”
“一切安好。”子桑筠目光沉静地打断了他,“他的事,我们一会儿再谈。”
彼岸族能够修补灵魂,他们的归来,补上了轮回的最后一环,让冥界重新正常运转起来。那些残破的魂魄重生有望,再也不用浑浑噩噩地困在醉笙林中,或无所依靠地游荡在天地之间。
因此,当归灵魂复原,兰瑛也无需再讨回分给任悠的那一道残魂。
“听起来是一个完美的结局。”遥岚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代价呢?”
代价……
子桑筠忽然沉默了。她垂下眼,良久后才缓缓抬起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代价是尊上自己。”
要复活彼岸族,并非只是取回灵源这么简单。花瞳与灵源分离日久,与它早就成为了不同的两个个体,她不得不与灵源重新融合,以自己为载体和媒介,将灵源重新与罪生林的这片土地连接起来。
正因如此,她重新陷入了漫无尽头的沉睡。
由她造成的罪孽,她要自己承担。
“谷主大人曾指责尊上,因为失去族人而深陷泥沼、失去自我。实际上并非如此。”
子桑筠微抬食指,轻轻蘸了蘸盏中余温尚存的茶水,指尖在光润的桌案上随手画了几下。
一朵简笔勾勒的彼岸花盛放在了桌案上,片刻后,失去了痕迹,无影无踪。
“白府后院和瑞光寺的残魂是你们带走的。”遥岚道,“你们已经将他们度化了吗?”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拯救那些怨气深重的厉鬼冤魂,除了身为彼岸族的花瞳,遥岚再也想不到第二个人。
子桑筠抬眼看了看他,随后点了点头。
“嗯。”
她们的所做所为改变了太多凡人的命运,那些反噬,其实都是子桑筠来承受的。她日夜承受着那些煎熬,从未宣之于口,但花瞳什么都知道。
为了减轻她的痛苦,花瞳一直都致力于将那些被改变的命运拨回正轨。
遥岚沉默了下来,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眼前的棋盘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桌上的茶已经完全凉了,他从始至终没有碰过。
子桑筠将那茶泼了,指尖一勾,从身旁汨汨而过的溪流中引来了一道清冽的水线,注入壶中,片刻后,热腾腾的水汽再次升腾而起。
“兰将军的魂魄过不了多久便会修复完毕。”遥岚的态度软化了一些,从她手中接过了茶盏,“她心思单纯,又有功德加身,必定会重入轮回。那之后,你又作何打算?”
“在冥界的时候,我曾查过自己与兰瑛的生死簿。我们之间的缘分只有那一世,原本早该尽了。”子桑筠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况且,我身上的罪孽太重,早就入不了轮回了。”
“我已经答应尊上,要替她守着这片土地,直到她再次化形归来。若能等在此地,待兰瑛轮回转世经过此地时看上一眼,我……也便心满意足了。”
花瞳收留了子桑筠,也遵守诺言,帮她救了兰瑛。无论如何,花瞳对她们姐妹二人恩重如山。
她理应回报,也甘愿回报。
谁知,听到这里,遥岚忽然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
子桑筠抬眼,对上他满含着浓郁悲伤的眼睛。
“你总是为所有人都考虑得那般周全,却从来不考虑我。”
子桑筠动作一顿,薄薄的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她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能想到。
“抱歉。”
她说。
“真的抱歉。”
第150章 隐意篇(十二)终章·寄余生
陈景死后,是子桑筠顶替了他的位置,走完了原本属于他的后半生,留下了南月长辰帝流传千古的好名声。
她真的很擅长应对朝堂,无论是兰筠,慕容影,还是后来的长辰帝,她雷厉风行,善于用人,又将制衡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这是陈景那短短的二十几年人生无论如何都学不会的。
遥岚对子桑筠的感情,或许一开始是依恋,后来变成了怨恨,但那些复杂的感情里,从来没有崇敬的缺席。
他是真的很敬重子桑筠,但对子桑筠来说,兰瑛是她的执念,花瞳是她的恩人,陈景在她心里从未有过一席之地。
“我一直都……不太能理解。”遥岚的抓紧了手中的茶杯,却丝毫不觉得烫,“兰瑛……是你带大的孩子,你对她的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可陈景……难道不是吗?”
“你在做出那些伤害我的事情的时候,可曾有过半分的不忍,有过半分的犹豫?”
难道幽篁山上彼此相伴的那些年,竟然没有一丝真情吗?
子桑筠低着头,遥岚就一直看着她,大有一副不得到回答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可他又能等到什么回答呢?
子桑筠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开了口。
“抱歉,殿下。”她直视着遥岚的双眼,“我知道,这声抱歉来的太晚了,也过于苍白,但我……真的十分抱歉。”
遥岚垂下眼,掩盖住眼底的一抹淡淡的红。
“我曾经无比想要问你讨一个说法,现在,我知道了全部的经过。或许你有苦衷吧,一个人的精力有限,谁又不是率先顾全对自己重要的人呢?”
