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哀嚎的、惨叫的、绝望的声音;
一切灾难、不幸、混乱与恶意……
都被尽数锁进匣里。
木匣原本乌黑发亮的表面,多出几分暗沉的红,恍若镀上了一层不详的血色,不知道是因为倒映着厄琉斯垂落的红发,还是真的饱饮鲜血。
而在匣子第二层,躺着一面月亮般明亮的银镜。
镜面微光闪烁,浮现出一张张静静安眠的脸庞。
在真理之钥摧毁研究院的瞬间,包括密封舱玻璃在内的所有反光面,都成为厄琉斯掌控之中的镜子——镜中的倒影纷纷朝外伸出手,像传说中的水中妖精,以拥抱般亲密无间的姿态,带着镜外的本体沉入镜面,安眠于此。
等他们再度醒来,或许整个朗基努斯都将不复存在。
或许是感受到痛苦的阴霾正在远去,不少陌生脸庞的嘴角边,都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厄琉斯偏头看了一会儿,同样合上这一层,将希望、生机与未来暂存在匣中。
匣子上下,仅有一层之隔。
可一面是无尽绝望的地狱,一面却是凝结着救赎的静谧之地。
这样的反差,似乎与生灵内心的善与恶、命运的正面与负面并无不同,同样是一念之差。
心底漂浮起朦胧的领悟,厄琉斯倏然感应到,自身的力量增强了。
她屡次降下灾祸、将他人命运引往不幸方向的举动,恰好践行、贴合并驯化了命运负面的概念,推动本体对“命运”整体的掌控进一步增强。
与此同时,易逢初的胸腔内,那颗蛇蜕化作的七层心脏同样发生了变化。
最外层浅银色的心脏逐渐变得透明,像是初春暴露在阳光下的薄冰,无声地融化、消解,融入易逢初体内。
霎时间,易逢初冥冥中听见了潺潺的水声。
漆黑的眼瞳深处,广阔的命运之河倒映在其中。
这一次,他不仅看见了河流表面缓缓推进、规律有序的波浪,他还能更清晰地看见河流之下,某些不和谐的、隐蔽的漩涡,听见部分命运变动的错音。
在秩序的第一原则下,易逢初进一步接纳并掌控了命运中不可避免的变幻无常,将最可怕的混乱藏进匣子里。
唯有最为罪孽深重、穷凶极恶的人,灵魂会通过匣子的缝隙,坠入不幸与祸乱深处。
命运河畔。
祭司库尔特身旁散落羽毛笔和羊皮纸,手持一把竖琴,应和着河流之声拨动琴弦,在清澈透亮的乐声中构思圣典的下一卷。
忽然,它拨出一声突兀的音节,一根琴弦在指间应声崩断。
库尔特无心关注这些,它翠绿的眼眸虚虚凝望着河面,眼神恍惚缥缈,如同看见了某种隐蔽的启示。
没过多久,翠绿宝石般的眼瞳之下,淌出两行血水。
“祭司大人!”
附近的族人发出惊呼,蛇尾游动,焦急地赶到库尔特身侧。
库尔特却如雕塑般一动不动,视线定格在某个方向,哪怕眼瞳像被烈焰烧灼,它也丝毫不在乎。
任凭血痕在脸上凝固,它忽地露出灿烂的笑容,高声朝族人宣布:
“我获得了启示!……命运的启示!”
“自此之后,世人可尊称祂为命运主宰、世外衔尾者、银白群蛇之王;亦可尊称祂为混乱的领主、不幸之匣的掌控者、命运错音的拨弦之神……”
“我看到,祂将为罪孽者降下应得之罚——哈哈哈,祂会是命运永恒的主人!永恒!!”
这层次过高的启示,在库尔特的精神世界掀起动荡风暴,令它暂时抛弃理智,浑浑噩噩地站起身,沿着命运河畔跌跌撞撞地游弋,放声大笑,将主的永恒光辉播撒向更远的维度。
这一刻,无数命运领域的异能者恍然间听到库尔特的笑声,情不自禁顺应直觉,跟随它低声吟唱:
“混乱的领主、不幸之匣的掌控者、命运错音的拨弦之神……”
“主将永恒……”
而无数星象师观测中的命运星盘,主星光芒愈发强盛,威压节节攀升,明亮得即将彻底驱散星盘内所有隐藏的阴霾,明亮得让他们齐齐闭上眼睛,躲避这过于刺目摄人的光彩。
众人之中,当代最强的星象师——星体领域七阶的阿丝忒洛伊兹所能观测到的内容最多。
她的眼眶里同样涌出汩汩鲜血,身体颤抖痉挛着蜷缩在地,声音混合着含糊不清的痛呼,轻微得几乎难以捕捉。
痛楚之中,连星象师自己都难以确定,她究竟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式地张口闭口,借由凡人之躯传达世界更为隐秘深邃的奥秘:
“隐患将灭……啊啊啊……加冕之时即将来临……”
“而剿灭之时,已至!”
