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都是你!”陈晏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破裂,在狭小的牢房里疯狂回荡,“你就是个天煞孤星!注定众叛亲离,克死所有亲近之人!”
外面的狱卒们终于听到里面的动静,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分开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
两边都是皇子,即便是犯罪下狱,也得罪不起。狱卒战战兢兢地,一边嚷嚷着自己的罪过,一边惶恐地查看陈景的状况。
骤然重新接触空气,陈景一边呛咳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
另一边,陈晏被几人七手八脚地按着,一股急火攻心,忽然喉头一阵腥甜,“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四下更加手忙脚乱,又闹闹哄哄地吵着要叫太医来。
方才送人进来的狱卒赶忙搀着陈景劝道:“宁王殿下千金之躯,还是尽快远离此是非之地吧。”
陈景头痛欲裂,脑子里不断盘旋着陈晏扭曲的诅咒,“天煞孤星”“克死生母”“不得好死”,一句句恶毒的言语跗骨之蛆般死死地缠绕着他。
眼见陈景要走,陈晏恶狠狠地“呸”了一声,一口血沫喷了出来,鲜血混杂着唾液溅落在地上。
“你真以为你现在赢了?不止我们,你总有一天会累死你身边的所有人的!”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在天上看着,等着看萧易水不得好死的一天!”
陈景的动作猛地一顿。
“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哦,慕容影?”
“等着看吧,那些胆敢靠近你这颗灾星的人,都会落得什么下场……哈哈哈哈哈!我等着看……看他们一个个为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陈景下意识地攥紧了狱卒搀扶着他的胳膊,低缓道:“走!”
狱卒连忙点头哈腰,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陈景往外走,一边轻声宽慰道:“是,是。殿下,垂死之人而已,您不必听他这些疯言疯语,坏了心情。”
陈晏癫狂的叫喊渐渐远去,陈景的耳中只剩下一阵阵尖锐的耳鸣。
昏暗的阳光挤进窄小的窗子,落在他染血的掌心,像是一道无声的烙印。
像是自他生来就无法摆脱的枷锁。
第132章 折水篇(十七)灭口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的金辉涂抹在绿竹的梢头,旋即被潮水般涌来的夜色吞噬。屋里只点了一盏孤灯,昏暗的光芒将慕容影清瘦的身影投射在素白的墙壁上。
脚步声不疾不徐地在门外响起,门扉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微凉的夜风,吹得灯焰猛地一矮,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
进来的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眼睛却还算明亮。他反手掩上门,隔绝了院中窸窸窣窣的风声。
来人正是前一阵子名东京城、被睿帝奉为座上宾的那位“杏林圣手”。
慕容影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回头。他背对着门口,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环佩。
“先生。”“老神医”的声音恭敬地响起,“属下已依您所教,为陛下开了最后一副药材。待那剂药材服下之后,陛下.体内的毒素就能彻底清除,身体也能大好了。”
“毒已经除了,但精神却废了。”慕容影的指尖停留在玉环的某一处凹陷,“以后想恢复如初,怕也是难了。”
书案前的人影动了,只见“老神医”抬起手,手指在耳后、下颌、鬓角处几个极其隐蔽的位置轻按揉搓了一阵,紧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从脸上揭下了一层薄如蝉翼、与肤色无异的胶状物,露出下方一张截然不同的脸孔。
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庞,五官清秀,但皮肤却因为多日不见阳光而有些苍白。
眼前之人,赫然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总是低眉顺目地跟在萧风身后地小侍从——瑞秋。
三年前,萧风离开延应,留下瑞秋替他继续照顾陈景和幽篁山,但没过多久,睿帝就起了接回陈景的心思,派人秘密地上山照看。
于是,瑞秋就被慕容影支回了萧府,照看孤苦无依的萧成毅。
再后来,萧成毅去世,陈景回京,慕容影奉命照看萧府旧人,自然也包括瑞秋。瑞秋受他照拂,对这个稳重高深的慕容先生,一直怀着敬重又崇拜的心情。
他将那堆精巧的伪装物仔细叠好,放在书案一角,动作一丝不苟。随后,他望着慕容影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了口。
“先生……”他顿了顿,仿佛是在斟酌词句,“属下斗胆问先生一句,这一身高绝的医术是从何处习得的,您又是如何知道,陛下中得是哪一种毒药的?”
慕容影缓缓转过身,清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幽篁山中有许多藏书,闲来无事,自学而已。”
瑞秋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追问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他恭恭敬敬地向慕容影行了一礼,转身退下了。
他刚走到门口,手还未来得及触碰到门板,就猛然感觉被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攫住了自己的咽喉。
恐怖的窒息感传来,瑞秋慌乱地伸出双手,摸向自己的脖颈……
可那里空无一物。
喉管发出恐怖的“咯咯”声,瑞秋茫然地回过头去,望向身后的慕容影,随后,他的脸色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慕容影仍站在原地,一步未动,只是平静地望着他,而那双眼眸的深处,正亮着幽幽的蓝光,干净透亮,冰凉刺骨。
这是……什么东西?
