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一道水桶粗的、带着尖锐木刺的枯枝便擦着他的衣角轰然砸落。
醉笙林里一霎时天翻地覆。
逝川眯了眯眼,看向前方。
这似乎是什么人在交手时形成的法场。
会是遥岚吗?
逝川没再犹豫,纵身朝着动乱的中心而去。
震动越来越剧烈,终于,在穿过最后一片林子后,这场混乱的源头展现在了逝川面前。
逝川的瞳孔骤然紧缩。
是遥岚。
却不是他记忆中的遥岚。
他身上那件熟悉的天蓝色长衫被漫天纷飞的枯枝划破,暗红的血色蔓延其上。一头如墨的长发狂乱地飞舞,往日澄澈的眼眸里只剩下了燃烧着疯狂与毁灭的赤红。
红色的灵力暴走四散,他似乎承受不住身体里的某种变化,正在无差别地攻击四周。
“岚公子!”
遥岚没有任何回应,似乎并不能听见他的声音。
逝川眉头紧蹙,握紧了手中的双雁。双雁发出凄厉的嗡鸣,剑刃上,暗金色的符文疯狂流转。
他正欲上前,却忽然一顿。
一股清冽如同寒泉、混合着灵魂与忘川水气息的奇异香气,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
这香气瞬间冲淡了空气中狂暴的法场,连震耳欲聋的灵力轰鸣似乎都减弱了几分。
逝川停下脚步,冷冷地回过头去。
不远处,一个红衣女子好整以暇地站在树下,被黑色布条遮住的双眼定定望着他,正勾着唇笑。
在她身边,冥女不知如同守卫一般护着她。
“目盲,花妖,原来如此。”逝川下巴微微扬起,“尊驾便是醉笙林之主吧。”
花瞳笑意盈盈:“正是。”
“这都是你的杰作?”逝川眯了眯眼。
“做什么那样看着我。”花瞳额头上的彼岸花印记一明又一暗,“你这样会让本尊觉得,会随时被你杀掉。”
“林主说笑了,”逝川面无表情,“我等不都已经是您的囊中之物了吗?”
花瞳一笑:“先不急着阻止遥岚,醉笙林一时还禁得住他折腾。此处不是讲话之地,小鬼王,我们先换个地方。”
花瞳看似强势,但真正有能力掌控全场的,其实是她身后的冥女。醉笙林已经封了,左右逃不出去,逝川便收了剑,跟在了花瞳身后。
路过冥女时,他微微偏了偏头。
“慕容影?”
冥女抬了抬半阖的眼:“谷主大人。”
这便是默认了。
逝川看着这个将他们玩弄在股掌之中的女人,没有说话。
曾经的生死之交是真的,滔天的恨意也是真的,再面对她,逝川只觉得由内而外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对于遥岚来说,这种感触应该更深吧。
他垂下眼,不再去看他。
花瞳引着他来到了醉笙林中心的那处石室,地面上的震动渐渐远去,四周安静了下来。
“关于遥岚的情况,你且不要担心。”花瞳边走边道,“本尊的灵源多年来一直被封印在他的体内,眼下被调动出来,他一时承受不住罢了。”
松兰当年取走了灵源后才发现,由于花瞳的惨死,灵源中蕴含了极为深重的怨气。
松兰和卓真想尽办法,却只能压制这些怨气,而不能消解。更糟糕的是,随着松兰体内胚胎的孕育,那灵源渐渐地和他们的孩子融为了一体。
伴随着遥岚的降生,灵源彻底与松兰分离,进入了那婴孩的身体。
松兰不知道这些怨气会不会给孩子的神志和心性带来影响,便舍出自己所有的灵力,为他设下了一个强劲的封印,将灵源压制在了遥岚体内。
自此,遥岚既不能动用灵源的力量,也不会受到太大的负面影响。
多年来,卓真一直刻意引导遥岚,培养他淡泊无争的心性,所为的正是让他能不被体内的怨气蛊惑。
遥岚向来表现得与常人无异,这让卓真心感慰藉。可他渐渐察觉,他们对遥岚的引导,似乎有些矫枉过正了——以至于他对七情六欲、是非曲直都变得格外迟钝。
卓真在经过反复思考之后,决定将遥岚送往人界,去实打实地经历一番风雨。
这一决定直接地改变了遥岚的命运,他前脚投生到陈景身上,花瞳后脚就找上了他。
花瞳用尽各种办法,想要解开鲛女在遥岚身上留下的封印,却只能使其微微松动。若要彻底解开禁制,必须由内而外进行引导。
花瞳最先想到的办法是利用巫牌。
彼岸族世世代代守在忘川尽头,是灵魂投胎转世的最后一道关卡。他们在此修复破损的灵魂,修正错乱的命运,而巫牌便是族中常用的法器。
直到彼岸族覆灭后,巫牌才流转到了冥界。
衰,疴,疯,孤,舛。
“舛”,顾名思义,中了这张牌的人会诸事不顺,坎坷不断。花瞳将这张牌种在了陈景身上,又留冥女在他身边,时刻关注着他命途的走向。
陈景因此背上了旁人口中所谓“天煞孤星”的命格。
