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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_分节阅读_第161节
小说作者:一只小蜗牛   小说类别:耽于纯美   内容大小:1.32 MB   上传时间:2025-08-01 12:10:20

  好几天前,他从建康赶过来,身上賫着太上皇的旨意,带着太后的叮嘱,系着一众大臣的请托,还怀着他自己的心思,先是乘船,然后换马,又改乘船,这么一路昼夜兼程地到了亳州前线,见到刘钦的第一刻,他的心却要碎了!

  他不知道,出征之时刘钦还是那样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现在如何成了这副样子……当时还是他给刘钦系的腰带,带的发冠!

  他凑到床边,刘钦把眼睛撑开一线,费力看他,看清楚他的一刻,那双眼睛里面好像有什么轻轻跳动了下,可是厚厚的阴翳随即四面蔽来,又将一切都遮去了。

  之后的几天,德叔一直守在刘钦身边,就像刘钦小时候那会儿一样,给他擦拭身体、手脚,一口口喂他汤药,在他咳嗽时拍他的背。

  他做着熟悉的事,可一切又和小时候那样不同。刘钦不会由他没擦干净嘴就一溜烟跑出去,不会在他给他洗脚的时候故意蹬一下水盆,让水溅到他的脸上,更不会滴溜溜转着眼珠子,叽叽喳喳像是一百只鸟一齐在叫。

  他有的只是沉默,是承受、是忍耐,是一大口一大口艰难地喘气。为了活着,他竟要这样挣扎!

  德叔的心碎了,被扯成无数片——不是一个老宦官的,而是一个父亲的心。

  他看着刘钦,听着他一下一下好像永远不停的喘息,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一刻听着,一刻一刻看着,那声音是一把斧头,一下一下砍在他后背上,把他像是捧柴火一样劈开了。

  他多想把刘钦换成自己,让自己这把老骨头替他去喘,替他去病,甚至替他去死,都没关系。可他替不得,谁也替不了刘钦。不管是黄泉路还是生路,他只能自己挣扎,旁人能借他一只手,可借不了他一分力。

  德叔只有紧紧握着他手,像要把自己给握进去。刘钦闭眼躺在床上,呼吸声像是破纸漏风的窗。

  后来,在林九思为刘钦诊治过后,刘钦苏醒过来,最开始却和之前一样,不见什么起色,一天说不五句话,只是闭眼忍耐着。

  从第三天起,他却逐渐见好,喘息声虽然仍然粗重,比起之前听着倒让人没有那么揪心。

  他不肯再白白躺下去,让徐熙把军报、把这些天他都没有过目过的各地发来的文书送来,躺在床上慢慢看着,一整日也看不多少,可他还是坚持看着,除去有时对徐熙的处置有不赞同处,说几句话,让人记述下来之外,一整日都不言语。

  他不说话,就没人知道他想着什么,他像是与外界隔离开了,从始至终不肯透露一点心声。

  他可后悔么?恼怒么?难过吗?在什么都做不了、只有闭目忍痛的时候,他可无聊吗?他为自己哀怨、自怜自伤么?

  他知不知道,在军医、在徐熙、在朱孝他们说尽吉利话哄着他的时候,他已经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就是现在也不能松一口气?

  他看到过开在他自己前胸后背上的那个口子,看到过林九思在他背后打开、又缝合好的那道长得恐怖的伤口、知道自己的身体其实是成了什么样子么?

  在他发着高热、一下一下艰难喘息着的时候,他可想到以后了么?

  可是他不肯说话,他不说,德叔就也不说什么,不问他,也不絮絮叨叨地安慰,只是拿沉默一下一下轻抚着他,像小时候哄他睡觉时一样。

  后来,两天前的一个下午,秦良弼已经出城,徐熙对夏人设下的计谋还不知到最后有没有用,刘钦勉强吃过一点粥饭,正靠在床头休息,却又是一阵剧咳袭来。

  他虚弱、却又撕心裂肺地咳着,额头上一颗颗滚下汗珠,眼泪、鼻涕、甚至口水都一起不受控制地淌下来。领口被汗溻得沾在身上,未愈合的伤口涌出新鲜的血,洇透了包扎、打湿亵衣,从外面透出……他攥着德叔的衣服,手背上的骨头和青筋高高凸起,像是要撑开皮肉。

