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冲动汹涌而来,彻底将它心中的杀意淹没,催促着它坐下来,与近在咫尺的猎物细细剖析一番过去。
停顿一瞬,怪物忽然收回了肢体,在张铭对面坐下:“你想知道,我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吗?”
张铭本来是不太想知道的,他同样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倾诉欲作祟,难道不知道“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吗?
但此时此刻,怪物说得越多,给他拖延的时间就越多!
于是张铭拼命点头,强颜欢笑:“想啊,太想了!您慢慢说……”
第103章
想要彻底逼疯一个人, 需要几步?
第一步,在他濒临绝境的时刻,让他看到一线遥远、虚幻却美好的希望。
本能使然, 哪怕明知这线生机就像随风飘摇的蛛丝一般脆弱,他也会死死攥紧它,直到坠入深渊、粉身碎骨也不愿意放手的。
第二步,赐予他一个疑似无所不能的许愿机,为他心底隐秘的欲望与渴求增添薪柴。
除此之外,就不用做任何多余的事了——他自身的欲望就足以燃烧成摧毁一切的烈焰, 最后彻底引火烧身,只剩下一捧余温渐凉的、可悲的余烬。
“呵……”
此时此刻,漆黑冰冷的洞穴深处, 张父化作的怪物正坐在火堆前, 它定定地注视着底下的枯枝被火舌舔舐, 枝叶边缘卷曲、焦黑直至粉碎的情形,忽然之间觉得好像看到了自己被困于山中数十年的可怜可悲的人生, 喉中溢出一连串令张铭毛骨悚然的嘶哑低笑。
但作为被磨刀霍霍的对象, 张铭既没有权力拒绝怪物的“谈心”邀请,也没法让它别再笑了。
他悄悄挪动两下身体, 让后背紧紧贴住石壁, 手匆忙抓住一块带有尖角的碎石, 然后尽量无声地磨起了捆住手腕的登山绳。
仓促之间,碎石好几次都重重地剐蹭过张铭的手, 掀开一片皮肤,还隐隐带出几滴鲜血和碎肉。
张铭痛得咬紧牙关, 完全不敢在怪物面前表现出任何异样,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抹微笑, 做出耐心倾听老父亲心声的孝顺模样。
只听癫狂地笑声逐渐消散,怪物低声道:“我曾向祂许下三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我起初只想让疾病不再恶化……但等到我终于站在祂的遗蜕跟前,我的想法却动摇了。”
“小铭,爸爸那年已经四十一岁了啊,哪怕没有肿瘤的威胁,又能再健康多少年呢?二十年,三十年,还是四十年?”
“既然对于永恒的祂而言,时间并没有太多意义,一年与一千年之间也没有太大差别……那为什么我不能祈求更多一点点呢?”
“祂不是会为信众实现愿望、赐予幸运吗?而我要比所有前来雪山许愿的人都更进一步,我历经千辛万苦来到祂的遗蜕中,抛弃世俗拥有的一切来对祂朝圣,为此失去了工作、家庭、财产……”
它神经质地反复念叨,像是在尝试说服别人,也像是在竭力欺骗自己:“我付出了这么多、这么多,最后孑然一身来到祂脚下,难道不是理应得到更多嘉奖吗?”
“我所祈求的,明明只是对祂来说微不足道的恩赐——我只想要多一点就好,比山脚下那些庸庸碌碌的普通人多一点点……”
说到这里,张铭已经能猜想到父亲的第一个愿望了,无非是长生或永生。
人的期待和欲望都是一层层提高的,在张父接触到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的那一刻,简简单单的疾病康复就无法填饱他的胃口了。
“多一点”,具体又是指多少呢?这个模糊的表述真的存在边界吗?
张铭忽然也觉得好笑,虽然他与父亲形同陌生人,但不知道是不是血脉联结的力量,此刻他竟在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在赌场里越赌越大、直至一夜间倾家荡产前,他也是这么想的——多给他一次机会吧,他一定能赢回本的,一次就好……
但最终的结果是,他欠下了这辈子还不上的巨额欠债,让他走投无路,不得不把目光投向那笔保险金……
当然,张铭不可能点破张父的自我欺骗,他憋着一口气使劲,努力磨着捆缚着他的绳索,脸颊憋得通红,手腕酸得麻木,但也只是把绳索磨出了一处轻微的小切口。
他需要拖延更多时间!
因此,张铭做出情真意切的模样,好像他真的有多么在乎这个便宜父亲,顺着它的话追问:
“嗯、对对对!我们都知道不是您的错,您只是想要战胜病魔,多陪伴我们一段时间而已……”
“还有两个愿望,是什么呢?”
怪物扭过头,明明它面上根本没有眼睛,但张铭蓦地产生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悚然感。
它好像,在凝视他……
刹那间,张铭一动也不敢动,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张铭几乎要以为,它下一瞬间就要朝他动手了,但就在这时,他再次隐隐听到一种硬质物滚动的声音。
作为混迹过赌场的赌徒,张铭对这声音感到几分难以言喻的熟悉,接着脑海中灵光乍现,他猛然意识到——
这是骰子滚落的声音!
