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里,一时心中暗悔,担心陆宁远觉着自己所言有理,恶向胆边生,当真在这里杀他灭口,忙住了嘴,脸上仍是一副威威严严的长官模样,但眼睛已经开始暗中查看自己亲兵位置,在心里暗忖万一陆宁远突然发难自己该如何脱身。
但陆宁远没露什么凶相,脸上神情甚至都没变化一点,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因为生得太高,看他时眼睛半垂着,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隐隐约约有几分蔑视之感,对他道:“末将仅有三千人,野战难以取胜,既不易拖住翟广,前去支援将军,也是杯水车薪。像这样收取鹅笼镇,断其补给,又控制住翟广家眷,使其不得趁机突围离开,相较之下乃是上策,请将军海涵。”
邹元瀚自然不信他这鬼话,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冷哼两声,随后就听他又道:“扎破天被将军几次大败,部众亟需休整,翟广家眷又在城中,两人一时都难以离开黄州府。请将军上书朝廷,急调各省界官兵前来一同剿匪,或可毕其功于一役。”
他早知道邹元瀚不会是翟广对手,先前向邹元瀚进言,定下围而不打之策,一是想要借此时间练成一支军队,好有与翟广等人的一战之力,二是在等翟广与扎破天决裂。两人不是一路人,他一早便知道,患难时还不显,一入鹅笼镇,他便知道两人生变之日不远了,从那时起就开始准备。
如今果然如他所料,两人终于分道扬镳,但这决裂竟然半真半假,倒有几分出于他意料之外。
按他原定之策,是要将这二人分而破之,放走扎破天后,在鹅笼镇外遇到翟广,他才知道有变,当机立断,转来收复鹅笼镇,四两拨千斤,又将局面盘活。只是之后以他和邹元瀚的人马,难以应付两路叛军,正可趁着翟广与扎破天被拖住的功夫,从黄州府外调大军过来,争取在鹅笼镇外决战。
邹元瀚听出他话中之意,神情一变,在心里盘算一阵,确信里面应当没有什么陷阱。目前看来,从黄州府外调兵已是势在必行,陆宁远想要害他,没必要出这个主意。陆宁远之所以不自己向朝廷上表,恐怕是因为他虽然有东宫不知用什么手段讨来的那份手诏,能不听从他的调遣,但毕竟人微言轻,贸然向朝廷上奏,估计说了也没人听,衡阳王也不会轻易放过,这话的确是由他来说较为妥当。
况且由他上表,一旦此法奏效,他先前的失利便可说成是诈败,之后的功劳也可以归为他的调遣之力,为他所有,何乐而不为?但他没有当场答应,只点了点头,示意陆宁远自己听见,便离开了。
回去之后,他半点也没耽搁,当即上奏,趁翟广把此城团团围住之前向朝廷送出信去,然后登上城头观望。
短短几天之前,还是他在城外,翟广他们在城内,谁知现在竟然形势一变,他自己成了瓮中之鳖。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鹅笼镇的粮草辎重都还在城内,没被翟广带走,他们恃此足可以坚守多日,等待朝廷援兵,接下来只要守城就行。幸好当初陆宁远入城后速度极快,赶在翟广留下的人下手焚烧粮草之前就控制住他们,不然眼下形势恐怕要再棘手数倍。
他登高下望,看见叛军旌帜如云,黑压压涌将上来,想起被夹攻大败的那日和之后两人对他的穷追猛打,心里憋了一股怒气,但低头在阵前瞧见翟广,忽地转嗔为喜,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翟广知道就近喊话会被官兵射击,便命军士射箭上城。邹元瀚因为刚好正在城头,截下陆宁远布置在城头的兵士,拆开来一看,果然写着让他们不要伤害兵士家眷的话,似乎有意同他们暂且休兵,彼此间商定条件,他们这边放家眷出城,翟广即引兵退去,不然定要日夜攻城,非玉石俱焚不可。
邹元瀚没让人把信交给陆宁远,冷笑一声,登时撕了信纸扔下城,对翟广喊话道:“翟广!你的几房姨太太都落在我手里,还有什么条件和我讲?你要是投降,我还能保他们安然无恙,可是你一日不降,我就从里面杀一百个人,十天不降,就是几百个士兵要死家眷,怎么样,你要怎么选?”
