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熟读史书,知道上位者的恩宠,背后往往意味着危险。别人给你一点信任、一点关怀、一点尊重,你要回报给他的便是你这条命。
可如果他交给你的是他自己的性命呢?你该拿什么出来?李椹无法可想,也不知道世上有什么的分量能与之相当。他实在也是个俗人,就算看穿了又如何?不过也和别人一样。
霍宓抹了把脸,把鼻涕擤在地上,一挺身站起来对陆宁远道:“大帅,咱们既然已经突围,宜集结兵马,星驰往赴,护卫銮舆!狄庆恐怕已经不在此间,现在营里的旗号,只是做做样子,他本人必定是已往亳州去了!”
马上李椹也道:“正是。出城时我特意瞧过夏人军阵,数了数旗号,仓卒间倒是未必瞧得准,但我估计来阻击咱们的,只有之前一半人,多也不过六成,剩下的已经陆续撤走,和之前斥候所报两相印证,应当无误。事不宜迟,稍微休整一下,最迟两日就得出发了。”
不论本人是否已经离开,狄庆显然是撤走了部分人,这才能让他们抓住机会突围,不然按之前那般重重围困,密不透风,纵然陆宁远确如韩白在世,想要脱身也要扒一层皮。
现在情报不明,李椹倾向于认为狄庆已走——想想便知道他该怎么选,于狄庆而言,陆宁远的分量,如何能与刘钦这一国皇帝相当?
而刘钦为了吸引狄庆注意,定然是不会让众军簇拥在侧,从容北上的,身边有意无意,一定不会带太多人,他能现在就赶到亳州附近,便是明证!
这个速度,哪怕秦良弼不顾一支夏人就在旁边,拼着掉一块肉星夜驰援,大军也最多只能陆续赶到。现在刘钦身边,防卫一定不足,狄庆很可能已经从睢州离开了的消息,他如今可听说了么?可会提前防备?若是没来得及进入坚城,野战遭遇了,该如何是好?
李椹想到此处,愈发紧张,忙看向陆宁远,瞧他有何说法。却见陆宁远在大风当中,双耳被吹得透出血色,脸色却倏忽变得苍白。他看着众将,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没人敢再痛哭出声,屏息凝神等着他的决断。
“原地休整一夜,明天一早便马上动身!”
于这些天的交战烈度与此时的伤亡来说,这话颇有些冷峻无情了,却没人有什么异议。等众将官回到各自营中,将皇帝亲征而来的消息告诉给士兵们,不需别的言语,便不会有谁会等到后日。
但随即陆宁远再度开口。于他而言,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一块痛苦的巨石,将它从喉管中挤出是这样艰难。
可他还是将它一点点挤了出来,以不可置疑的决心道:“不去亳州,随我北上开封!”
第247章
两日前,在狄庆的军帐中,夏军上层曾有过一番剧烈争论。
这场争论围绕的自然是雍国皇帝亲征后,大军如何调度的问题。是该将眼下马上就要煮熟的鸭子先放下来,去擒贼擒王,还是仍按原定计划不变,先消灭陆宁远一军,然后再去从容收拾别人?
如果陆宁远只是个寻常雍将,那么无需多议,所有人自然一边倒地选择前者,可他偏偏不是。
这么多天交手以来,全军上上下下,谁不曾在他手底下吃过几个亏、遭过不少罪,谁不曾为他折损了许多士卒,闹得筋疲力尽?
付出这么多,却迟迟没有攻下,就是再没血气的人,怕也忍耐不住,何况帐中大大小小的夏人将领,从南征以来,都是无往不利,哪里受过这般磋磨?
要是让他们在此时撤走,哪怕明知道擒住一个皇帝,比擒对方一员战将要划算得多、光彩得多,往后更是要加官进爵、贵不可言,却也舍不得就此放手。
常人已如此想,狄庆在这般常理之外,还多了一层为国除一大患的心思,自然更不愿离开。但他同时也清楚,刘钦的分量实在太重了,比其他所有都重。
现下雍军正在移动,要击破他们,现在是最好不过的时间。过了这几天,等刘钦进入坚城之中,深沟高垒地做好防备,等秦良弼、张大龙、黄天艽等分散在各处的勤王兵马陆续赶到,拱卫在旁,再想在重重护卫当中对刘钦或擒或杀,谈何容易?
想要对他下手,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只有现在这几天!
