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熙、林九思和他的一个药童围在床边上,秦良弼站在后边一点,四人一起将刘钦围得密不透风,看不见里面。陆宁远又往前走,朱孝闻声过来,像是对他说了什么,张开手臂同样拦了一拦,陆宁远听不见,手臂一伸,将他推到后边。
朱孝身材高大,这两年又比年少时壮硕了些,可让陆宁远这瘸子一搡,反而是他脚底下站不住,居然踉跄出了几步,虽然没摔在地上,却挥手打翻了烛台。
“陆帅!”
秦良弼闻声猛地扭头,神情当中颇多戒备,又带厉色,看清是陆宁远后微微一愣,眉头一皱,带上几分敌意。
陆宁远朝着他走过去,秦良弼脚下动动,转回身来,像是也要和前面几人一样,不让他过去。陆宁远赶在他伸手前,两手抓着他的甲片,猛一使力,就将他甩到旁边。
他横冲直撞,章法全无,更兼目中无人至极,秦良弼本来见到他时就一股火,让他这么一拉,更是怒气勃发,就待作色,却顾忌着刘钦,最后反而是他把脾气生生压下了,没在这时多事。
没了秦良弼在前面拦着,陆宁远赶到床边上,越过林九思的肩膀,就看到床上的刘钦。
刘钦紧闭着两眼,脸上发青发白,全无活人之色,胸前衣服解开了,几排银针插在上面,露着长长的尾巴,隐隐随着呼吸晃动,可晃得轻而又轻,像是随时就要难以为继。那下面,肋骨一根一根,把薄薄的皮肉顶出来,左肩连着胸口的包扎到现在还有红色,隐隐透着一股血腥气。这样的场景,这副模样,陆宁远还是第一次见,不,不是第一次……
“啊……”
陆宁远轻轻发出一声,浑身突然剧烈痉挛起来,手伸出去,还没碰到什么,下一刻身体让人从后面箍住,随后一股大力传来,他让人从原处拔起拉开了。
他不知身后是谁,自顾挣开,又往前去,正要够到床沿,却再度让人箍住。他低喝出声,扯开拦在他身前的手臂,两条、又或是三条,手肘猛向后击,身子跟着往前一挺,拉住一条胳膊便往地上掼去。
“陆帅!” “陆帅!” “陆宁远!你发疯么!”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陆宁远充耳不闻,跨过倒在他前边一人,两手、腰间、甚至一条腿却都让人抱住。四面八方的手都拦上来,一齐把在他身上,偏不让他上前。
陆宁远双眼陡然红了,猛地一声暴喝,身上不知如何会有这等力气,猛一发劲,竟将已经围上来的几人,连着一身重甲的秦良弼在内,一个不落地震脱了。
前面,林九思被他这突然的一声惊到,不耐回头,看了眼前之景,神情转为愕然,定定神问:“做什么?别耽误事。”
他要做什么?
陆宁远猛然一怔,如遭当头喝棒,手脚一软,一下子卸了全身的力。无数只手马上又扒上来,拉扯着他退到远处。秦良弼把他顶在桌子上,臂甲压在他胸口,压低了声音道:“你发的什么疯?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陆宁远呆愣愣地看他,好像不知身在何地,也不知今夕何夕,眼睛紧紧抓着秦良弼的眼睛,浑身颤抖着道:“我杀了他……我又……是我,是我杀了他么?我又把他杀了!”
他双眼赤红,面色如土,浑身抖得像个癫子,脸上神情说不出地骇人。秦良弼听他连说话都颠三倒四了,不知怎地,后心寒了一寒,原本想要骂他的话,一时没出口,只道:“你放什么屁!”
