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晏正欲再说,却被陈昊打断了。
"放你娘的屁!"陈昊猛地站起,酒盏被掀翻,梨花白洒了一地。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陈晏悠悠打断,"如今民风愈发开放,这种事本就不算少见……不然,还有何理由能解释此二人莫名亲近的关系?"
陈昊额头青筋暴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只觉得腹中翻搅,一阵反胃。窗外暮色沉沉,楼下伶人正唱着《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尾音缠绵得令人心烦。
"大哥若不信,"陈晏轻啜一口酒,"逍遥阁是萧风常来的地方,他在此处还有长期预留的隔间。之后若发生什么……臣弟叫皇兄亲眼来看便是。”
陈昊一脚踹翻案几,酒壶瓷盏哗啦碎了一地。
"捕风捉影,不堪入耳之事,本宫不屑知道!"他咬牙切齿,"你若将此事传扬出去,污了皇室声誉,不仅是本宫,父皇也不会饶了你!"
陈晏望着他怒冲冲离去的背影,慢条斯理地抿尽杯中残酒。檐角铜铃忽被疾风撞响,惊起一群暮鸦,黑压压地掠过皇城上空。
冬日的宫墙内,雪花打着旋儿飘落在青石板上,周遭一片寂静。陈景跟在引路太监身后,脚步不自觉地放慢。
皇后突然召陈景入宫,却未说明缘由,实在令人心中不安。
陈景抬头望向高耸的朱红色宫墙,凤仪宫的檐角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如同利剑般横亘在宫门前。他整了整衣冠,手心不知何时已沁出一层薄汗。
领路的太监在宫门前停下,低眉顺眼地退到一旁。
"三殿下,娘娘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陈景将随从留在门外,孤身一人进了凤仪宫。
慕容影既然已入了翰林,即使是最低的官职,也不能再随侍陈景左右,因此,他此行只随意从家中选了一个仆从带在身边。
殿内熏香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皇后端坐在凤座上,面容隐在阴影里,只有指尖上那枚翡翠戒指偶尔反射出一点冷光。
"儿臣参见母后。"陈景恭敬行礼,膝盖触到冰凉的地面。
"景儿来了。"皇后的声音出奇地柔和,"起来吧,到本宫身边来。"
陈景起身时,注意到皇后身侧竟无一个宫女太监伺候,整个殿内都静得可怕。
皇后示意他坐在一旁的绣墩上,自己却站起身,缓步走向窗边。她伸手推开一扇雕花木窗,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殿内厚重的熏香气息。
“景儿不必紧张。”孔皇后的声音里带着妇人独有的温柔的伤感,“本宫此次唤你来,是想与你聊聊家事。”
“是。”陈景应了一声。
孔皇后与陈景有何家事要讲?不过就是和婉贵妃的过往。
果然,皇后缓缓地开了口。
“你母妃当年,风华绝代,惊才绝艳。”她道,“说实话,本宫实在是羡慕极了。”
帘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青砖光影浮动,孔皇后坐回原位,为自己斟了碗茶。
"皇后娘娘风采依旧,不必过谦。"
皇后闻言,摇头轻笑,凤钗垂下的东珠也跟着颤动:"双雁楼的事是昊儿失手,本宫在这里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此事是儿臣不小心,"陈景仓促地起身行礼,"并非是兄长的过错。"
"那之后你又病了许久,"色泽醇厚的茶汤映出皇后骤然幽深的眼眸,"身体怕是不大好吧。"
"是儿臣不争气,没见过这样的世面,神魂惊惧,这才病了。"陈景滴水不漏地答道。
"不必这样说自己。"皇后垂下眼,神色晦暗不明,"你母妃难产,导致你生来体弱,此事本宫并非不知。"
陈景眉心骤然一紧。
他的底细,皇后都清楚?
怪不得陈昊会不计前嫌地与他交好,原是有恃无恐。
可,除了她,还有谁知道?
玫妃也知道吗?
他不知不觉地攥紧了袖口。
"本宫乃后宫之主,怎会不知此事?" 皇后看出了陈景的忧虑,温柔地安抚道,"既然本宫之前从未向外透露过,之后自然也不会,你不必担心。"
"儿臣......多谢母后。"陈景深深一礼,瞬息千念。
窗外,雪渐渐大了,隐隐起了鹅毛之势,裹着雪粒的风里吹进屋中,令人遍体生寒。
"本宫和你说这些,是想要你信任本宫。"皇后道,"本宫对你没有恶意。"
"儿臣知道。"陈景很快平静下来,恢复了此前不露声色的模样。
“贵妃生前便与本宫情同姐妹,对你,本宫也是视如己出,所以有些话,本宫不愿瞒着你。”
孔皇后拍了拍陈景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自己却掀开了桌案边的鎏金匣。
那匣子里盛着枯黑到看不出成分的黑色药渣,和一张泛着枯黄的素笺。
“婉妹妹身体一直十分康健,可自从有孕之后,身体却每况愈下,生产之日更是血崩而亡。本宫事后查过婉妹妹的饮食,发现……被人动过手脚。”
陈景愕然抬头:“母后这是何意?”