  终于,这一场折磨以他把吃下肚的粥连带着血一起呕出而结束了。慢慢把手松开,他仿若已经死去,可仍是在轻轻喘息不已。

  德叔将他扶回去,像往常一样,做不了任何事情让他好受一点,只有为他拭净脸上的汗水、脏污,重新打上包扎、再换一套新衣、最后打扫干净屋子这几样事情可做。

  他沉默、缓慢、心如刀割地一样一样做着。在他做完前面那些,为刘钦重新穿上衣服,扶着他一点一点把头挨上枕头之后,他以为刘钦会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孤独地承受下去,刘钦却偏过头,看着他,很低很低地对他说了三个字。

  “太难了。”

  德叔瞪大了眼睛,心中猛然一阵震颤。

  刘钦没有更多的言语,说完这三个字,就又闭上眼睛,好像失去意识,又好像又跌回到他独身一人的那场抗争当中。

  他再没有说更多的话了,但这三个字将德叔千刀万剐,在以后的每一刻每一刻都凌迟着他。

  德叔一如既往地沉默着,那双枯槁的老眼甚至流不出眼泪。

  他是一个阉人,少了点东西,就总是想拿别的填一填。在刘钦还小的时候,有时吵着要他,反而冷落了生母,他诚惶诚恐,内心里却像含了口蜜一样,从嗓子头甜到肚脐眼里去了。

  他有时暗暗怀着些见不得人的心思,盼着李氏去到皇帝面前千娇百媚、千方百计地邀宠,去争她自己的东西,总之顾不得刘钦,把他剩给自己,在这一时半刻的独占当中,不管他做什么,都总是生出种卑贱的愉悦。

  可是现在,他只盼着李太后在,或者陆宁远也行,无论是谁,是谁都好,能在刘钦身边,哪怕和他一样,什么都做不得,只是拿眼睛看一看他也好。

  可是现在陆宁远来了,刘钦反而把他赶走。他是气恼他么?还是不愿意让他瞧见自己的病容?德叔不知道。

  他抚养刘钦长大,知道他的一切习惯,却从不懂他心里想着什么,唯有沉默,唯有沉默在他主仆二人之间通行。

  但德叔想,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为了刘钦,为了他好,他还是该说些什么,于是道:“小陆将军……一直就在外面,陛下想不想见他?”

  现在陆宁远官拜大将,谈起他时,已经没人在他名字前面再加个“小”字了,德叔却用了之前叫他的称呼。

  在刘钦的潜邸时,他就是这样叫陆宁远的。那时刘钦还是太子,陆宁远也是一员小将,两人吃住都在一处,陆宁远在牢里生了病,刘钦日日都去他房间里看望。

  刘钦转了转头,但背对着他,只转给他半边眼眶,看不见他,即便看见,德叔现在也只是低垂着皱纹密布的老眼,从那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我赶他走,”背对着他,刘钦忽然道:“他说什么没有?”

  “没有。”德叔轻轻握着他的肩膀,“小陆将军什么也没说。”他又补充,“除了一直叫大夫。他吓傻了,叫人来的时候还在地上跌了一跤。”

  刘钦又沉默下去,只有更漏一滴一滴地响。过了一阵,他道:“我睡一阵,等醒来之后再见他。”

  德叔没有应声,却扶着他慢慢回正,替他拢好领口的衣服,将他两手揣进被子,又把被角掖紧。

  刘钦闭上眼,不知睡着了没有,德叔也不动弹,静静坐在床边,听着刘钦一道一道的呼吸声,把自己的呼吸放得愈发轻了。

第264章

  刘钦再见到陆宁远的时候,陆宁远已经换了一套衣服。这次他没有在刘钦醒来时就出现在床边,德叔出去唤他,他才获准被放入进来。

  刘钦昼夜颠倒,醒来睡着都不分时辰,这会儿正值夜里,不知陆宁远是没睡,还是睡下又被叫醒。

  他进来得很快,看来不是后者,推开门的时候,屋中的烛火一齐向着他扯了一扯,等它们重新站稳,陆宁远已经站在了门口,烛火将他的影子打在门上,却在他身上落下暖黄色的光,照亮了他半张面孔。

