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当真派上用场。
他知道以翟广的为人,让他就地向镇中百姓征粮实难做到,那么翟广定不会在此地久留,死守这府库已被搬空的鹅笼镇,等官军四面合围。不出三日,翟广休整完毕,定要启程。
此时陆宁远若仍像上一世那样统领大军,只需要命人把守住几个主要隘口,再缩小包围,将翟广越困越小,就是困不住他,也可以在几处设伏,平定的办法不止一样。可现在他手里只有几千兵,又无坚城依托,在翟广面前仅能自保而已,如何破敌?如果他是翟广,该往哪里去……
一连两日,他不住派人出去探听叛军动向以及官兵到了何处,自己只闷在大帐当中,除去向斥候问话之外,对着地图一天也不说一句话。期间翟广交几次邀战,只由张大龙等人主持,陆宁远全未出面。翟广并未下定决心在此时同他们再打一场硬仗,因此几次攻击都是试探性质,规模不大,见陆宁远营寨实在难啃,也就没起硬吃了他的心思,保存实力以待后战。
马上到了翟广拔营的日子。翟广行军时,往往以老弱、伤兵、军眷居中,外布精兵护卫,而且一营一营井井有条,彼此呼应,首尾相顾,想要在他们全神戒备之下以三千人马击破他们,乃是天方夜谭。至于设伏,也不可行。他兵马暴露野外,已在翟广严密监视之下,稍一移动必被察觉,这样近的距离,不可能像之前翟广没注意到自己时那样行动自如。
看来只有放翟广走了,等待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会再出现的机会……
就在陆宁远这样想时,却忽然峰回路转——邹元瀚没有被俘、被杀,也没有因为怕被追究败军之罪而就此逃遁,反而从大同镇收拢了一千来人,往这边而来。而北面德安、西面武昌的官兵昼夜兼程,据此已经只剩下一日路程了,只要拖住翟广,便可再战!
意识到这点,他毫不犹豫,即刻聚将议事,定下战略部署。
他麾下许多军官因之前都曾从军,遇见如此形势,人人都明白这是要打恶仗、硬仗,不但没有半点好处,白白损兵折将不说,到最后功劳可能还是旁人的,自己什么也捞不到,第一反应都是应该安然放翟广离开,以免赔掉老本。
需知他们这些在外征战的将领,不同于朝中那些老爷,他们手中权力与其说是来源于那个居于深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帝陛下,其实更多来自于自己麾下兵将。你兵多将广,朝廷就不敢动你,不但不动,还因为要倚靠你做事而上赶着哄你。你要是打散了队伍,没了作用,那就看吧,他们转瞬就要变脸,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如此乱世,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为自家谋,兵马自然越多越好,像这样打消耗战,那不是自己断送自己么?
可是谁也没有将心中这话说出。陆宁远下令出战的时候实在太平静、太坚定了,看他脸上神情,就好像为国征战、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打散这些好容易培养出的士卒、重新变得一贫如洗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无可置疑。
他们是在为一个比自己所能想象出的更加宏大、更加幽深的什么而战,这是在场许多人在自己几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或者第二次产生这样的念头——而第一次是在陆宁远将张康几人除名又逐出军营的那天。
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后来因战功一路升迁而身居高位,有些不再在陆宁远麾下,但无论身在何处,地位如何,接下来的这几日,活下来的人里,无论是谁都再没法忘记。
那或许是他们记忆里最黑暗的几天。他们以区区几千人,不住冲击着兵力数倍于他们的翟广大军,一日之间便要交战三四次,箭矢插进盔甲,刀刃破开血肉,马匹吐着白沫栽倒地上,陆宁远把疼到没有知觉的左腿绑到镫子上,举刀一次次带领他们冲锋。