他与翟广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知道翟广连娶妻都还不曾娶,至于什么几房姨太太,就更是无稽之谈了,但当着他手下众军士的面,自然对他能抹黑就抹黑,以求能沮其军心。
翟广脸色发青,不顾劝阻打马上前来,拔刀指着城上怒骂道:“邹元瀚!你我对敌,和这些妇孺何干?这鹅笼镇的城守兵械我都清楚,等我将攻城器械做好,大军日夜攻城,数日便下!你要敢害他们性命,城破之后,鸡犬不留!那时候你岂是一死能脱罪的?我定——”
话音未落,城上已是几箭射来,翟广勉力挥刀挡下,箭杆一支支被打在地上,却有一支射中左臂,嗤一声没入皮肉。左右亲兵忙拥上来,掩护着他向军阵之中退去。翟广猛地拔出箭,就听城头上邹元瀚朝自己喊道:“你要攻城,那好啊,那我就一天杀两百个,看看是我先杀干净,还是你先把这鹅笼镇的鹅毛拔了。”
翟广怒不可遏,即令军士负土攻城。宋鸿羽劝阻道:“咱们终日驱驰百里,将士们都已经非常疲惫了,还是休整两天为好。况且攻城器械还没做好,现在攻城恐怕死伤很大。”
翟广把拔出的箭杆扔在地上,在把自己围在中间、一眼一眼都看着自己的士兵们脸上看了一圈,对他们道:“老邹的为人我最清楚,他这话不是说说,他是真能干出这事。不投降,他就要杀咱们在城里的人,投降他们,他可能食言,可能不食言,只看他的良心。将士们,打还是不打,你们来说!”
“打!”景山第一个叫道,“打他娘的!认可一起死了,也不能让他在手上捏!”
“对!打!不投降!” “不投降!”
翟广脸上长疤狠地一跳,两眼当中射出光来,好像锤子在烧红的铁上猛一打,一霎时炸开无数铁花。
他没有说话,咬紧了牙,用这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众人,士兵们也拿灼热的眼看他。过了没一会儿,人群当中的喊声于纷纷乱乱之中忽地拧成一股,从几百到几千再到上万,如同水纹一般荡开。
所有人高声喊着:“杀!”
“杀!”
“杀!”
翟广猛地把刀一扬,大喝道:“攻城!踏平鹅笼镇!”
第105章
翟广开始攻城。
因随军没有攻城器械,只能另行赶制,他便命士卒人人负土三袋,放到城下后。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人堆在城根下的土,又放下新的,慢慢慢慢堆得愈来愈高。
城上守军当然不会坐视不理,见这些叛军靠近到了射程之内,便放炮发箭,因是居高临下,城外又被清理干净,没有树木遮蔽,一时杀伤无算。
尸体很快便堆了一地,但翟广说要每人负三袋土,便是三袋,满营士卒明知道可能还没碰到城根就死在半道上,却也人人踊跃,背上土就走,哪怕跑在前面的人就死在自己前面也不旋踵。
城头守军不住放箭,但攻城的叛军人如蚁附,源源不绝。翟广为着减少伤亡,让人用木头搭起一个临时的通道,一节接着一节,上面覆以牛皮。士卒从下面走过,箭落下来,往往打在牛皮上面,一连几次不能穿过。
城上守军见状放起火箭,牛皮沾火就着,落在下面,又将人和木头一起点燃。身上起火的士兵惨嚎着挣扎出来,带着火到处乱滚,被压在里面的士兵则被生生烧死,因为身体被盖住,从外面看不见,只能听见一道道声音传出,在一箭之地便热浪扑鼻,难以接近。
翟广又让人救火,重新辟出条通道,这次先用水将牛皮彻底浸透,更又时不时更换,火箭射在上面就没了作用。城头守军又往下发炮,因城中火药不多,少有火炮,大部分都是石砲,但往往一落下来,就毁去通道一截,将下面的士兵暴露出来。
如此激战半日,土渐渐堆了两丈来高。鹅笼镇不是一座大城,城墙没有多高,站在土堆顶上,已经几乎能攀上城垛。翟广正要命已经休整一阵的前军强攻,从城头却沿着墙根泼下了水,连土带泥冲得散了,一下便将堆起的土削低了一丈。
翟广见状,又命士卒每人在城下凿取三块墙砖带回,回营一一检查,若不足数就地正法。这般做法不可谓不苛刻,但士卒家眷都在城里,营中又各自传开,要是拿不下这座城,自己家人就都要被官兵杀光,因此人人争先,不惜死地往城下奔,几乎只有死在城下的,少有人死在自己营里。