一旁,朱孝一身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拦在陆宁远和刘钦中间,一只手按在了刀柄上,一脸狐疑地朝着陆宁远看去。
他从没见过陆宁远这个样子,就是想也不曾想过。在他印象当中,陆宁远从来不声不响,好像地上的石头,别人骂他、赞他,把他投进大狱,亦或是骤然拔擢到如此高位,他都岿然不动,脸上几乎瞧不见第二种神情。可越是这样,刚才他那副样子就越引人心惊。
朱孝惊魂甫定,像是戒备一头随时暴起的猛虎一样,凝神戒备着陆宁远。
他不知道陆宁远忽然是怎么了,只知道刚才的他好像一头受伤的猛兽,这伤没让他虚弱萎靡,反而激发了性儿,让他显出种从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凶狠猛烈,扑面袭来,让人几乎遭不住。
如果还有第二次,没办法,他也顾不得什么大将不大将,干城不干城,拼着事后让刘钦杀头,也要拔刀出鞘了。
“你们是想让陛下死,还是想让他活?”冷不丁,林九思忽然冷冷道。
这一阵下来,众人对他的医术已经服仰,往后的救治又全指望着他,虽然他这话大逆不道,颇不入耳,一时却也没人敢说他一句,秦良弼更是不敢再出什么动静,使劲把陆宁远又压了压,对着他做出了一个威胁的表情。
这副姿势换了任何一人都忍耐不得,陆宁远却没什么反应,好像被秦良弼压着的是别的什么人。秦良弼等了一阵,松开手,他就像一摊稀面流到地上,浑身都垮了下去,只有脑袋抬着,越过秦良弼、越过朱孝去看刘钦。
他没再说什么,身体仍是一阵一阵哆嗦,像在抽泣,却不见什么泪,没有了刚才的凶悍之气,现在的他看着全无威胁,只看神情,似乎还有一点可怜。
朱孝皱着眉头,慢慢把手从刀上拿开了。
徐熙像是对这边的一切都不关心,低声问林九思:“观陛下脉象,是否是思虑过重,劳累太剧?”
他虽然也通岐黄之道,一早就摸过刘钦的脉,却不敢班门弄斧,语气放得极谦卑,不敢确定。林九思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话,“这次倒不妨碍。当务之急,是当谢事静摄,不然再多来几次,神仙也救不得。”
徐熙松口气忙道:“多谢先生,在下一定勉力相劝。”
趁林九思除针又收拾药箱的功夫,两人又说了几句,秦良弼竖起耳朵听着,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和自己有关,脱不得干系,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恨不得抬手扇自己两个巴掌。
转头看陆宁远,心道龙体欠安,他也不能不任其责,要待看他作何反应,却见陆宁远不声不响,忽然一口血扑在前襟上。
第272章
大约是昏迷后被喂下的药有安神镇痛的作用,刘钦这一觉睡得很长,没有惊悸,也没疼醒,还是这几天来的第一次。
旁人看他,正不知他到底是昏是睡,只觉忧心,林九思和徐熙把脉都把过几次,幸好第二天早上,刘钦眉头动动,自己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怔了半晌,回忆起之前的事,心中忽地涌起千头万绪,惦念极多。
秦良弼和陆宁远的关系原本就不冷不热,相比陆宁远,秦良弼年齿更长、官职却低、自视又高,因此两人间一向颇多微妙,上次那一闹后,恐怕更难弥合。两将不睦,非是国家之福,这是其一。
秦良弼这些兵马,和陆宁远正在赶到的后续部队,到底要如何用,到底该同夏人做什么部署,一直没人对他献上良策。这么僵持下去,狄庆恐怕还要再惹什么事,防得住一次,下次未必这么简单。说到底,行在离前线太近了,中间全无缓冲,不是长久之计,这是其二。
之前闹事的夏人,如何审理,能不能借此挖出点别的东西来,他还不曾过问。对呼延震那帮俘虏如何处置,也没人胆敢自专,还等他拿个主意,这是其三。
他病后出于无奈,放权给徐熙,徐熙具体做了什么,甚至心思如何,他都还没来得及细细探究。暂时搁在他手里的东西,怎么一点一点收回来,这是其四。
往远了看,建康,崔孝先这些天怎么走动,他父皇有什么动静,城中人心究竟到了何种地步,都有谁在暗中活动、如何活动,他都要心中有数。再往远看,翟广一定又有了更多消息,各地方如何处置?凭着地方军想将他扑灭自不可能,但东南各省驻军,有没有将他暂时控制住,不使流窜?这又是其五其六。
再想下去,还有其七其八,总没个完。往近了瞧,陆宁远,陆宁远……刘钦平躺在床上,因为一时无人相扰,思绪铺开,一时怔了一怔。陆宁远的表现当真奇怪。
如果说几天前刚见到他,陆宁远跪在床边默默啜泣,虽然以前从没有过,却也总不脱正常人的范畴,那昨天他明明应该出去指挥禁军应对不测时,却不偏肯出房间一步,只神色大异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也实在说不过去。
更不必提后来秦良弼来,他竟然那么把秦良弼一把拉开了,下手极重,几乎给人摔在地上,毫无道理,匪夷所思,更怎么想都不会是他会做出的事。在此之前,陆宁远甚至连句难听的话都不曾说过别人,怎么竟会如此?