而他们换来的是,朝廷援军从四面赶到,邹元瀚也从大同镇带了卫兵和民兵过来,居中调遣,大破翟广军。翟广部众死伤无数,往西逃遁,就此几乎销声匿迹,看来似乎再难成气候。朝廷嘉奖的诏书发下,里面没有陆宁远和他们的名字,邹元瀚升任游击将军,官居从二品,以酬平贼之功。
第107章
陆宁远奇袭大破扎破天部,与夏国摄政王亲自统兵东征、攻破凤阳的消息几乎同时传来,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整株小梅树,连着根上的土一齐交到刘钦手上。
刘钦那时刚刚下朝,想着凤阳既下,夏人接下来就要陈兵大江,虽然有上辈子的记忆,明知道他们意在议和,并无吞并江南之志,心情却也颇为凝重,眉头紧锁着回到家里,看到别人送来这样一株梅树,不由一愣,接着便觉有几分莫名其妙。
这树像是被连根挖出的,根须抱着土,用布紧紧裹在一起,碰一下,就从缝隙间往外扑簌簌地掉土屑,看着脏兮兮的。花枝也未修剪,上面的花倒是大开着,粉白相间,也不难看,只是一看便是寻常梅花,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
他奇怪地瞥去一眼,头脑里仍然思索着自己的事,并不放在心上。
每天向他送礼的人很多,他有时还会看看,有时懒得过目,就让找地方收起来,并不着意。但这树实在普通,在一众奇珍异宝之间反而显得异峰突起,他于是一面往庭院里走,一面多问了一句:“这谁送的?”
德叔在后面抱着树道:“小陆将军,一起的还有一封信。”说着把树放在花园的石桌上,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又补充:“是明着送来的。”
他所说的“明着”是区分于“密使”,看来陆宁远所说不算什么密事,和前些天李椹报告时用的黑色蜡丸不同。刘钦下意识地出了一声,“哦?”顿了脚,向那株树又看去一眼,然后从德叔手里接过信,在石凳上顺势坐了,把信拆开,正是大破扎破天的军报。
他已经等太久了!
刘钦把信拍在桌上,手指在上面连敲两下。陆宁远能破敌并不在他意料之外,他只恨这消息来得太迟,让人终日等得心焦。
今天早上朝会之后,因为夏人南侵之势太急,江北败报迭至,他三哥刘骥又劝父皇弃城南逃。能看出他父皇已经颇为意动了,只是群臣苦苦相劝,晓以利害,才又搁置此议。刘骥见劝说不成,早朝后便自请外出就国,去往自己的封地长沙,竟有见势不好,脚底抹油自己南走之意。刘崇心灰意懒,挥挥手答应了他。
刘钦冷眼旁观,知道属于他的时间就要来了。
之前李椹带来的消息,陈执中手往下面伸的同时,也没忘了上面,有些好处转头就卖给了刘骥。刘骥出京之后,百口莫辩,他在这时将他的事情抖搂出来,父皇定要震怒,不怕牵扯不出陈执中。如今徐熙被逐,只要陈执中也被拉下,他大哥刘缵也就孤立无援了。
陆宁远的捷报在此时送到,正好为他张一声势。更何况他父皇畏夏如虎,两世本来都没有差别,可一封捷报之后,就不一样了。陆宁远以数千新练之卒应对同官兵已经百战、不仅没被剿灭、反而愈发壮大的流寇,只经两月,便断其一臂,但凡略通军事之人想来一听便可知其厉害。听见这个消息,不知能不能让他父皇胆气为之一壮,往北面对着夏人时,能少几分丑态。
上一世两国议和时刘钦正在北面,被俘夏营当中,不知详情,这次他身居京城,几次廷议他均在场,将夏人大兵压境下他父皇与朝臣的百态看了个遍。
或许是因为他在夏营当中的经历,又或许生性如此,刘钦想到夏人时,就只有一个“战”字,从没有一时半刻生出过求和之意。
且不说前面还有一道长江天险,就是在江北也并非无人。解定方虽然暂时退出凤阳,但四面仍有十余万大军,收拢起来,与夏人并非没有一战之力。沿江西溯,秦远志在武昌仍有两万余人,一旦全面开战,武昌以南的腹地中的卫所驻军也可临时征召迎敌。吴宗义雄踞四川,虽然初露割据之意,引不少朝臣侧目,但也是实心抗击夏人,足以将数万夏军牵制在西面。大势未定,天下事尚有可为,如何能就这样落胆,再启迁都之议?
