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陆宁远在商丘,朝廷最开始定下的用山东一省之地将雍军主力吸引过去,再沿途歼击的打算是落空了,但既然如此,他就趁势收取全鲁,同样也是大功一件。
军中那些年轻将领,总是意在争功,就是主战场不在他那里,他也要想方设法将战场变到自己这边。譬如呼延震,虽然几次向他上书示警,足见忠国之心,但对此人心里的小九九,元涅一样看得清楚。
不过为国杀敌、立功心切,总是无可指摘的,元涅也就当做不知道,只是选择援军人手时,没有理会呼延震的自荐,对其余小将的请令也置之不理,反而命乙里补出战。
乙里补战功赫赫,早已是将军了,麾下士卒何止万人?但救援商丘,何须太多人马,元涅便让他留下些人马在大营,只率万人前去支援。乙里补为人敦厚,倒也没有什么怨言,领命便去了。
他知道大帅选择自己的原因,这一路便愈发持重,每到一处便广派斥候勘探地形,摸排雍人有无伏兵,遇有地势险峻、易于设伏之处,更是慎之又慎,让人来来回回侦查许久,确认无事后方才通过。
这样一路无事,他脚程又快,不出几日便到了商丘城外百里,只剩下一日路程。据商丘守军来报,此地粮草尚可支持多日,陆宁远马步军也大约不过万人之数,这些天没有怎么攻城,商丘倒一时不担心失守。
乙里补接到军报,马上便明白,陆宁远是忌惮自己,之所以对商丘围而不打,要么是在按兵观望,保存力量,恐怕等自己大军一到,他便会引军暂退;再要么就是他心大要抓破天,想的是先吃掉自己,再去打商丘。
乙里补同他没打过交道,不知他是哪种,但小心总不会错。一路上他都防备着陆宁远是把商丘当饵子,半道上截杀自己,谁知商丘已在眼前,对方还静悄悄没有动静,看来在他那两条猜测当中,似乎是第一个可能更大。
休整一阵,士卒各自吃过了饭,马也吃饱了草,前面哨探回来,将绘制好的地形送上。
乙里补手里握着临行前元涅赠予他的地形图,据说是一个雍人献上的。但绘制的年份已经比较早了,许多地方都有出入,因此他每到一处,都让人详细勘探地形,比照着自己手里的这份绘制一张新的。时间有限,绘制得也就十分简单,但也足够用了。
乙里补拿图一瞧,前面有一处林子,他若是陆宁远,一定会在此处设伏,否则就再没机会了。但这又是必经之路,再走别处绕得太远,时间太长,于是他下令拔营,一面恢复行军,一面让人往林中仔细探查,又对派出的哨探着意叮嘱一番。
往前走了一个多时辰,果然路窄起来,一大片林子已在眼前。乙里补此时已接到哨探回报,心里有数,并不往前,只按兵不动。
他令行禁止,下令之后各营便即止步,士兵们并不闲谈,静悄悄间,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好像吹来的风中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儿。这阵兵气不是从他军阵中来,而是绕着那片林子浮动,乙里补的鼻子已经嗅到将要交战的气息,他却并不拔刀出来,只耐心地等待着。
一时间,只有风过林梢,呜呜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林子里的伏兵果然先耐受不住,终于冲杀出来。瞧见他们的第一刻,乙里补就知道:是自己赢了。
雍军远道设伏,想来已在林中挨了多时,现在正是春寒料峭,林中阴湿之气啮人肌骨,他们又需一动不动、什么声响都不发出,士卒战心如何,一想可知。见到自己大军开到,这支伏兵全军上下定然紧张至极,但自己偏偏不再往前走,拖得越久,这支雍军便越是惊疑,士卒也越发耐受不住。一旦他们自暴自弃地现出身形,胜负便已经分晓了。
按他的设想,刚一交手,这支雍军就要现出颓势,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些人竟和他缠斗不下,被他杀伤了许多,仍没有溃退之势。乙里补原本为了让士卒养精蓄锐,因此见这支伏兵人数不算很多,便只调了前军迎敌,见始终不克,怕士卒死伤太多,只得又调了一军,那路雍军才终于不敌,狼狈引军而退。
手下忙道:“末将去追!”