城里,陆宁远见翟广全不休息,马上便这般凶狠地攻城,吃了一惊,忙又赶回城头。之后经士兵报告,得知了邹元瀚在城头所为,亲见翟广攻城之态,又往城墙四角看过翟广各营情形,在心中暗忖一番,心知这样下去恐怕未必能等到朝廷援军过来,城池就要告破。
上一世时他掌大军日久,那时邹元瀚也只是他麾下一将而已,他在外多有自决之权,少有这样处处受人掣肘的时候,成名之前倒是有过,但已经有年头了,他记忆不深,而且也不像现在这样棘手。
见自己的谋划就这样被邹元瀚坏了,他不禁在心里叹一口气,一面组织守城,一面思索补救之法。没想到邹元瀚说到做到,看翟广一时半会攻不下来这里,居然当真去了关押翟广军家眷的兵营,要践行前诺,砍二百个脑袋扔到城下,既是泄愤,也是想让翟广军部众为之胆寒。
陆宁远闻报后马上带兵赶去,这才制止了他,只是那边已经杀了五十多个,全都身首分离,有的身体脑袋掉了,胳膊却还抱在一处,旁边一地人头,老人妇女孩子都有。预备马上要杀的人身上绑了绳子,被捆得像是屠户门前的牲畜一样,头已经被顶到地上,只待挥刀。不在这次要杀的二百人之列的其余人被拦在外面,远远地朝这边看着,高矮胖瘦都有,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哇”地一声响亮地啼哭起来。
陆宁远深深沉下了脸,在那一刻心里起了杀意。
但在动手之前,他想到杀死朝廷命官是不赦之罪,想到城外虎视眈眈的翟广,想到自己交付出一生真正要去做的事,也想到了刘钦,终于没有动手,把刀推回鞘里,又恢复了往日模样,慢慢朝邹元瀚走去。
他没有半句言语劝说,而是直接带兵围上来,将邹元瀚的人马缴了械,迅速重新控制住局面,把被绑缚起待宰的人释放回去。邹元瀚脸色发青,问:“你这是要扣押我么?莫非是兵谏不成?”
陆宁远不往陷阱里钻,客气道:“贼军攻城太急,恐怕不能坚守,接下来如何行事,还请将军早定大计。”
邹元瀚冷冷道:“信已经发出去,接下来就是坚守而已。翟广眼下锐气正盛,久后必挫,凭着几千人马,十天半月难道还守不住?”
陆宁远道:“末将有个法子。”
邹元瀚一愣。
几天后,当迤迤然来到城外,准备摘个现成桃子的扎破天在鹅笼镇外五十里处扎营时,忽然收到消息,官兵当中那个叫陆宁远的,派来使者与他接洽,现在使者已到营门。
同陆宁远,他并未怎么直接交手过,只知道他是官兵中的一路,年纪很轻,别的就不太知道了。翟广倒是对他提过这人几次,说这人不可小觑,提醒他千万小心。
对翟广的话,扎破天还是放在心上的,但一个多月下来,陆宁远表现实在太稀松平常,所做的事情无非就是招兵、练兵,渐渐地他也就把这人忘在脑后。
但最近半个月来,陆宁远忽然开始四面剿匪,听说所过之处无一不克,有些山匪死里逃生,投奔他寻求庇护,闲谈之时提及陆宁远,往往不胜震怖,听得扎破天直愣,这才重新想起翟广的话。
现在邹元瀚被他们杀得七零八落,已经不足为虑,只看最后能不能生擒了。陆宁远这路官兵倒是全须全尾,但兵士早已探明,他麾下不过三千人,就是再有本事,毕竟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高。见他居然派使者来自己营中,扎破天颇感奇怪,让人传见一问,才知道原来陆宁远是想要同翟广议和,请他居中调节,做和事佬。
邹元瀚杀翟广军士家眷的事,毕竟是纸包不住火,从城里隐约传出信来,听说翟广大怒,非要把城里官兵全都杀了报仇不可。陆宁远不去找翟广,而是绕了个圈子来找他,倒也在情理之中,况且此事不由邹元瀚亲自出面,而是换了这么一员同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死仇的小将,便愈发显得真了。扎破天琢磨片刻,答应同陆宁远一见。
既然是要议和,自然两边都要到场。会面当日,翟广、扎破天两人均亲至,官军那边则是陆宁远代邹元瀚出席。见面地点选在离城下不远的一处平原,离翟广大军和城墙都不算太远。陆宁远只带几百骑出城,跳下马后,已经先到了的翟广和扎破天心里同时一惊:原来是个瘸子!