狄庆已经整整两天晚上不曾合眼了。在他这三十年出头的人生当中,从没有一件事如此事关重大,让他如此地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从前他以为打仗便是真刀真枪地同人搏杀,需要思虑甚么?只管冲上去便是了。可世殊事异,轮到他来做主,一身要担当全军、全国的干系,走错一步便追悔莫及,他才第一次知道,那些汉人口中时不时念叨的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是个什么意思。
“大帅,俺就是这一个话!围了这么多天,不能没个说法,俺看不能走,决不能走,得先把睢州取了再说!”
狄庆自己思虑了两天,见时间一点点过去,不敢再耽搁,只得把原本按下未表的刘钦亲征的消息告知给旁人,让他们共同商讨,替自己拿个主意。
之前他始终按下每说此事,便是担心人心浮动,想要对睢州再做最后一搏。可是这两天急攻下来,几次眼看着就要攻下,最后仍是差那么一小口气,落下个前功尽弃的下场,让他有时忍不住暗暗思量:莫非真是天意不成?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消息放出,所有人面上皆是惊色,不多时就在他面前吵嚷起来,说什么的都有。狄庆向出声处看去,见说话这人叫阿典那单,他麾下一个都统,平日里为人很有决断,眉头松了松问:“怎么说?”
阿典那单看看旁人,“这话一直没人说,那好,俺来第一个说!咱们在这儿流了这么多血,死了这么多人,现在说走就走,俺们这些人,怎么和士兵们交代!”
“和普通士兵有什么可交代的,他们只管奉命,还管别的?”马上就有人反驳。
阿典那单发出一声冷笑,“你营里死了多少人?喝冷水可是不塞牙!攻城的时候,每次都是俺们在前面,你按着你那营在后边守着,等什么时候城头上动静小了,你才放人上去,哼,可不是不用交代!”
“你!”
狄庆听他们越说越不是味儿,抬手在桌子上面敲了两下。那两人不敢再说话,只拿眼互相瞪着对方。
阿典那单刚才的话不好听,却也有几分道理。他葛逻禄自从对南边用兵以来,还没有哪一次是啃不动硬骨头半途而废的,想让士兵们听令容易,但士气丢了,再扬起来可就难了。
“能不能兵分两路?”忽然有人提议。
“这个本帅也想过,分兵,哼,分多分少,不好办!”
在他旁边,一个叫郭介的汉人替他向众人解释道:“那姓陆的手段,这些天众位将军们也都见识过了。现在大军合围,还要怕他一个不注意就从指头缝里头钻出去了,要是再调走了人,他还不得翻天?调出去的人多了,没有五指山,压不住孙猴子,可分出去的人少,怕是要白跑一趟,当不了太大的事。”
众人听他一说,也觉有理。阿典那单趁机又道:“既然这样,那不如就按俺说的,谁也别走!那睢州能守得一两日,再有五天,瞧他还守得住么?”
又有人附和道:“对!城里的粮草看样是不缺,可城守物资呢?俺看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些天除非士兵们爬到顶上,马上就要够到最上面那块砖了,不然瞧不见城上再扔木头、石头,火药也见着少了。再让兵士们加把劲,最多三天,三天不行就五天,睢州肯定能破!”
狄庆向说话这人看去一眼,这一眼颇含鄙夷,瞧得对方一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不知错在哪里,忙闭了嘴。郭介道:“三五日功夫,再算上道上的时间,足够雍国小皇帝好好垒起个窝了。”
这话说在狄庆心坎上。他如何就看不出来,陆宁远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他比谁都想要赶紧破了睢州!可问题就是,刘钦不会等他三五日,他大军只要晚到片刻,这天赐良机可就要眼睁睁地从手边上飞走了。
他不说话,郭介又道:“大帅,学生有一点愚见。”
狄庆一向不满他这酸溜溜的话,粗声道:“有屁就放!”