乙里补抬手止住了他,“放他们走。”
手下瞪着眼睛呆在原地,不知道这是何意。
乙里补感叹:“之前只听过陆宁远的名字,今天交上手才知道,果然是雍军精锐,是与别处的不同。”
手下眼睛一转,没说什么,乙里补问:“你以为我是怕了?”
“属下不敢!”
乙里补没逼问他,反而解释道:“士兵有这样的战力,看来他也是个知兵的人。你看他好像败走了,但没准是诈,在前面还有一道伏击等着呢。你要真想出战,且为俺挑他一下。”
手下服膺,“让干什么,属下全听您的,将军且说如何做吧!”
乙里补不苟言笑,见他心服自己,也不露得意之色,只按部就班地道:“你领些人,去前面作势追他们,俺在后面把住大军接应你。真有伏兵,你引出来,俺和你前后夹击。”
“是!”
后来果然也不出乙里补所料,陆宁远设下第一道伏,还不算完,后面还有留手。乙里补前军追击着刚才溃逃的那路雍军没走多远,果然便又遭伏击,刚才溃逃的雍军也重新整队,返身再战。
如果乙里补只是个从军不久、意气正盛的年轻小将,又或者同别人一般高傲,此番恐怕真要着了陆宁远的道。但他既然已经窥破先机,早有所准备,那自然没能教这些雍人如愿。
雍军第二路伏兵显然已经看出追击过来的夏人人数不够,主帅又不在里面,但如果放他们过去,附近地形又不复杂,迟早会暴露身形,那时便失了先机,只能硬着头皮杀出。乙里补一见他们现身,当即擂鼓进军,又将这伙雍人杀败一阵。
这一路上,他明知道陆宁远十之八九不会放自己安然赶到商丘城外,一定会沿途设伏,却始终不见雍人动作,现在伏兵终于现身,他心里悬着的这块石头才总算落了地,仔细观望过这伙雍人败逃之态,以他同他们交手数年的眼光看来,虽然不像别处雍军那样狼狈不堪、一溃千里,却也是真的溃败了,只是各营各军阵勉强维持着几分规制,众士卒没有四面八方各自逃命,足见平日里军纪甚严,平日里未必体现得出来,只有这种时候才看得分明。
乙里补心里有了底,这次不待手下催促,便下令全力追击这两路溃败的雍军。
以他探得的情报和他刚才的估算,合此两路兵马,已经是陆宁远所携至商丘一代雍军的大半,若能一举将他们击破,他不需亲至商丘,商丘之围便已经解了。更何况野战正是他们的强项,追亡逐北他更是经验太多了,知道怎么将雍人像赶羊一样赶到一处围而歼之,就算陆宁远还有什么后招,以他剩下的残兵败将,在他几乎完整的大军面前,也难有什么作为了。
也是因着这个缘故,乙里补才终于下令追击。他在夏人军中用兵一向以谨慎闻名,但这只是他将手里的弓握得很稳,上弦的箭不轻易发出,一旦确认找准机会,他也绝不拖泥带水,下手必定制敌。
也因此在夏人军中,他有一个称号,叫做“一击将军”,只不知那个陆宁远有没有听说过了。
乙里补调兵遣将,命精锐骑兵从两侧驱赶溃逃的雍军,自己则居中直进,身先士卒。忽然马蹄一挫,好像踩到一片软地,耳闻得轰隆隆一连串震天巨响,他连人带马,不是跌下去,而是直飞起来,一眨眼已在半空当中,落地时人跟马已碎成四段。
第236章
乙里补“一击将军”的名号,陆宁远自然是听说过的,而且是听闻已久。
上一世他征战半生,同夏人大小将领大多都有过交手,又无一日不留心江北战事,就是一些没交手过的,也暗自调查清楚,以免日后吃亏。乙里补是他曾亲自会过的人,对他的行事风格,陆宁远自然再清楚不过。
相较别的夏军将领,乙里补行事谨慎,用兵持重,元涅不遣别人,而是派了这么一个人来,足见其真正用意还是在山东,时至今日也不将商丘一带放在眼里,对他尚有轻视之意,对西线也只是求稳而已——既然如此,非但商丘他要取,就是开封也要搏一搏的。
但这是之后的事,眼下的重中之重是如何应对乙里补。陆宁远对他再是熟悉,他麾下士卒也都是实打实的精兵,一场硬仗毕竟在所难免。
好在乙里补是为救商丘而来,不论他为人如何谨慎,目的摆在明面上,行军路线也无非那么一两条,毕竟是失了先机,文章便要在此处做:绝不能让乙里补安然率军驰援至商丘城下,否则商丘守军定要出城同他们一道夹击,那时雍军必败。
一定要在半路上废掉这路人马。
决心已定,剩下的便是怎么做了。乙里补为人持重,不同于呼延震,轻狂有轻狂的打法,持重便有持重的应对。陆宁远知道他没那么轻易中计,便前前后后设下足足三路伏兵,且每一路都不是佯动。