因此此议一出,他当即反对。
若以他自身计,夏人为远虑,大哥为近忧,迁都尚可商榷,但与夏人议和,于他这储君其实有利无害。夏人和议的条款,既不是割地又不是赔款,只是要让刘崇退位而已,简直像是纯为报复,若非有国书为证,两国又已经互派使者反复磋商,实难让人相信。
刘崇退位,便宜何人?自然是他。他如此旗帜鲜明地主战,朝中大臣明面上无人议论,但心中暗惊者着实不少,均揣摩不出他是何意。
不说别人,单是周章就曾在退朝后拿眼瞧过他几次,只是刘钦不去招惹他,他也就不会单为此事来问刘钦。
至于刘钦自己,他这样做的原因倒很简单。那就是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反对,同夏人的和约最后一定都会签订,父皇能硬挺住一次,却挺不住太久,到最后还是会和上辈子一样退位。他若唯唯诺诺附和,非但惹父皇以为他已心生夺位之心,正巴不得自己让贤,天下有识之士闻之也必将寒心——国君如此,储君也如此,他大雍还有何出路,思之岂不令人齿冷?
如今国事蜩螗,天下观望,他身在如此高位,一举一动所系非轻。此时此刻,正在宣城的薛容与的眼睛,一定正在他的身上。就是不为别人,只为他一个,也不能曲意屈膝,卑事夏人。若不是在险恶关头,若不是当此大变,他又以何自明心志?
只是他虽然将旗子竖得高高的,这些天来南北两线作战皆不利,毕竟也是风雨晦暝,不能不让人感到压抑。这一封捷报送来,他也算暗暗吐出口气,心情正好,一面让人传信给崔孝先等人,一面向宫内打听父皇有无得知。再看信的末尾,照例是与战事无关的闲话,又照例只有一句。陆宁远说,行军路上,他看到梅花开了,所以寄一株给他。
刘钦身在建康,黄州府的情形如何,他自然看不到,当然也就不会知道这株梅树是如何从两军交战之所被送到他府上的。
那是二月的第五天清晨,扎破天部众四散,翟广进据城中,陆宁远在城外安排扎营。一夜激战的血腥之气似乎还在原野之上游荡,数日间连绵不绝的阴雨终于却暂时歇了,从东方的天空透出一抹晴色,陆宁远骑马登上一处高岗查看地形,天光下照,他低一低头,就看见马蹄边上,几株梅树早早地开出了花。
阴雨连绵,他的病腿疼得厉害,一刻一刻,一日一夜,全无止歇。他默不作声地忍耐着,心平气和地承受着,如两世以来的许多天那样,做着所有该做的事,练兵、行军、杀敌,哪怕是昨夜奔袭扎破天时也是一样。然后,就在羽檄旁午、战马交驰的关口,在一场胜负未定的大战到来前的这个小小的间隙,在刀锯骨头般无休止的疼痛中,他低一低眼睛,看到梅花开了,于沉思间稍稍转念,想现在原来已经到了春天,再然后,他忽然想到刘钦。
像一道大风刮过,扑面而来,陡然间摧撼了他。二月原野上的寒意灌入肺腑,铠甲上满布的霜露在初日当中烁烁闪光,扎营的声音炊烟般在岗下漂浮着,一道强烈的感情猛然间闯进来,他跳下马,踉跄着扶住马鞍站稳,忘了疼痛,忘了翟广,忘了视线之外的其他,想他必须把这个寄给刘钦。
他把手放在几株梅树的花枝间,打算挑选一枝折下,但马上想到,这样的一枝实在太小,送去建康时可能已经死了,于是想了一想,选中一棵连根挖起,放在一旁,倚马写起记述昨夜这场混战的军报。