他好歹也是皇亲,平日里还算有几分涵养,却忽然说出这话,一个是心绪不宁,一个是被郭介那句“学生”给弄得颇不耐烦。
郭介降人出身,随军做个参谋,混口饭吃,在这儿是比下贱还要下贱的角色,要是为了这话伤心,那每日的苦楚就是长十张嘴也吃不完,闻言一点没放在心上,接着道:“前些天大帅围攻睢州,迁延日久,听闻朝廷当中颇有些风言风语。虽然都是‘屁话’,可也是人言可畏,不可不察啊!如今雍国皇帝亲征的消息一旦传过去,大帅若不及时有所动作,学生担心……朝廷上又要起什么口舌。”
狄庆抬手止住他,“这倒不怕。本帅已经让人封锁消息了,先摁下几天,过几日再上报。”前线的一应军报都过他的手,他下令将刘钦亲征的消息严密封锁,不许透出风去,未必能再瞒住多少天,但也能保证这几日朝廷使者不来掣他的肘。
他这举动颇犯忌讳,可他是皇帝的亲哥哥,别人还能说得什么?狄庆丝毫不以为意,正要再说什么,忽然朝廷使者来到,忙走到帅案前跪迎。
使者宣旨,一开口却像一道晴天霹雳砸在狄庆头顶:“悉闻贼酋北来,当速往破之!”
好半天,狄庆才道:“遵旨!”声音却压得极低,像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等使者走后,狄庆回到帅案后边坐了半晌,才道:“消息如何透了出去?”
郭介道:“许是雍国皇帝北上时大张旗鼓,附近许多州县都已风闻——”
话说一半,狄庆猛地挥了挥手,止住了他。明明是他发问,却不要别人回答。郭介仍不介意,悄悄退了回去,不再多说。
因着这一道旨,狄庆反而下定决心,“阿典那单!留你领一半人继续打睢州,你能不能打下?”
阿典那单胸口当中有气一鼓,就待要硬声应下,可到底还有几分清醒,知道陆宁远是何等样人,于是道:“大帅放心!俺一定竭尽所能!”
狄庆听他话音,便知道这事已败了一半,但情知形势如此,实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手在案上敲了半晌,他忽地一踢马扎,站了起来,“你也放心,不是让你自己一人对付那姓陆的,本帅临走,也给他备一份厚礼。引蛇出洞,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开封?怎么是去开封?”李椹脱口而出。
“从陛下这几封信的日期看来,狄庆应当早已得知陛下动向,之所以迟迟不动身,就是对睢州不忍放手。”陆宁远折起马鞭,在地上画出个圈,又斜向下画了条线,“对你我突围之事,他定然早有防备,直接往亳州去,定然堕其彀中,非但不能解天子之围,恐怕还会让夏人气焰愈张。”说着在线上画了个叉。
“啊,我明白大帅的意思了。”李椹经他提醒,当即恍然:狄庆是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的,真较起真来,今日顺利突围,除了他们拼死力战之外,说不定夏人也有几分顺水推舟,杀招还在后面。“可是既然如此,何不去商丘?离銮舆还近些。”
商丘原本已经光复,但后来夏人施压之下,陆宁远独木难支,只得又一次暂时放弃。既然直接往銮驾方向去可能有埋伏,那么去商丘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不二之选。
选在此地,黄天艽等率大军支援也更方便,不怕商丘不能再度攻下。再说商丘、亳州都在他们眼下所在睢州之东,可要去开封的话,是反往西走,越走就离刘钦越远。陆宁远如何会选此处?
李椹想了想,又道:“况且开封是座坚城,原定的内应也已经死了,岂是仓促间能攻下的?如何敢往此处去?”
霍宓接口,“正是。大帅,还是抓紧护卫天子为上!取道向北,不过多绕两日,应当也来得及。”
陆宁远握着马鞭,鞭梢悬在沙地上画出的几条线上,过了一阵,慢慢道:“现在去亳州,固然能早日赶到天子身边,却是也将夏人剩下这半部也引过去了,不是真正解围之法。况且夏人去何处,我便去何处,步步落后,受人所制,非取胜之道。”
他在睢州西北又画了一个圈,“若要破局,必须跳出其间!夏人从山东劫掠来的金银、布帛、男女,都暂时安置在开封,便是以为大军到后,此处安定下来,不会再成为战场,那里守备也定然有所放松。一旦突击此处,狄庆定不敢置之不理,定要回师来救,那时陛下之围必解!”
“若是选在商丘,狄庆未必放在眼里。至于到时候开封是否能攻下,眼下还不在考虑之列。况且——”
陆宁远顿了一顿,声音蓦地低下来,喃喃般道:“秦部已经星夜往驰,料不数日,前军便能赶到行在。有他在,应当……一会儿我修书大龙,命他也往亳州去,不必与我大军会和。其余黄天艽、俞涉部,命他们即刻北上,分兵占据陈留、杞县,中军休整一夜,明日涉过睢水,先破阿典那单!”