陆宁远似乎浑然不觉,对两人示意之后便泰然落座,带来的几百骑也都下马,只在不远处等着。翟广和扎破天也各自带了些人以备不测,见陆宁远带的人不算多,便没有太大的反应。
翟广开门见山地道:“陆将军,咱俩素不相识,但对你的为人,我翟广也算是知道一点。你和老邹不是一路人,他做的事和你无关,既然你是实心要和我议和,就得先给我透个底,现在我城中家眷到底如何了?”
陆宁远近来袭破山匪之事翟广也有所耳闻,甚至还听说他从山匪那里缴来粮食,竟也会同自己一样分给山下百姓,更觉惊异。在他平生所见的官兵当中,陆宁远当真是个另类,行事处处与别人不同,两人交手的次数虽少,但渐渐地,他往陆宁远处派去的探子已经比邹元瀚处还要更多,对他已不敢等闲看待。
如今陆宁远袭取鹅笼镇,更让他狠狠跌了个跟头,但翟广对他不觉着恨,反而有几分敬意,出言时便一点也不拐弯抹角,甚为坦诚。
陆宁远答:“阁下第一天攻城那日,总计杀了五十七人,已经下葬,之后阁下军眷皆安置无恙。这是那五十七人的姓名身份。”说着从怀里拿出一页纸,递给翟广。
扎破天心道:这事能谈成了。
翟广接过来看了一阵,下巴咬了一咬,长叹口气,对陆宁远道:“你是官,我是‘贼’,咱们两边势不两立,往后还得打下去,但这事你实在对我有恩,请受我一拜吧!”说着站起身,对陆宁远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对陆宁远,他不敢说已经十分了解,但对邹元瀚的为人,他是再清楚不过的。陆宁远虽然没说此事具体经过,但翟广听见邹元瀚只在第一天杀了人,还是零不零挣不整的五十七个,便大略猜到是怎么回事,看看陆宁远,对议和之事,心里已经接受一半。
他顿兵城下,每日强攻,士卒死伤很大,而且拖得久了,官兵一定会集结而来。万一最后鹅笼镇死守住了,他以疲敝之卒,如何能抵挡住新到的官兵?到时只怕要全军覆没。
如果能安然带走家眷,他也不吝与官兵稍息干戈,因此议和对他也不是全然不可接受。只是现在他兵力数倍于官兵,退与不退,主动权在他手上,价码须得开大一点,于是在其中加上一条:想他退兵可以,除去要归还家眷之外,还要将邹元瀚绑了给他。
朝廷下令严剿流贼,没有皇帝点头,谁敢私自与这些贼议和定盟?邹元瀚乃是正三品朝廷命官,谁敢将他轻易当做议和的筹码?陆宁远自然没有答应,但也不出翟广意料之外,如果答应了,反而才说明有假。两边推拉一阵,将条件换成了别的,约定好交接时间,即各自退回。
翟广对陆宁远多有忌惮,同他会面时始终提着颗心,警惕他暴起发难,在席间血溅三尺,或是在周围埋伏了官兵,借此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可是谈话的这一个多时辰里面,陆宁远的手始终没往腰间按过一次,翟广派去周围十余里的无数斥候带来的消息也是周围全然没有伏兵,直到安然回营的那刻,他才当真确信,陆宁远议和不是幌子,而是出于真心,为表诚意,从当天起便暂缓攻城。
可宋鸿羽从回来后便忧心忡忡,翟广问他,他道:“官兵和咱们议和,之前毕竟没有先例,我总觉着不大靠谱。”
翟广沉思片刻,点点头道:“对,你说得有理。三天后移交军眷的时候,咱们要做好准备,防备他们使诈。嗯……你说他们都会用什么法子?咱们先想在头里,免得到时候没主意。”
几人仔细商讨一夜,正要睡下时,忽然传来消息——城门打开,官军有大批人马调动,是往扎破天处去!