一直到他把信纸放在马鞍上提笔写下最后一笔时,那道突如其来的感情仍在他的胸口当中激荡,他写不出来,也想不出那是什么,落笔时手轻轻抖着,似乎是被寒风吹的,又或许是因为右手伤后本来就使不上力。他的手让风吹得通红,还有一点皲裂流血,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写好信后,拿军中包裹伤口用的布条一圈一圈把梅树的根连土一起缠紧了,连军报一起发给刘钦。
信中,他既说了大破扎破天部的事,也写了翟广进驻鹅笼镇、邹元瀚不知所踪,但刘钦读来,只把它当捷报看待。看完信的最后,他视线一转,又看到了陆宁远送来的那一整树梅花。
在他读信的功夫,德叔没有一直抱着梅树,而是把它放在了石桌另一角,刘钦伸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去忙自己的事了。刘钦果然伸手过去,手指在离自己最近的一朵花上逗了逗。
几只花瓣让他一拨,齐齐颤了一颤,却没有一片掉下来,回正了身体,仍抱在萼上。刘钦收回手,手指肚上好像被什么沾得湿了,带着微微的凉意,是花上结的露水。因为路程不算太远,送信的马匹又快,梅花开得还十分鲜妍,黄色的细蕊一簇一簇,每一绺都顶着朵小小的花药,显出几分可爱。
刘钦不是赏花之人,但这样一整株梅树连土一起横在桌上,实在有几分好笑。他于是笑了一笑,招手叫来仆从,吩咐几句,让从屋里取来纸笔。仆从抱了梅树离开,过了一会儿,将笔墨放在石桌上。
刘钦把人挥退,自己研着墨,心思转远了些。过得片刻,拉回思绪,蘸墨落笔,忽然门房来报,崔允信有要事求见。
第108章
崔允信匆匆走进来,正要往里去,不意却在小园中见到刘钦,忙停下施了一礼,转脚往刘钦这边来。
刘钦坐在石桌旁,刚刚搁下笔,桌上铺着一张纸,还是空白的。如今正是春寒料峭,院中没有什么美景可赏,一泓池水透着寒意,刘钦竟有如此闲情雅致,在小院中临水作书,崔允信不禁在心中称奇,把脚步放慢了点。
他确是有要事前来,所以才这样行色匆匆,但看刘钦如此,忽然觉着自己莽撞,走到石桌旁,先顿了一顿,才对刘钦道:“陆小将军用兵如神,一战而大破流贼,臣特来恭贺殿下!”
他刚走近时,刘钦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不是专为贺喜而来的,把信纸暂时收到一旁,命人进茶,指指椅子,让崔允信坐下。
崔允信没有直接说,他也就没有着急问,只道:“戡定此贼,也是国家社稷之福。”
崔允信没有辞让,腰一弯坐在石凳上,应道:“是、是。”
下人送来茶水点心,一一搁在桌上。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里厨子都有些来头,待客用的茶点往往色香味无一不佳,但也往往不会有人吃。崔允信看了一眼,便没有动,但见刘钦拈起一块自顾吃起来,忙也拿了一块吃。
他无心关注点心是甜是咸,一面吃,一面听着屋后花园里的动静。那里叮叮当当,似乎在敲着什么,他想起进门前曾看到从太子府里正用车往外运土,咽下嘴里的东西问:“殿下府里好像是在动工?”