“我能够理解你,但站在我的角度,我不会原谅。”
遥岚不打算再继续和她聊这个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子桑筠:“现在,可以告诉我逝川的情况了吗?”
萧风的出现,对花瞳和子桑筠来说,是个意外。
最初选中以萧风作为目标,不过是因为他和陈景走得近,他的死能够给陈景带来更大的冲击。
可没想到,这两人之间的羁绊竟会如此之深。
在逍遥阁那晚之后,子桑筠就在冥冥之中感觉到,萧风不会轻易离开陈景甚至遥岚的视野。果然,在目睹陈景之死后,萧风当场堕鬼,在消失一段时间之后,又以逝川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从遥岚身上取回灵源,原定是由子桑筠来完成的。这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任务,失去意识的遥岚不可能乖乖地任凭子桑筠接近,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他。在这个过程中,子桑筠很可能与他同归于尽。
从一开始,在子桑筠的眼里,陈景就同一个死人无异,她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劝诫自己,不要对他投入太多的感情。
但萧风出现了。
他的出现,让花瞳想出了两全之法,最终将那把匕首,递到了逝川的手中。
“之前在隐意谷的时候,萧将军消耗了太多的灵力护你,又被画竹所伤,情况并不乐观,但所幸伤处不在要害,并没有生命危险。” 子桑筠道。
“他元气大伤,隐意谷暂时被闭谷,谷中的鬼一部分留在林中,还有一部分,被任悠接到兰幽岭安置,由岭主和涤心法师轮流照看。”
“至于萧将军……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修养,但想来不会离开隐意谷太远。”
“我知道了。”得到回答后,遥岚没有多言,立即转身离开了。子桑筠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作。
遥岚自从一出世起,先是遵循父母的安排生活,后来又一直在花瞳编织的梦境里打转,从来没有真正地为自己活过。
如今,他终于可以去追寻自己的自由了。
*
未到正午,南阳的街道已如同烧沸的汤锅,到处都蒸腾着各种气味和人声。
挑担的货郎吆喝着:“凉茶——解暑凉茶!”
卖瓜果的小贩将湿毛巾搭在光头上,蒲扇摇得呼呼作响。脂粉铺的老板娘倚着门框,懒洋洋地招徕顾客。
遥岚在这片喧嚣中穿行,目标明确地径直走向街巷的深处。
“玉康酒馆”的布招子在热风里蔫蔫地晃荡着,门口支着的方桌因为炎热的天气而无人问津。
他刚要进门,却险些撞上从屋里往外走的小厮。
“哎呦客官,抱歉抱歉……诶,您不是……”
或许是遥岚的外形过于惹眼,那小厮竟然认出了他。
“真是好久不见啊!许久不见公子,我还以为您把我们小酒馆忘了呢。”
“不会。”遥岚简短地应道,目光却越过了小厮,投向屋中。
“还是老样子?”小厮搓着手,“两坛竹叶青,一坛烧春,送到楼上雅间?”
“嗯。”遥岚递给小厮一块碎银,未等对方找零,便急匆匆地迈过了门槛。
他迅速地环视着大堂里的景象,目光扫过每一张桌子。
靠窗的?没有。
柱子后的?不是。
柜台边倚着的?也不是。
心底那点微弱的期盼渐渐冷却,只剩下一片沉沉的失望。他默然转身,沿着木楼梯上了二楼。
雅间里,临街的窗户支开半扇,稍稍驱散了室内的闷热,也将楼下的喧嚣过滤得模糊了一些。遥岚在窗边坐下,看着外面熙攘的街景,指尖摩挲着画竹的扇坠。
在这短暂的宁静里,一阵突兀的、拔高的争吵声刺穿空气,清晰地传了上来。
“你个杀千刀的小兔崽子!反了天了你!”掌柜标志性的、气急败坏的嗓音拔高了八度,“老子让你去后巷搬两筐新到的酒坛子,你倒好,躲在柴房里偷酒喝?!还喝成这副样子!”
紧接着,是一阵混乱的拉扯声和什么东西被撞倒的闷响。
遥岚心中莫名一动,起身推开了雅间的门。
只见在酒馆门口靠里一点的位置,掌柜正气得满脸通红,拿手指着一个少年。
地上散落着几颗踩扁的花生米和打翻的咸菜碟子,一片狼藉。几个酒客远远看着,脸上带着看好戏的戏谑笑容。
那少年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上衣的襟口歪歪扭扭地敞着,袖子卷到肘弯,衣摆胡乱地塞了一半在裤腰里,另一半耷拉着,整个人透着一股混不吝的懒散劲。
“老子供你吃供你穿,让你干点活计,你就这么报答老子?啊?!”掌柜越说越气,抬脚作势要踹,“你有多少工钱,能付得上你这些日子偷喝的酒钱!”
一张沾了酒渍和灰尘的脸抬了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六岁,嘴唇被酒液染得亮晶晶的,额前几缕汗湿的黑发黏在皮肤上,遮不住那双此刻因为醉意而显得有些迷蒙的双眼。
他大概是准备顶嘴或者继续耍赖,眼神飘忽地扫过愤怒的掌柜,扫过看热闹的酒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