翟广猛然惊醒,披上衣服出门,急命全营起身,正点兵点将时,营外有更多消息传来。几队扎破天的部下夤夜跑来求救,从他们口中翟广才知道,陆宁远趁夜率几百骑突入扎破天刚刚扎好的大营,现在扎破天营里已然乱成一锅粥了!
第106章
这天夜里,陆宁远兵分两路倾城而出,大破两路叛军中的一路,俘获匪首扎破天。翟广破城,重新进入鹅笼镇,救出被困军眷。邹元瀚只带二十余骑往大同镇去,收拢那里的残军,以求一转败势。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但见鹅笼镇外的地上散落旌旗甲胄无数,一具具尸体横陈着,一时无人收取。城头上换了旗子,从官兵又换做了“翟”字旗,重新入城的叛军把城头上的尸体一个个搬下去,拿火烧了。那些与家人都幸存的兵丁,同家眷相见,相拥着喜极而泣,死了家人的,打幡设祭招魂,指天咒骂官兵。
城外,陆宁远在不远处选定一个高处扎营,一面休养士卒,一面密切关注着鹅笼镇的消息。
昨天晚上,他率领挑选出的几百精兵,瞒过翟广与扎破天的耳目率先出城,直奔扎破天营中而去。扎破天人众多寡、大营如何布置,早在扎破天刚到鹅笼镇外时他便已经探听明白,数十里的路程,快马弹指便到,而当他已经到营门外时,扎破天还犹自浑然不觉。
不同于翟广,扎破天乃是近日新到,立营未稳,许多工事还未修筑,与陆宁远议和归来,见他席间丝毫没有动手之意,谈吐间好像也颇为友善,和邹元瀚那般大奸大恶之徒不同,便不由放松了戒备。就算对他三日后能不能当真放出翟广军眷将信将疑,也半点没想到陆宁远会在当晚突袭,夜里在自己营中看见官兵的第一瞬间,他想的甚至还是:我是不是看错了?
瞬息之间,陆宁远便突入营中。几百飞骑好像一把锋利的短匕,只“嗤”地一声,就划开皮肉直抵腹心,而扎破天当时正摆着宴席听着歌舞,手里还举着一只金杯,见到他们愣了一愣,随后猛一站起,还没直腰就被人压住,杯子脱手,“当啷啷啷”滚到地上。
陆宁远这些人几乎是循声而来的,一路上没有耽误半点时间。扎破天部众虽多,但因为刚刚扎营完毕,正在休整,兵器都不在手边,官兵马又快,在各营当中几乎毫不停留,好像一道风刮过,因此一路几乎没有遭到什么像样的抵挡,绝大多数人都是等他们离开之后,才意识到营里竟然闯进了官兵,想要报信,但报信的人竟然也没他们快,一时从外到内乱作一团。
等混乱传到中军大帐时,陆宁远的快马也到了。他所带的几百人就是议和时带去的那些,都见过扎破天真容,杀入之后,竟顾也不顾旁人,直奔他而来。扎破天从看到陆宁远的脸,到人被反剪了手死死压在地上,前后只眨过两下眼。
而更糟的是,他麾下众将大多都在席间,被陆宁远这一行人一锅端了,人人卸去刀剑,被压跪在地,面面相觑。
陆宁远高声道:“扎破天反叛朝廷,弄兵潢池,贻忧君父,罪不容诛,现已落法网,余者只有从贼之过,并无死罪。缴械投降,便放你等一条生路,可各自归乡,朝廷决不追究,如仍顽抗,营外大军顷刻便至,定不轻饶!”