刘钦便知道他此来要说的事的确不急了,举起茶慢慢喝了一口,转过脸对他笑道:“这花园不合我意,近来正好有空,就翻修一下。”
他平日无事时并不常笑,尤其还笑得这样深,以至于在崔允信看来,似乎带了点危险之意,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崔允信心里暗暗咯噔了一下,明白此刻刘钦心里一定正藏着什么东西,但不会对自己说,他也无从猜测、无从揣摩,只觉着刘钦城府深密,下意识把刚刚跟在刘钦后面举起来的茶杯又搁回桌上。
这几个月来,他与刘钦走得很近,刘钦似乎十分倚靠他及他背后几乎从不直接出面的父亲,还有那些聚集在他身边,同为北人的勋贵旧臣子弟。有任何重要的消息,刘钦与他们往往都互相知会,刘钦在朝中有什么举动,他们也不遗余力地配合。
他是其中与刘钦离着最近的一个,不管是他还是别人,都这样认为。旁人羡慕他,他也为此颇感自得,但同时总是隐隐有一种感觉,比起亲近,在面对着刘钦时,他感到的倒更多是种惧怕。并不是因为刘钦身居高位,而是因为他心中真正想着什么,崔允信知道自己并不当真清楚。
但他愈是惧怕,就愈是放心,也愈发坚定。刘钦如果是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酒囊饭袋,那他们这些人跟他一起搅进这乱局当中,怕是真嫌自己命长了。
他收回思绪,见刘钦还在喝茶,干干问道:“听动静,是要把整个园子都大翻一遍罢?”
“嗯。”刘钦向后院方向看去一眼,就收回视线落在别处,看着颇为随意,“估计还要两个月才能竣工吧。”
崔允信坐不住了,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对刘钦道:“殿下,有一句话,由臣来说或许不合适,但臣私心不能不为殿下考虑……”
刘钦正色道:“你说。”
崔允信本来颇难开口,但看刘钦显露出这样郑重的神态,想父亲交待的这些话句句都是在为刘钦考虑,没有半点私心,也就觉着没有什么不好说的了,顿了一顿,坦诚道:“小陆将军一举击破扎破天部,于殿下、于朝廷都是一桩大喜事。流贼虽有多股,但大多不成气候,都是些山里的响马而已,真正为朝廷所忌惮的,一个是这扎破天,另一个就是那翟广。”
刘钦听到翟广之名,放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勾了一勾。就听崔允信继续道:“如今扎破天部被破,剩下的翟广部独木难支,虽然现在还不知道黄州府那边的具体情况,但想来是胜局已定,剩下的便是追亡逐北、乘胜追击而已。”
刘钦截断道:“翟广进入坚城,夺回家眷,已不再受制于我。况且扎破天本人虽已就缚,其部众未必就作鸟兽散,毕竟是万余人的大军,哪怕十个人里留下一个,投了翟广,也棘手得很。”
“邹元瀚所辖官军也被打散了,至于从黄州府外调去的官兵,推算时日恐怕也不会马上能到,其实他陆靖方自己也成一根独木了,恐怕不好这样乐观,只看过几天的军报如何了。”
崔允信听他说得严峻,并不很以为然。在他看来,陆宁远既然能破一路,就能破第二路,只是时间早晚、损失大小的问题。对于黄州府的情况,因远离京城,消息真假难辨,这些天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流贼已经被破了、大军马上就要凯旋的,有说官军被打得四散、流贼就要逃往省外了的,鹅笼镇这样一座小城,在这些天传来的消息里更是几经易手,令人摸不着头脑,不知该信哪一个。但既然陆宁远的捷报送来,那便坐实前方是打了胜仗,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不在战场上面了。
他向前倾了倾身,同刘钦离着更近了些,低声道:“臣父令臣向殿下进此一言:既然流寇已在股掌,最好不要一下子就收拾干净,留一点慢慢打,于殿下有利无害……”
刘钦一转眼看向他。
他这眼颇含威势,引得崔允信一惊,但马上刘钦眨了下眼睛,将那陡然出现的锐利神色掩了下去。崔允信顿了顿,实在不知道刘钦心里是怎么想的,半晌才试探着又道:“这几年邹元瀚在外,几次都有机会能灭流寇,就是翟广拿不下来,扎破天总也跑不了他。但剿贼一剿经年,是为了什么?”