第178章
维度边界, 飘荡着一栋外形古怪的、纯粹用猩红血肉构筑的建筑。
经脉血管撑起红房子的框架,森白骨骼承受每层楼的重量,大片肉块堆砌起它的外墙。
它已经在虚空中飘荡了漫长的岁月, 但在今天,红房子忽然开始震动了。
肉墙之内生长出无数血管,这些血管细细密密地交织在一起,像红色毛线编织出一件完整的毛衣那样,血管飞快地由内而外、从下而上组合,织成一个具体的人形。
直到最后, 人体已构建完整,但它的头颅处是打开的,还只是一具没有承载意识的空壳。
这具躯体被一根脐带连接在红房子上, 轻飘飘地在虚空摇晃。
肉墙沉重地蠕动着, 几条更加粗壮的血管从中伸出, 捧起那颗隐藏在墙壁最深处的,代表首领意志的大脑。
大脑被塞进打开的头颅里, 落下时弹动两下, 自行调整位置,终于完美地契合。
久违地拥有人形, 首领不适应地握了握拳, 试着迈出几步, 步伐从一开始的生疏变得流畅。
维度边界,只留下失去主意识掌控的红房间仍然在漂泊。
隐隐有号角震动般的低鸣, 仿佛是在对首领做出最后的警示和挽回,可都被他远远地抛在身后。
……他不知道, 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作为神性生物,首领在虚空中全力移动的速度, 是极快的。
他与部分世界擦肩而过时,如果世界内孕育了足以观测到宇宙全局的高级星际文明,他们可能会观测到,宇宙不断扭曲、坍塌、膨胀的边缘之外,隐约有一道红影极速掠过,恍若一颗特殊的红色星体。
若非研究院摧毁,通往那里的画作通道关闭,首领甚至可以更便捷地抵达,根本无需肉身赶路。
没过多久,首领就抵达目的地,停在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前。
一想到,这片残垣断壁不仅代表着不计其数的资源和金钱投入,还凝聚着这么多年的期待和心血,首领就抑郁得想呕血。
实验成果尽数销毁,主导重要实验的负责人真理之钥下落不明……
他耐心等待了几百年,只期盼能研究出让自己变得完整的方法,可现在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稳住心态,首领不死心,继续飘荡在残垣断壁之间,试图找出残留的研究资料。
他只能寄希望于:
真理之钥毫无征兆地陷入癫狂,是不是终于得出了一些突破性的禁忌成果?
就在这时,一道强悍的力量波动自身后传来,生生撕裂空间,化作一道“门”。
首领心头一跳,不妙的预感沿着血管冲刷全身。
他机警地转头,看见一个金发灰袍的男人从门中走出,左臂怀抱着富有光泽的里拉琴,指尖漫不经心地弹拨两下琴弦。
仅仅几声琴音,却恍若直接拨动了首领的命脉,令他莫名感到颤栗。
“命运使徒殿下……”
首领很快反应过来,命运应当还不知道他暗地里做的那些亵渎实验,还没有非要与他不死不休的理由,于是恢复镇定,问候道:“您途经这里,是为了播撒命运之主的光辉?”
使徒抬起血红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首领,嘴角仍然带着温和的笑意:
“在主的指引下,我是来找你的。”
“——代表命运,予你终末。”
首领猛地一惊。
他心知事态不好,没有尝试与真神使徒正面对抗,而是转身就拼尽全力地逃亡。
但是没用的。
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之下,首领注定只能是挣扎得头破血流的困兽。
布莱斯甚至无需亲身追赶,只是驻足原地,神情依旧柔和地垂眸,像每一个以音乐谋生的流浪吟游诗人那样,娴熟地轻轻拨弄琴弦。
里拉琴的琴声如流水般潺潺淌下,随着乐声共同倾泻而出的,是八阶异能——【历史的回响】。
过往的力量蔓延,层层叠叠的虚影浮现在废墟上。
那些来自过去的人或事物,在残垣断壁间忽隐忽现,使周围的环境骤然扭曲,像是时不时断带卡顿的录像,呈现出“现在”与“过去”的交叠状态。
首领竭尽全力地向远处逃跑,但始终被丝线般的琴声紧紧缠绕。
每迈出一步,他的力量就变得孱弱几分,动作也在混乱的时间里一卡一顿,还时而回退几步,如同身处一个报废的电视机里,在陈旧紊乱的屏幕上,做出荒诞而可笑的表演。
最可怕的是,首领感到,他的存在感正在变得越来越稀薄。
就像阳光照射下逐渐消失的影子,哪怕拼尽全力,也难以在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
“不——!!”
头脑中理智的丝线蓦地崩断,首领发出绝望而不甘的吼叫。
发生了,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他在……变回一抹无知无觉的影子!
首领疯狂地掏出所有能利用的道具,拼命抵抗,但“录像”里的存在,又怎么抵抗更高层次的、录像机之外的倒退键呢?
无论做出什么,首领的状态仍然在不可逆转地倒退回过去——
一直、一直倒退回,他诞生的起点。
遥远的虚空之中,红房子彻底沉入死寂,像是一头陡然死去的巨兽。
它的血管不再泵送鲜血,细胞不再分裂新生,原本生机蓬勃的肉壁也变得无比安静,甚至逐渐产生萎缩、腐烂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