说完,他从箭囊中抽出杆箭,左手捏着举过头顶,只拿几根手指用力,竟将其断为数截,随手簌簌扔下,这么高坐在马上,凛然向四面一望,与他目光相碰的扎破天部众纷纷下意识低了头,不敢看他。
营中骚动愈来愈大,远处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近处的人见所有长官都被制住,一时群龙无首,慑于陆宁远刚刚展露出来的一手武功,为其威严所逼,一时颇为踌躇,急急忙忙抓到手里的刀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各营长官都在官兵手上,现在还要不要打、怎么打?谁来下令?真要打的话,能打得过这个人么?打起来,长官会不会都被他们杀掉?都让人给打到这里了,大队官兵是不是已经到了外面?远处已经乱起来了,听动静好像不小,难道是官兵?他们已经到这里了?
席上军官全都被绑起来堵住了嘴,无人下令,士卒们只狐疑不动,脸上尽是犹豫迷茫之色,万余人的大军竟忽然变成一盘散沙,拾不起来。
就这样,他们眼睁睁看着陆宁远一行把扎破天和席间的长官全都绑到马上扬长而去,连追也未追,乱哄哄了一阵,不知道该做什么,一人跑起来,马上全军奔腾有如鼎沸,纷纷抢夺军械粮草,一队一队做鸟兽散。
陆宁远绑了扎破天,即与随后而来的大军会合。他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翟广马上就会得知,而且绝不会置之不理,轻易放自己回城,因此出城时便做好了同他一战的准备。他人数虽少,对付翟广的万余大军却有自信,就算不能溃敌,也足能够从他手上走脱,安然退回城里。
果然,没过多久翟广就率军赶到。他麾下士卒连日攻城,还能这么快就组织起来,可见军纪严格,更知其兵员能奈苦战,让陆宁远不禁愈发高看他一眼。
虽然同为叛军,但扎破天部与翟广部其实大不相同。一者翟广与普通士兵衣帽相似,难以分辨,他如果奔袭入营,仓促间找不到翟广本人所在,让对方反应过来,不但无功,恐怕连脱身都难。二来翟广麾下士卒大多敢战、善战,不至于因长官被俘就马上人无固志,束手待毙,他就算足够幸运,一举制住翟广,后面怕也难以收场。
因此他想出奇袭的法子,却不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绕过翟广,对距离城池更远的扎破天用,力图先破他一军,使之无法与翟广联合,然后再想法暂时击退翟广回城。
只可惜人谋不臧,漏算一着。先前被邹元瀚杀了五十多人的翟广军眷在城里生变,趁着陆宁远带出大军,城里只有邹元瀚所部数百官兵和临时招募的民兵守城的功夫,居然联合民兵,与城外翟广留下的攻城部队里应外合,重新夺下了鹅笼镇。
邹元瀚出城逃走,不知去向,陆宁远无城可进,心知贸然撤退恐怕会被翟广咬死,只得在城外扎下营寨,以待援兵。
他只有三千人,激战一夜之后,难免又有所损伤,如今孤军在城外,四周难有策应,独对翟广大军,形势已是不可谓不危殆,但若说他就此便走上绝路,却也为时尚早。
一来扎破天部已被他击溃,麾下士卒固然有部分转头就去投奔翟广,但主要大将都在他的手上,逃去翟广处的多是些下层军官,一时指挥不得大规模的作战,且留下来的可战之兵也远不及扎破天未败之时,两路叛军毕竟已经破了一路,兵马不像之前那般强盛。二来翟广部连日攻城,死伤极大,前一夜同他一战,又未讨去什么好,对他心怀忌惮,入城之后便没有急于向他发起进攻。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点。陆宁远出城之时,虽然没想到鹅笼镇会当夜便破,却对让邹元瀚一人守城并不很信得过,计算时间,朝廷援兵再有数日便到,索性将缴获的粮食分为两份,一份够麾下兵马五日之粮,随身携带,一份尽数发给守城民兵和其家人,既为了激励士气,也是防备将来发生什么变故,粮食落入翟广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