不止最后那路,前面两路也都是真正设伏,若乙里补轻敌冒进,早已吃亏,若他麾下士卒不是那样敢战、能战,也早已败退,不能再往前一步。
但夏人精兵,当真独步天下,乙里补又当真颇通兵略,非等闲之辈,小心之下,将他的两次伏击给尽数化解了。
为这一伏二伏,陆宁远实打实地折损了许多兵马,最后两路伏兵尽数败退,虽然是他下的令,但就是他不下此令,想要在人数相当、甚至还略逊于夏人的情况下于正面交战之中战胜他们,也是难如登天。
交战过程中的几次拉扯,雍军几次进击、又被击退,也不是做戏,而是当真力不能及。也正是因为如此,乙里补才以为他已经技穷,打算追亡逐北,一鼓作气把他们这些“残兵败将”一网打尽,这才陷入第三道伏击圈中。
这是陆宁远真正为他布下的杀招,前面的两道伏、两次败退,都是为这第三次做的铺垫。对乙里补这条谨慎持重的大鱼,不往鱼钩上吊些厚饵,如何能引他上钩?
早在去年冬狩之后,徐熙献上新制火铳图纸,刘钦便在全国范围内招募能工巧匠赶制。但铳筒需要的工艺实在太高,尺寸稍有偏差就有炸膛的风险,也达不到预定射程,朝廷当中还在想办法,听说至今造出来的也不过几百支,还不曾发往江北。
只是火铳做不出来,火药倒是产量大增,既然暂时不能和火铳配套,陆宁远这次启程前就向刘钦讨了些。刘钦也是大方,见他想要,便将武库里现存的都给了他,又因两国已经交战之故,命工匠大量生产,不日还会又新一批运往江北,各军当中都有配额。
陆宁远因有充分时间准备,便事先在地下挖掘了数道壕沟,下面铺设火药,上面又铺了一层薄土,以杂草覆盖。因他一向要求严格,他营中工兵都是好手,做事绝不含糊,将活做得干净漂亮,除非走得很近,不然绝看不出异样。
乙里补当时既然相信雍军已然大败,疑心不起,在马上奔驰,速度又快,自然完全发现不得,等察觉到马蹄下面触感不对,早已晚了。伏在两侧的雍军马上引燃火药,几道壕沟同时爆炸,乙里补连带着他身后的普通兵将一道被炸上天,一道火光、几声巨响,最后满天都是血雾,断肢残骸从天上噼里啪啦落下,砸在幸存的夏人身上,地上干草烧起一丛丛大火,火光当中,陆宁远亲率大军杀出,前面退走的两路雍军同时转身,雍军的反击开始了。
因火药能铺设的范围有限,追击时夏人军阵又拉得很长,因此只有最前面的一队被炸死,绝大多数都因落在后面而躲过一劫,过了最开始的震惊无措之后,见雍人杀来,马上便开始回击。
主帅乙里补已死,还有两个参领因为离他太近同样也被炸死,同样的事情若是放在其他军队身上,大概此时已经大溃。但这队夏人真不愧是精锐老军,在葛逻禄人还在草原不曾南下时,便跟随主帅征战草原,平定十余个部落,南下后又转战多地,鲜尝一败,当此情形下,竟有个副将站出来指挥,重新整队,居然当住陆宁远兵锋。
但埋伏在这里的不同于前面两路伏兵,雍军各将领所接到的军令也不再是“力战”而是“死战”,伏兵没有第四道了,不敌时也没地方可退,更不会有友军接应,人人都知此一战非得取胜不可,战场形势便翻了过来。
更何况夏人前锋死状甚惨,交战之处随处可见鲜血、断肢,甚至还有只剩半截却一时不死,躺在地上惨嚎的人,余下夏人难免心中惊惧,毕竟不似刚才那般悍勇。霍宓因之前对陆宁远进言不成,反而显出自己思虑太浅,有意补过,立功心切,见那夏人副将骑在马上往来指挥,知道除掉他便能一挫夏人之势,瞧准机会,拍马向他而去。
陆宁远上一世并不识得他,霍宓对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段命运当然也无从体察,因此谁都不知道,当他满怀着慷慨、雄心,还有血液里奔涌着的愤怒冲上前去的时候,他实已走上了与上一世不同的一条岔路。
那是在陆宁远死后,夏人又一次大举南侵。在已经死去的刘缵某个让人困惑不已的梦魇当中,他曾见冲天的大火,照得半边天幕亮如白昼。那火绵延数十里不绝,好像烧到天边去了,鼓起的大风猎猎咆哮,吹来浓烟千里,打在人面上,仍是热意不绝。
这是建康城的大火,霍宓也曾见过。刘缵的圣驾和朝廷群臣匆匆登船而走,而被一纸调令调来京畿的霍宓震惊地看着烈火中的皇城,好长时间,像被扎进地里一动也不能动。
在那一刻,他想到的是什么?