“有人要害你们母子,在她的饮食里下了慢性毒药。”孔皇后垂着眼将那张素笺推向陈景,“若运气不好,便是一尸两命,即使侥幸生下孩子,也多半会体弱多病,难以养大。”
第123章 折水篇(八)毒害
“既然母后知道……可曾告诉父皇?”陈景的声音艰涩地响起,嘶哑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本宫有意要告诉他,可婉妹妹的死令陛下悲痛过度,下旨任何人不得再提起与她有关的事,连你,也对外宣称早夭。”她停顿了片刻,不知是在回忆什么,不把你留在身边,恐怕也是怕见到你会徒增伤心吧。”
随后,她将目光落在陈景身上,语气温和,带着劝慰:“你既然已安稳地长大,此事便莫要怪你父皇了。”
陈景沉默了好一阵,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是谁……”他眼底的痛苦几乎可以灼烧一切。
皇后瞥了他一眼,假装没注意到他悲痛的神色,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本宫……尚未查到。这后宫的所有人,包括本宫和陛下,都有毒害贵妃的嫌疑。主谋究竟是谁,本宫无权置喙。”
“儿臣知道,定不会是父皇和母后。”陈景垂着眼,表明了对皇后的态度。
孔皇后只是忧伤地看着陈景,没有接他的话。
彼时,陈昊已有五岁,身体康健,虽不如陈晏聪慧,却也中规中矩,没有犯过什么大错。
孔皇后乃是睿帝发妻,孔家在朝中的影响力远非贵妃所在的何家可比,即使何韵诞下皇子,也很难动摇孔皇后的地位。
婉贵妃之死,最大的获利人是谁不言而喻,皇后这是在暗示,陈景所遭遇的不幸,乃是拜玫妃所赐。
陈景头脑中此刻一片混乱。
他生来白发异瞳,因为这副奇怪的样貌,他的亲生父亲将他视为不祥的妖物,将他幽禁荒山十六年,任他自生自灭。
他一出生,便克死了母亲,连累了母亲宫中所有的宫女与在场的太医,背负上了数十条人命。
陈景也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天生妖物,为此,他从不敢轻易亲近旁人,生怕给他们带来灾难,即使是萧风,他也从不敢主动地接近。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陈景好不容易熬到能够平静接受这些事实,孔皇后却忽然告诉他,他此前遭受的一切是受人所害。
若不是从娘胎里带来了剧毒,一个好好的孩子,怎么会生成这般模样?
他一时无法接受。
原来,他这么多年来背负的一切,其实都不该由他承受。他本可以在父母膝下健康长大,不必受病痛折磨,不必忍受他人的异样眼光,更不必终日困坐屋中,只能用艳羡的目光望着院中舞剑的萧风。
他原本可以自由地交友、出游,一辈子荣华富贵,清闲平安。
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孔皇后看着他失神的模样,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的钥匙,放在陈景手中:"这是婉妹妹生前寝宫的钥匙。自从她走后,那里一直保持着原样,本宫经常会派人前去打扫。也许……你会想去看一看。"
钥匙冰凉刺骨,陈景却感到一股灼热从掌心蔓延至全身。
走出凤仪宫时,大雪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茫然。
远处传来更鼓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像是在催促着什么。陈景迈开脚步,朝着那座尘封二十年的宫殿走去。钥匙在他手中越来越烫,几乎要灼穿皮肉。
身体被寒意浸透,陈景的身子猛地一晃,一旁的仆从几步上前,忙搀扶住了他。
“三殿下,您没事吧。”
陈景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别跟着我。”
仆从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这……”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陈景声音颤抖,语气近乎恳求,“可以吗?”
侍从不敢再忤逆他,只得放了手,缀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陈景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无数双眼睛在他眼前一一浮现——贵妃无辜的泪眼,玫妃虚伪的笑眼,皇后算计的眼……还有他自己,眼中燃烧着悲哀的怒火。
走出宫门的时候,大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陈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锦靴被雪水浸透,他却浑然不觉。
不知走了多久,喧嚣的人声混着脂粉酒气扑面而来。陈景中浑浑噩噩中惊醒,抬头望去,“逍遥阁”三个鎏金大字在灯笼的映照下,刺目地灼烧着他的眼睛。
逍遥阁,京城里最豪华的酒楼,寒夜里最诱人的温柔乡、避风港,这里虚假的暖意与能让人忘却一切的烈酒,是所有悲伤的解药。
陈景撞开门帘,裹挟着寒气与未化开的雪花踉跄而入。他面色苍白,又是生面孔,甫一入内,引来了不少人好奇的打量。
半晌,才有人低声惊呼。
“那不是三殿下吗!”
“三殿下陈景?”
“原来是这么个模样。”
大堂里人声熙熙攘攘,小二带着讨好的笑意迎了上来。陈景无视那些讨论和目光,径直走向了角落里的一张空桌。
“酒。”他敲了敲桌面,声音嘶哑地吩咐道。
“是是是。”小二喜气洋洋地拿酒去了。
陈景的侍从眼见他进了逍遥阁,连忙小跑着跟了上来,谁知,他刚要掀开帘子,却和一个从楼内走出的人撞了个满怀。
从服饰来看,那人似乎是逍遥阁的堂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