刘钦搁下杯子,“他是想要养寇自重!他拖得越久,自己也就越发壮大,朝廷就越离不开他。”
崔允信见他并非不知,心中大定,忙接着道:“正是、正是!现在老邹已经完了,小陆将军正好出一头地。殿下不妨致书给他,要他不要急着去打翟广,该放过时放他一马,只要翟广不死,朝廷就还要增兵,那时候小陆将军手底下还会只有区区三千人么?他拥重兵在外,殿下便可安居于内了,岂怕小人攻讦?”
有那么一瞬间,刘钦心意一动。崔允信的话说进他心里去了,他现在最缺的就是军权,秦良弼虽然有支持之意,但他远在江北,且要防备夏人,他真正能倚靠的无非就是陆宁远那一点人。在和议签订、大位易主之前,陆宁远若是能取代邹元瀚,拥兵一方,举足轻重,那他的胜算便要多出数成。
他忽然想到之前韩玉送来的一份密报:陆宁远在明明有机会借翟广的刀杀邹元瀚时,却不遗余力地救下了他。
陆宁远不会不知道,邹元瀚曾经想害死他,要不是他命大,中了一箭却只受轻伤,现在怕是已经烂得只剩骨头了;也不会看不出来,除掉邹元瀚于他而言有多大的作用。以当时的形势,陆宁远只需要反应慢一点,或者没有快马给邹元瀚的后军传递那一份消息,邹元瀚就必死无疑,朝廷甚至都不会下旨降罪于他,因为邹元瀚不死反而才是意外之喜。
但他还是那样做了。收到密信时,刘钦怔愣了好一阵,心里生出一个念头:如果我要他杀死邹元瀚,陆宁远可会照做么?
但马上,他又想:我何必这样小觑了自己?笑了一笑,即将此事放下。
现在,他看着被卷到一旁的空白信纸,心里被崔允信勾起的那一点热意冷下来,回转了念头,对崔允信摇摇头道:“国家大事,并非儿戏。那些流贼我曾亲眼见过,并非生就是大奸大恶之徒,反而多是些生计断绝走投无路的寻常百姓。干戈未静,桑农咸废,正当一战破之,安置归乡,使各安产业,不然越这样拖下去,当地百姓就越是没有生路,就越要激起民变,流贼越剿不尽,恐怕天下事要不可为了。”
崔允信一时分辨不出他说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他是不信任自己,在出言试探,还是当真这么想的?忙道:“殿下仁爱百姓,爱养元元之心,人所共见。但如果日后……日后殿下不得驾临大位,这些百姓虽然安堵,也并非是殿下的百姓了。殿下此时顾虑太多,臣只怕……”他恳切地看着刘钦,“只怕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啊!”
刘钦心中一沉,但看出他和崔孝先是真心在为自己打算,有意缓和了神情,免得让他误解,却并不答应他,摇头道:“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如此儿戏人命,视百姓嚎啕而不顾,他日我纵登大位,也难为其主。平叛一日也不拖,不但不拖,还要尽快结束,休兵安民,以全力应对北虏。但你放心,我刘钦也绝不会为人作嫁!”
他虽然有意收敛了威棱,颇假辞色,但说话时脸上显露出不容置疑之意,崔允信如何看不出来?知道他心意已决,再劝无用,只得讪讪地送上几顶纯仁贤德的高帽,结束了此议,暗地里却忧心忡忡。刘钦想要名实俱全,阴阳兼顾,野心可是不小,两个都想要拿在手上,只盼他到最后不要哪个也没有吧。
他又坐了一阵,便辞行归家,向崔允信陈述此事。前脚刚刚离开,刘钦重新铺开纸正要落笔,马上就又来人,是从宫里来的,趴在刘钦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就见刘钦脸色微变,缓缓站了起来,手按在石桌上,指节白起来。
文宁公主入宫,不知在刘崇耳边说了什么,刘崇大怒,刚刚传了他母亲过去,尚不知结果如何。
第109章
文宁公主是刘崇的妹妹、刘钦的姑姑,早已出嫁,丈夫去世得早,她没有搬回宫里,但这些年也常常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