他话音落后,众人没有即刻应声。李椹欲言又止,霍宓也将脸涨得通红,想要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好半天才道了声:“是!”其他众人也如梦初醒,纷纷领命。
李椹见他已经有了决断,也不再劝,因着还有许多的事要处置,也不多留,从地上捡起掉下去的包扎,正要随众人一道离开,临走时下意识又看了陆宁远一眼,却见他一张面孔煞白煞白,底下攥着马鞭的手也看不见血色。
他猛地顿住脚,嘴张了张,却没出声,给军医打个手势,让他不必等自己,等人都走后,在陆宁远肩膀上按了一按。
他力气不大,陆宁远却蓦地一个哆嗦,转脸看他,那一泓痛苦的寒潭迎面倾来,激得李椹也几乎一起打个哆嗦。
他按着陆宁远的肩膀,又捏了捏,这次用了十二分的力,“我知道,没事的。”他又是脱口而出,等说完之后,才真正想出宽慰的话,“又不是熊彭祖,他秦虎臣做事还是靠谱的,你就放一百个心!万一机缘巧合,在开封迎驾,那是何等光景?我便想想心里都跳得厉害……”
他说着,忽然看见陆宁远手里马鞭已经让手指搓得糟烂了,革丝一条条掉了一地,不由一顿,却只能装没看着,拉着胳膊使劲把他从半跪的姿势拉起来。
“既然……要去,那咱们就尽力而为罢,先把声势造出来,让狄庆两头跑,两头都顾不上,再观望形势,那时是攻城、是暂退,都是咱们牵着他的鼻子走。”
陆宁远没有挣扎,被他拉得站起来,转眼瞧过来,好像忍耐不住般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最后他仍是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
后来许多次,李椹回忆起陆宁远这日做出决断时的痛苦之态,都在想他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抑或是上天降下的某种预兆,但那时没有人注意。
第二天一早,刚刚仅休整一夜的大军便拔营启程,先阿典那单部渡过睢水,出乎雍夏两国所有人预料地向着开封方向移动。
第248章
刘钦进入亳州不久,夏军便也到了。但出乎意料的是,最先赶来的不是狄庆,不是呼延震,而是曾图。
说是出乎意料其实也不对,狄庆毕竟相对较远,又犹豫不决了两日,呼延震则被打得元气大伤,从上到下都需要休整,不可能再像刘钦那样刚一脱战就快速移动。
相比之下,曾图部不仅离着更近,而且之前一直没经什么大战,少有死伤,他第一个赶到,也不足怪。
况且他是一个降人——他这样的人,想要继续居于如此高位,想要仍能带兵打仗、有权可倚,甚至是想要苟活性命,只有比葛逻禄人更卖力才行。
刘钦这会儿带在身边的将领都十分年轻,大多都没见过曾图,可曾图在雍国时便居于高位,就算未见其面,也早已先闻其名。
然而这一位闻望素隆的大将,在国家危亡之时竟然带着兵马投降给了夏人,甚至非但如此,他居然还开关延敌,将自己所守的重镇榆林拱手相让,让夏人不费一兵一卒就突破了最北边的防线。后面江河摇荡,半壁膻腥,他可说是始作俑者之一。
因此今日亲眼见到他,人人牙痒,不论城上城下的守军纷纷向刘钦请战。
而比起他们,刘钦同曾图的仇怨还要再多一层。
当初刘钦落在夏人手里,虽然招致怀疑,却也一直未被其发现太子身份,直到那日,曾图来到狱中,拨开他粘在脸上的头发,凑近了仔仔细细打量他的面孔,看了一阵,忽然睁大了眼睛,一瞬间露出极复杂的神情。
他没有说什么,起码没有当时道破刘钦身份,应付了几句便走了。
在他走后,刘钦回味着他那时的表情,确信他已经认出自己,却不止一次猜想,他到底会不会告密给夏人?
在这个厚颜无耻的国之大蠹心里,是不是还有一小块良心未泯,还记得这些年朝廷对他的恩德,能为自己遮掩一二?
于他而言,这甚至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他只要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说,也不需他付出什么,那便是在帮他了。
可是没有。
很快刘钦就被提了出去,这次是以雍国太子的身份。
曾图官升两级,后来在夏国又当了许多年的大将,一直到病死之后,才作为贰臣被褫夺了生前的全部封号,子嗣也逃亡回雍国,借着曾经的旧情,被陆宁远荫蔽了,从此大约是碌碌无为,起码刘钦再没听说。
这大概算是报应,但那时曾图已经死了,他活着时位高权重,毕竟没吃过一刻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