他性情鲁直,曾几次忤逆过长官,或许在他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更是有意无意,得罪过旁人不知多少次。
所以他从军多年,战功也算不少,却到现在都还是一个下层军官,终日里被比他还要更年轻的长官呼来喝去。
立了战功,没有人上报,作战不力,上面整治于他,却因为还要用他,从来不将他彻底清退,放在一旁冷一冷他,有苦战恶战,再把他翻出来,吹一吹灰,让他第一个上。
没人识得他,没人了解他,没人将他往眼睛里拾,更没人想要扒开他看一看他心中所想。
他心里想着的是什么呢?
或许是现实,或许只是一个幻想,在他大喝着冲向那个夏人副官的时候,另一个他,那个一生蹭蹬的他也用和现在几乎一样的姿势向着夏人发起冲锋。
两个他仿佛交叠过一瞬,马上便分开两边,一个霍宓仿佛受到某种感召,而有一瞬间的怔愣,却马上因突入到军阵当中,将一切抛之脑后;另一个他则再没有走出那个大火熊熊的夜,就此成为了建康这被付之一炬的千年古都的一个籍籍无名的陪葬。
“拦住他!”
“快拦住他!”
夏人马上便注意到他这边的异常,霍宓冲入得太深了,但鸣金之声没有在身后响起,看来是陆宁远认为他的法子可以一试——如果当真鸣金,纵然百般不愿,霍宓也不得不暂时退回。
“令行禁止”是他自到陆宁远麾下后学到的第一个词,也是分量最重的一个。他脾气再硬,再有主张,对陆宁远的军令,也但有服从而已。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从没想过,陆宁远是一座巍峨大山,它没有压在他身上,但只是矗在他身边,他便难以自制,不能不低一低头。
现在鸣金声未响,霍宓暗暗松一口气,随后勇气百倍。他带的人不多,却刚好是在那夏人副将身边防御最弱的当口,只一眨眼的功夫,同他就只剩下两三个人的距离。
那副将承担起临时指挥之责,一时没有发现他,他身边的几个士兵却瞧见了,察觉到霍宓意图,忙要将他拦住。
霍宓怕被他们缠住,突击便得手不得了,大喝一声,便待要强冲过去,见一左一右两个夏人来拦,马蹄不缓,竟迎着他们而去。
那两个夏人见他不要命,吃了一惊,却也不怕他,挺矛来刺势已不及,便不闪不避,眼看着是要用身体来挡住他。
以霍宓这时的马速,两边相撞,定然是要同归于尽不可。那夏人抱了死志,霍宓却不想死在他们身上,眼看着即将撞上,踩着马镫一跃而起,向一侧猛滚出去。
因为去势太快,他落地后站不稳,向斜前方连滚了两个跟头。在他身后,几匹马已经撞在一处,血花炸出来,看不清那两个夏人情形如何。霍宓没向后看,两圈滚过,第三圈时猛然弹起,借着此势,已经到了那夏人副将两步之外,当即掣刀在手,向前急进。
踏出一步,他拿余光瞥见自己的属官已经跟了上来,不担心有敌人从身后来,心中一定,又向前看。踏出第二步,夏人副将、周围零星几个夏人的方位、朝向、是否注意到他、地上有什么东西,已在心里画出张图。
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他拿定主意,在马上就要碰到那副将的时候,向着左侧猛地一滚,躲开一个发现了他的夏人的一击。这一滚将他送得离那人远了些,反将那副将夹在中间。
现在对方两人都在自己身前,霍宓当下马上翻身而起,再抬头时,那夏人副将终于也看到了他,张着大嘴叽哩哇啦说了些什么,大概是骂他,也可能是抓紧对周围的夏人继续交待指挥部署,霍宓听不懂,也不去听,矮了身反手提刀,刀锋从下向上划出道半月形的弧线,向他脖颈割去。
他这一下旱地拔葱不可谓不快,但那副将身手真好,竟然还是将这一刀拦住。但霍宓随即左手一扬,猛地掷出了什么,正打在那副将脸上,登时将他击得后退两步,捂着脸大叫一声,几条血道跟着从手指缝间涌出来。