刘钦动了一动,马上就有人上前来。德叔走到床边低声问:“陛下,喝点水么?”
刘钦点点头,德叔连忙垫高他头,取来温水喂下。刘钦昏睡得久,口中发干,一杯水全喝了,倒也不觉着胃里发顶,精神了些,问:“我睡着后,陆宁远都做什么了?他的奏表送上来了么?”
他赶陆宁远走,以当时的心境而言,对他不解、不满还在其次,一半公心,是想让他冷静冷静,想想他该想的事,一半私心,是为了让他多少能休息一下。
但在他问出这一句的时候,心中却隐约有个念头,那就是陆宁远不会休息,在他昏睡时一定来求见过,不然那就不是他了。
德叔让人打来热水,打湿布巾,替他细细擦着脸,“小陆将军来过,那会儿林大夫和众位大人们都在,看小陆将军有点反常,没让他靠近。至于奏表……唔,倒没见什么奏表。”
“反常?”刘钦问,“当时怎么了?”
没人注意到德叔,但那会儿德叔一直在房间里面,见刘钦发问,就把那时的场景一一复述出来。刘钦听得惊疑,眉毛皱起,等到后来,听说陆宁远吐了血,更是一惊,问:“林九思给他看过了?怎么回事?”
德叔答:“急火攻心,没有大碍。”
刘钦在床上动动,德叔看他想起来,轻轻扶起他。刘钦又问:“他人现在在哪?”
“最开始大家给他扶出去歇了,但没多久,小陆将军自己又回来了,现在还在外边。”
“怎么没让他进来?”
“他之前举止反常,不敢贸然放他进。”
刘钦沉吟,“没事,你出去吧,叫他进来,先不要叫其他人。等等——”他见德叔领命就要出去,想想又道:“没事,你去吧。”
德叔应了一声,打开了门,关门声一时不闻,只隐隐有几道窃窃私语,隔着太远,听不真切。过了一会儿,一串脚步声响起,踩在地上,一道轻、一道重,刘钦闭着眼睛,暗道:他又瘸得这样厉害。
等脚步声近了,刘钦抬头抬眼,就瞧见了陆宁远,在他脸上、身上打量片刻,随后寻常道:“怎么脏兮兮的?去换套干净衣裳来。”
陆宁远看着像是很想要说些什么,闻言一呆,点点头,一瘸一拐着木木地又走了出去。
他再回来时,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果然换了一身衣服进来,身上的血迹见不着了,但伤口想来还在身上,也不知道恢复了几分。他进门之后,又是半晌没有说话,慢慢走到床边,低头向刘钦看来,不跪、不坐、这次就连他的手也没有拉。
于是刘钦先问:“让你去休息,怎么没多久就又跑回来了?”
陆宁远不知道刘钦忽然昏倒,和自己心绪激荡下行事无状有没有关系,即便很想上前,还是顿住了手,在原地嘶声道:“我回来看看你。”
他的嗓子忽然嘶哑了,像是破了个洞,有风从里面透出,听得刘钦心中像被什么拨弄了下,轻轻皱了皱眉。
“看过然后呢?”
陆宁远怔怔地看他,说话像是从肚子里面硬挤出气,“你要……我出去么?”
刘钦故意不语,只是默默看他。
他想他的沉默应当没有歧义,可陆宁远脸色更白,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四面八方地将他挤在中间。好半天,他终于开口,脖子上一条青筋绽出来,一跳一跳,说话的声音却又很轻,“我可以躲远点……别赶我走。”
刘钦从鼻子里面哼出一声,仔细听时又好像带一点笑,“你没有别的事做?”
这一声哼笑好像一把利剑,当胸飞入,将陆宁远的身体连着身上枷锁,一齐顿开了。陆宁远浑身猛地一个哆嗦,一弯腰就抱住了他。
他两臂不敢使什么劲,可是好像抱得很紧,一点余隙也不留,紧紧贴着刘钦,手在他腰侧一次一次拥紧松开抱了又抱,拿他那嘶哑得快要发不出声音的喉咙翻来覆去不住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又道:“看你难受,我……我也难受得……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刘钦一怔。他不是瞎子,这么多天下来,他当然知道陆宁远见到他后难过得厉害,可听他终于亲口说出,他心里也像是有把看不见的锁头忽地顿开。
一道道呼吸喷在脖颈上,他这才察觉,陆宁远和他一样正发着热。他终日低烧,已经习惯了,陆宁远却为什么也发热呢?他受伤很重么?