  陆宁远向前迈出一步。

  刘钦看着他,没有说话,却忽地皱了皱眉。陆宁远就顿住了脚,定定站在原地了。

  他不动,刘钦也不让他过来,两人就这样僵持下来。最后是刘钦先笑一笑道:“我病得厉害,昨天惊到你了。”

  这是他这几天里第一次笑,可是陆宁远没有能分辨它是不是一个发自心底的笑意,他只是猛然呆住了,微弓下腰,忽然格格而抖起来。

  他真像是枯枝上挂着的最后一片叶子,在寒风当中扑棱棱地忽扇,随时都要从枝头跌落。或许就在这时,一百杆长矛一齐插在他身上,他却一杆也不拔出,血色从他脸上一溃而退,他却忽然上前,两步走到床头,抬起两手,就要向刘钦身上碰去,可竟然不知能碰他哪里,他瘦成了这样!

  他忽地两眼下泪,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终于忍耐不住,轻轻拉住刘钦放在床边的手,在手心里握了又握。

  刘钦微觉惊讶,张了张嘴,这才想起昨天醒来瞧见陆宁远的第一眼,他也是在哭,不知在哭着什么。

  那时的他心绪激荡,什么都顾不得,如今回忆,别的记不清楚,唯一清晰的画面,就是陆宁远脖子后面那块高高凸起的颈椎骨,还有他抬头时满脸的水光。

  陆宁远仍在道歉,眼泪不停地流。刘钦两世里从没见过他这样的时候。陆宁远好像没有自制的力量,一次次被涌起的水光挡住视线,眨下眼、摇摇头,重新向他看来,几次想要弯腰过来,大约是想起昨天,又不敢凑得太近。

  刘钦把手从他手中抽出了。

  陆宁远像被天外飞来的弩箭,猛然钉住在那。有好一会儿的功夫,他只凝住不动,又过一阵,忽地哽了一声,从刚才起就停不下来的眼泪反而止住了,他把两手落下去,放在身侧,过会儿又按在床边,“对不起……我……我来迟了!我不该……我不该……”

  刘钦神情一顿,就听陆宁远痛声道:“我不该……去开封!”

  “开封”两字,像一把尖利的匕首,将刘钦忽地剖开了,让他脸色跟着便是一变。他想说什么,心腹间却猛地一紧,没说出来,用力长长地吸一口气,想让心绪平复下来。

  陆宁远如梦初醒,问:“你哪里疼?哪里不舒服?”忍不住又想凑近,手抬起来,又不知道往哪去放,最后轻轻按在被子上。

  刘钦还没缓过那一口气,却勉力道:“收复开封……大捷!还叫……不该!你……做得对!”最后一句,已经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连脖颈的青筋都绽了出来。

  陆宁远瞧得呆了,心肝俱被摘掉,对刘钦拼力说出的话全没听见,自然更不会懂得他竭尽全力也一定要说出此话的缘由,看他痛苦难当,几乎也要承受不住,急急问:“很疼么?又想吐么?你别……别再吐血,我去远处,好么?不、我先抱你坐起来……”

  刘钦眼里蒙上层血色,绝不愿落到和上次那般狼狈的地步,没有答他这话,竭力控摄心神,一下一下长喘着气。

  这几天来,或许是林九思当真有几分妙手,也或许是他自己真有天佑,无时无刻不紧紧扼在他喉咙上的那只手松开几分,胸口的石头也被搬去了,他呼吸本来已不像前些天那样费力,这会儿却依稀回到之前,喘得又粗又重又急,好像随时就要上不来气。

  陆宁远只听得胆落,两耳当中嗡地一响,前胸后背被压成一张薄纸,有一瞬间,他神魄好像都不在身体当中了——就像昨天一样。

  那时候,就在他的眼前,刘钦吐了血,把血洒在他的身上,然后倒在床边,浑像已经死去。

  死亡,陆宁远曾经经历过一次,死得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惨烈。还有更多次,在无数的刀剑丛中,他抓住一线生的希望,然后终于从死亡的刀下逃脱了。

  丧父、亡国、身死名裂、百愿成空,他都经了过来,没什么过不去的,可他万万不能、万万不能经受住这个。多年前的那个腊月十五又一次排山倒海般地笼罩过来,他能从它手底下逃脱一次,可绝没有第二次,他的心脏痉挛了起来。

  刘钦为什么这样痛苦,为什么能喘成这样!