“但可惜的是,本尊好不容易等那孩子走完了一生,他却回到冥界,忘却了前尘。”花瞳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功败垂成……”
之后,遥岚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崖殿,在其中不知度过了多少岁月,再出来时,他只剩下了一个空白的灵魂。
也差不多在那个时候,冥女化作三夫人,再一次潜伏到了遥岚的身边。
她们蛰伏起来,按兵不动,等待时机。直到逝川崭露头角,被她们注意,涤心又因为当归被她们把住了命门,时机成熟,花瞳便设计了白家灭门一案,将遥岚引到了逝川面前。
自此,遥岚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在将他不断推向当年的过往。
直到醉笙林的最后一场幻境,他亲眼看着慕容影和萧风死在自己面前而无能为力,又不得不直面四周人看向他时惊慌、畏惧,唯恐沾染不详的目光。
时至此刻,彼岸族的怨气,鲛女的不甘与陈景的痛苦积压到一起,终于超过了封印所能承受的极限,以不可阻挡之势爆发了出来,让遥岚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花瞳走在前面,丝毫没察觉自己每说一句话,身后逝川的脸色便沉下几分。
等她话音落定,逝川终于按捺不住,双雁出鞘,雪亮的剑锋直刺花瞳后心。
“铛——”一声脆响,碎玉纠缠上来,生生拦下了他这势汹汹的一击。
花瞳闻声脚步一顿,回过了身子。
逝川紧紧地握着剑柄:“你们设如此大一盘棋,就为了逼疯一个一无所知的无辜之人吗!”
“别在这时候意气用事,”花瞳红唇勾起,“事已至此,杀了本尊也救不回你的公子。”
第141章 隐意篇(二)家族
花瞳转身进了石室,身体微微后仰,懒散地坐在了冥女那张冷硬的石床上。
逝川确实对她动了杀心,却并没有把握能在此二人的手下全身而退。
此外,从如今遥岚的情况来看,若真有人知道救他的办法,那个人只能是花瞳。
杀她泄愤只是白费功夫,逝川需要得到更多与遥岚相关的信息。
想到这儿,他冷冷地收了剑,跟在冥女身后一同进了石室。
花瞳纤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身下的顽石,粗糙的石面反衬得那截皓腕愈发莹白如雪。
邪怨之气加身,她如今的样子,比任何人都更像个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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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瞳本是灵源,只要醉笙林那片土地还在,哪怕只剩下一片废墟,她也不会彻底湮灭。
灵力被夺之后,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醒了过来。
她艰难地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习惯性地环顾四周。
……
她看不见了。
这是哪儿。
是醉笙林吗?
从感觉上来说是的,但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
正在她绞尽脑汁地思考是哪里出了问题时,她动作忽地一顿,再次摸向了自己身下的地面。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草地呢?
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冰冷坚硬的地面。
她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摸索着向前走。
四周一片寂静,半点声音也没有。
“九阳?”
“七宝?”
“……”
她一边踉跄着往前走,一边呼唤着往日围绕在自己身边的族人,她将那些刻在心底的名字喊了个遍,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脚底升起,蔓延向她的四肢百骸——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