霍宓趁势上前,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打斜里一刀,就砍在了他脖子上。
这一刀不很深,却劈开了血管,登时血涌如泉。那人叫声蓦地嘶哑了,跌跌撞撞倒在地上,落地时已经毙命。周围几个夏人向着霍宓合围过来,但已经不重要了,霍宓杀了一人,胆气更壮,哪里惧怕他们,一抖手腕把刀一甩,正手握紧了,迎着他们便去。
刚才他在地上那一滚并非无意为之,而是先看到那里有一截被炸开的断刃,便特意选择了那个方位,就手一捞,藏在肚子下面方才起身。那副将果然见了他提刀的右手,便全力戒备于此,被他起身后所出第一刀分去了神,倒没注意他起身时左手姿势并不自然。那一截断刃劈在脸上,当然不致命,但造出一瞬间的破绽,对霍宓而言已经足够了。
战场上短兵相接,以这样的距离,胜负只在瞬息间。霍宓官职不高,这上面却已经十分老道了,就是没有那截断刃,也还能想出许多别的办法。从他远远瞧见这副将之时,心里便已经有了底气,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倚仗——
身后,陆宁远见他一击得手,当即一变阵型,整营压来。这是他大雍最锋利的矛和最坚固的盾,也是战场上最敏锐的猎人,当唯一的战机到来的那刻,他定将它抓在手上,不差毫厘。
霍宓从没怀疑过这点,冲入夏人军阵当中前,也就从没想过退路,也没想过自己。这次不是因为他渴望用最后慷慨的死亡来终结自己那蹉跎漫长的余生,而是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得手与否,陆宁远都是一定不会先自己而转身的。他们将要战斗到最后一刻,战斗,战斗,无休止地战斗,直到把夏人尽数驱逐回大漠以北,直到每一寸山河都重入版图。
死亡不再是他的终止。霍宓感到,他是那样小的一滴水,却身在一道磅礴浩荡的洪流之中,随着滚滚的怒涛向前奔流。大河滂滂,声撼天地,无论前路再幽险几倍,这大河之水,终究是谁也拦不住的。
第237章
三日之后,陆宁远整军进入商丘。此时距离秦良弼含恨退出、这里失陷于夏人之手,已经两年有余了。
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城中无论是贫苦百姓,富甲豪绅,还是举子士人,亦或是那些撤下汉字门匾,默默在衙门口重新挂上面拿葛逻禄语写的牌子,唯唯诺诺不敢做一声的汉官汉吏,没有人知道,自己这一生还能否重回故国,重新做回一个雍人。也没有人知道,是不是有那样一天,自己还会再见到朝廷的军队,再看到故国的旌帜插上城头。
而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它是在明天太阳升起时,还是十年后、二十年后,或者是在自己的儿子也生出儿子的时候?没有人能确切知道,没有终止的等待比世上的一切更加漫长。
可是在这一天,城门打开,身着雍军服饰,操着南北各地方言、却都是汉语的战士,一队队进到城内,这晦暗不明、没有尽头的等待竟忽地戛然而止,好像做梦一般,连恍惚都没有,就忽悠一下醒来了。
百姓们挤到城门口,拥在路边,竞相争睹这支从第一次听说它来到城外之后,短短几天时间便入城的军队,想看一看它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人人都有三头六臂,不然为何城头不闻一点交战之声,那些夏人便心甘情愿地献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