  好一阵子,刘钦终于缓过口气,没有回答陆宁远一句话,又道:“你去开封,有功无罪……别的事……和你无关。”

  陆宁远这次听清了,他虽然一时不懂,仍是仓促安抚道:“好,好,你别着急。”

  在刚才两人谁也没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又一次牢牢抓在刘钦手上,刘钦回神,这才察觉,没再挣开第二次。

  他听陆宁远反而不再提开封之事,也渐渐平静下来。陆宁远等了一阵,执着又问:“是胸口痛么?你的伤……伤在肩膀上是么?我看一看……我看看好么?”

  “不好。”刘钦脱口道。

  从他真正恢复意识之后,除去林九思之外,就只允许两个人近身、为他更换包扎、清理伤口,就是朱孝和德叔,其他人一概不许。

  听闻在他病着的时候,徐熙曾为他吮过疮,朱孝向他说起时,他第一反应却也不是感动,只觉诡异,既不相信此事会是徐熙做得出的,又兼一阵嫌恶。

  换药时他如果低头,自己是看得到开在前胸上的那个创口的,简直丑陋非常,令人作呕,更不知背后那个如何。

  他长时间平躺着,将它压在下面,又不透气,想必只会更糟。让别人看去,他实难接受,谁也不行,因此陆宁远问起,他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被他拒绝,陆宁远有一瞬的呆滞。从见面以来,他好像就带着一种木然,又好像惊弓之鸟,摇摇欲坠,现在他抿起了嘴,刘钦知道,之后很久他都不会再言语了。

  “对不起……”可是陆宁远道。

  他微垂着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压着他一次一次碾过去。

  刘钦知道那是什么,可不知道他这会儿为什么这样伤心,好像对他十分珍爱似的,既然这样珍爱,之前又不肯来,等他成了废人,且病且死,却又跑到他的床边声声啜泣,何必如此?

  “别这样,我没什么事。”刘钦看着陆宁远,尽量温和着道。

  他恢复了心神,也就想起了见陆宁远之前就决定要做的事。他要收起那些锋棱尖锐、扎人肺腑的东西,不让它们显露人前,尤其是陆宁远的面前——尽管他就是靠着它们才真正闯过那么多生死交界而捱了过来,现在才能躺在床上,同陆宁远说话的。

  在昨天,在看到陆宁远的第一刻,他才恍然明白,那一次次在将死之时重新撑起他的,那样强烈的恨意,不止是向夏人,向呼延震,向秦良弼,向他自己,原来还有一分是向着陆宁远的。

  是恨,他活下来,竟是为了这恨,而不是什么爱意,不是他多么刚强,甚至也不全为了什么责任。

  可这恨让他惶恐,也嘲弄着他的志向。

  他当然知道,于国于军,去开封就是那时最好的选择,若非如此,怎么能一举跳出夏人的操弄,把这一战的主导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更何况最后的结果又这样好!

  它不是更加证明了,陆宁远就是对的,他那时就该如此么?一力支持他的自己,也要跟着名垂青史,在这雍夏两国十余年的战事间狠狠涂上一道笔墨。

  可他为什么会恨?还是恨陆宁远。

  这恨生出,他便是私心自用,斤斤计较,不顾大局,口是心非,他既不是圣明天子,也不是一个宽和的爱人。他要把它们全都抑下,不让陆宁远,不让任何人察觉。昨天他一时失态,今日绝不可再重蹈覆辙。

  “不用担心,死不了,大夫说已经没大碍了。”刘钦重复着又道,遮掩去一切,把天性中的刚强重新穿在身上。

  眼下的这些都是他该受着的,从他决心亲征那一天开始,他就该想到这一日。

  母亲说得对,那所谓的“天命加身”,不过就是一句压服人心的谶语,它当不得盔甲,也不是免死金牌,刀箭不会因为他是皇帝而避开他,只会更多地往他身上落下。

  事已至此,他只能受着,不受又如何?自己的血只有自己往肚子里咽。他从不为做过的事而感到后悔,陆宁远也不必如此,这件事就此揭过了,谁也不要再提,接下来他只要待陆宁远同从前一模一样……

  “让我看一看伤口吧,可以么?”哀求般,陆宁远坚持着又道,“我不知道能碰你哪里……你伤得很重……我给你上药,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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