刘钦松了劲,头向后仰仰,同陆宁远分开,低低喘了一阵,问:“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这道伤口几天前他就已经看到了,之所以一直没问,是这伤口的形状、深浅,不像旁人弄上去的,想别人也没有这等本事。他心中有个猜测,却不愿验证,忍到今天才终于问了出来。
陆宁远一呆,摇摇头,好像并不想说,只是抬起只手轻轻抚在他脸颊。那里已经深深陷进去了,瘦得像刀剜骨头,他摸了一阵,忽然道:“我让你伤心了。”
刘钦心中一凉,即刻否认,“我伤心做什么?”
陆宁远又摇头,“我该快点赶来的。要是我在你身边……”
刘钦该打断他,却没有,心中忽忽一轻,闭了闭眼睛。于是陆宁远锯木头一般又说下去,“我能看看你的伤么?”说着,竟然拿脑袋在他颊侧蹭了一蹭,“我一定得亲眼见见。“
大约是因为德叔的话,刘钦睁眼瞧他一阵,这一次终于松口,“好罢,在左边肩上。”
陆宁远松一口气,刘钦才发觉刚才他温言软语之时,原来竟咬着牙。随后他被陆宁远从靠垫上扶起,慢慢脱去上衣,陆宁远把他半抱在怀里,低头解着肩头包扎上的结。
血腥味儿透出来,他的手忽然有些发抖,几根一向有力的手指软了,在绳结上揉搓半天,只是解它不下,好半天终于弄开,一圈圈地卸去包扎。
屋中忽然十分安静,刘钦听着陆宁远的喘气声一下下变得比自己更响,慢慢地更是哆嗦起来,最后,绷带还剩两圈半的时候,后面的伤口露了出来。
陆宁远想象过许多次它的样子,可终于见到时,还是惊得呆了。
伤口开在肩膀上,离心脏就偏了一点,肉从里面顶出来,把伤口填塞住,却不严密,黑黢黢的血洞中,隐约透着后面的光。血从里面渗出,不往下流,却将伤口周围濡湿了一圈。血腥气扑面而来,隐隐还有一股腐败的异味。
天气太热了,这样大、这样深的创口,再是精心照料,伤口里面也难免有溃烂的肉,在那里面,还抱着一团一团脓血,在那下面,是几乎直贯了整个背部的一个口子,被细细缝好,却还能看出淡淡的血迹。这一世原本同刘钦再不该有任何关系的这些,它们现在都在他的身上。
陆宁远呆住了。
刘钦瞧见他面上神情,蓦地里一阵羞恼,一阵窘迫,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看见陆宁远左腿膝盖的那天。陆宁远苦苦哀求,请他不要去看,而那时他是如何做的?今日易地而处,方知他的强硬,他的怜惜,竟然是这样高高在上!
他不肯让陆宁远再看了,右手摸到衣服,却忽然听见陆宁远喉咙一浑,随后手背一烫,抬头竟见陆宁远直愣愣的,下巴让血染得鲜红一片。
“陆宁远?”刘钦一惊,抬起右手,陆宁远却和他同时动作,向他平日枕的枕头下面一摸,摸出一把匕首,磕掉了鞘,反手就向自己左肩同一个位置刺去。
刘钦又是一惊,顾不得追究他是怎么发现自己病后一直藏在身边的匕首的,看见他推开刀鞘,便已猜到用意,忙伸手过去。
可他病后哪有什么力气,心念急转,知道不可能将陆宁远拦住,自然没去争夺匕首,而是赶在他前面,先一步把手按在他肩上。
陆宁远刀锋一落,生生顿住,在他手背挑破了皮,刀尖直刮到骨头上,眨眼飞出细细一道血线。刘钦顺势反手一扬,将匕首打掉,又是一巴掌,落在陆宁远脸上。
随后他再没力气,靠在床头,手落下来,轻轻抖着,头晕目眩,疼痛难当,可是又惊又怒,没这么容易作罢,缓一口气便即骂道:“你做什么?我还没死!”
陆宁远两眼通红,好像也要流血,嘴边的血滴滴答答往前襟上落。他弯了弯腰,好像承受不住,直起来,又弯下去,拉起刘钦刚才打他的手,按在胸口上面,拿将它压进去的力气,整个人弓起来包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