瑞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指尖徒劳地抠抓着自己的脖颈,留下狰狞的血痕,却无济于事。紧接着,一声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瑞秋的身体猛地一僵,手臂软软地垂了下去,那双因极度惊恐而瞪大的眼睛里,所有的神采都如同潮水般迅速消散了。
那具年轻的躯体无声地向后瘫倒了下去。
灯焰猛地跳动了一下,和瑞秋刚进门时一模一样。
*
御书房的窗外是化不开的夜色,龙涎香在紫铜狻猊炉中静静氤氲,青烟笔直上升,在凝滞的空气里划出几道若有若无的线。
年轻的帝王端坐如松,面容沉凝,眉宇间是日积月累、不容置疑的威仪。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专注地落在奏疏上。
丞相慕容子须坐在他的下首。
殿门外,当值的首领太监王德全佝偻着身子,贴着门框溜了进来,面色惨白,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筛糠般微微颤抖。
“启禀陛下,西苑急报……太上皇……太上皇他……驾崩了!”
陈景的心尖猛地一颤,手中的朱砂御笔在奏疏上狠狠地划下了一道,迅速晕开的猩红瞬间吞噬了下方一行公正的小楷。
他低垂的眼睑骤然抬起,慕容子须也搁了笔,面色凝重地看向报信的太监。
“什么时候。”
“回禀陛下,辰时。”
“……”
自从六年前陈晏兵败下狱,睿帝的身体虽然痊愈,但精神却一下子萎靡不振起来,没过多久,就将帝位传给了陈景。
原本以为,他在退居幕后之后可以享享清福,颐养天年,可不知为何,睿帝的身体状况却每况愈下。
陈景每每去探望,却只能吃到闭门羹。陈景无法,最终依照睿帝的意愿,将他暂时移去了西苑。
“传朕旨意,命礼部会同内务府,即刻操办太上皇后事,一应仪程规制,不得有误。”
他顿了顿,补充道:“着太医院院正,即刻前往验看,呈报详情。”
“遵旨!”王德全磕了个头,得令退下,倒退着出了殿门,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陈晏充满恶意的诅咒撕破尘封的记忆,再次在陈景的耳边回荡了起来,他重重地捏了捏眉心。
慕容子须缓缓起身,走到了陈景身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陛下,节哀顺变吧。”
陈景闭了闭眼。
哀?
从出生开始,他的这位生身父亲就从未疼爱过他一天。甚至在他最脆弱、最需要关怀的时候,父亲却将他丢在荒山上,恨不得他死得越快越好。之后好不容易将他接回宫中,也不过是拿他当作培养自己儿子的工具。
从始至终,睿帝似乎都忘了,陈景也是他的儿子。
他实在是没什么好哀伤的,只是……
陈景抬头看了看慕容子须,他面色平静,但眉目温和,一如当年。只要有他在自己身边,陈景就总是觉得,自己的心是定的。
他们真的会像陈晏所说的那样,一个个地离自己而去吗?
不。
那都是陈晏功败垂成之时恼羞成怒的胡言乱语而已。
“沙……沙……”
慕容子须执起陈景的墨条,轻轻按入砚台之中,研墨的声音响起,均匀而沉稳,隐隐竟然将陈景拉回了幽篁山上彼此相伴的少年时光。
或许什么都未曾变过。
又或许,什么都回不去了。
陈景垂下眼,伸出手指轻轻拂过被污损的纸页,朱砂未干,带来令人不适的黏腻感。
他撵了撵指尖:“子须,帮我重新誊写一份。”
“是。”
慕容影领了折子去了,取来一张崭新的纸笺,在桌案上铺平。
他一行行扫过奏疏上的内容,神色一分分凝重了下去,最后目光目光落在署名处,陷入了沉思。
陈景见他只顾着低头研究奏疏,并未动笔,不由得有些奇怪。
“子须,怎么了?”
“陛下可曾认真看过此篇奏折?”
“尚未来得及细看,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这是溪义王的奏疏。”
陈景皱了皱眉:“皇兄?他说了什么?”
这篇奏疏通篇都是一些陈词滥调,无非是表达自己的忠心,感念皇恩浩荡,陈述自己在封地如何谨小慎微、安分守己、绝无二心。字里行间充斥着的惶恐与急于表白的急切,与往日东宫的矜贵傲气判若云泥。
孔氏的死带走了陈昊的主心骨,陈晏的死更让他感受到了天家所谓亲情的无常。
他现在只想偏安一隅,安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