张铭不知不觉地屏住呼吸,仿佛一头正匍匐在刽子手刀锋下的羔羊,屏息凝神地等待命运发落。
洞穴中寂静片刻,唯有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的轻响。
怪物用审视的目光凝视张铭一会儿,不知怎的,它心中涌现的杀意再度消散,让它柔软的肢体抽动两下,最终还是自然地垂落下来。
在关键时刻追忆往昔,这其实不是它的作风,要是实在想要倾诉,它也大可等到逃离雪山的掌控之后。
但是……好奇怪,为什么它迟迟没有动手的欲望?
难道它对儿子还保留了几分亲情吗?
略过心底的违和感,怪物继续心平气和地坐下,表现出反常的交流欲:“第二个愿望,我祈求有人能够看到我的求救信号,来这里救我。”
“任何人都可以,只要能让我得到解脱,我就愿意把我的一切财产赠与对方,”怪物的语气愈发冰冷,“但祂没有实现我的愿望。”
“因为看我痛苦挣扎,正是祂想要的,祂在恶意地玩弄我的人生,并以此为乐。”
张铭心虚地保持沉默。
在他眼前,不禁浮现出那本陈旧的笔记本,还有笔记本后面凭空浮现出的文字……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愿望或许已经被实现了,张铭确实看到了父亲的求救信号,也的确来到了雪山——只不过,他是在被巨债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才终于动身的。
张铭不安地屈了屈手指,他想,这也不是他的错啊。
难道不是父亲当年自己选择了抛妻弃子离开吗?
多年前,小张铭哭着追赶父亲远去的背影,始终没能抓住父亲的衣角;
多年后,张铭自然也不会因为笔记本上语焉不详、支离破碎的求救,而兴师动众前来寻父……
一切结果,早就在多年前就埋下种子,注定了现在的局面。
怪物没有理会张铭的沉默,它自顾自说下去:
“徘徊在雪山的这些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该如何逃离。”
“我渐渐发现,山上游荡着千千万万个‘我’;每一个‘我’,都代表着我生命中的某一分钟。”
“所以我想,我不能离开这里半步,会不会是因为我并不完整?我就像那条被困在无穷符号里的鱼,而想要破解这个局面,只有跳出这一分钟,重新得到完整的时间和命运。”
在张铭惊骇的目光下,怪物平淡地吐出反人类的发言:
“那么,如果我把其它的‘我’都消灭、吃掉,让他们的生命与我合一,让他们回归我的体内……”
“我是不是就可以,重新变得完整呢?”
张铭回想起那颗锅炉中烹煮的人头,手脚有些发凉。
他想,他知道他的父亲是如何实践的了。
怪物脸上的鳞片翻开,露出一个形似嘴的裂缝,裂缝两端向上扭曲,就像一个透出惊悚意味的微笑。
它微笑着说:“为了能够战胜别的‘我’,我选择把自己转变成更适合狩猎,与祂更相近的形态。”
“这就是我的第三个愿望……因此,我才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
玩家们行走在飞扬的风雪中。
越来越频繁的强制投掷让他们精神疲惫,而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无穷无尽的白雪,不禁给人一种即将永远迷失在其中的错觉。
忽然,学者停下脚步:“不对劲,我们的路线有问题。”
其余玩家投来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学者严肃道:“我们已经在这段路上重复走三遍了。”
欧洛丝接话:“就像灵异故事里的那什么鬼打墙?”
“比那更严重,”学者正了正防风镜,解释说,“之前上山的时候,我大致记住了登山路线。按理来说,我们根本不应该经过这条路,你们不觉得熟悉吗?这里就是我们当时停下休息的背风处,应该通往山下才对。”
“——恭喜这位玩家,发现了全新的机制。”
在众人脑海中,响起一阵鼓掌声。欧洛丝嘴角抽了抽,觉得易逢初的态度像是幼儿园老师在鼓励小孩子一样,但她不敢说出口,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易逢初宣布:“由于未知力量的干扰,你们前进的步伐似乎愈发艰难了。”
“接下来,玩家们将轮流投掷骰子,用点数决定你们是否能够顺利前进——点数大于3点,则能朝目的地前进一公里;点数等于3,原地绕圈一分钟;点数小于3,后退一公里。”
“祝你们好运。”
易逢初真心诚意地祝福道。
这次新机制倒不是他作妖,而是原本副本就带有的环节。
他的原则是可以放水,但不能放海,不然这些玩家就太没有参与感了,既没有伤亡也没有阻碍,这能叫什么副本?
易逢初暗自点点头,适当的挑战性,相信能够充分激发玩家们的潜能吧。
众人之中,欧洛丝的反应最大,她焦躁地挠了挠头发,“这样下去,要多久才能找到张铭?但凡手气不好,说不定等我们找到他,人家尸体早就梆硬了……”
学者静静地盯着她,冷不丁询问:“你好像很在意他的死活?”
“你这问的……”
欧洛丝正要反驳,却忽然意识到什么,意识到一个关键的问题。
正常任务只要求玩家查明真相,到现在这个进度,张铭本人的生命安全已经不重要了,一切线索都可以从张父和第四座侧峰中寻得。
只有她的隐藏任务是帮助张铭获得保险金,她不敢赌张铭死亡后,还能否完成这个任务……
所以她对张铭性命安全的格外在意,也许暴露了她的任务与其他人有所不同!
学者是不是注意到她的异常了?
他又能猜到多少?
欧洛丝停顿一瞬,没有被带进学者的逻辑里,毫不犹豫地反客为主,笑着调侃道:“没想到你居然也是那种榨干NPC价值后就丢的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