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君一笑,散去眉间愁色,“无事。”
他转移话题道:“今日相父虽愿同行,但他入朝多年处事谨慎惯了,要他一朝一夕改变想法并非易事。”
似是怕纪宁忧心,他紧着又宽慰道:“不过你不必介怀,我始终与你一条心,相父那边我会想办法说服。”
“陛下多虑。”纪宁道:“赵大人从前和臣虽有诸多不睦,但其用心臣都清楚,他只是说话难听,人无坏心。”
重活一世,对于从前的诸多“恩怨”,纪宁都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他坦言道:“前世赵大人每每在朝堂上批驳我的提议,看似与我水火不容,实则替我挡下了朝中不少暗箭。若没有他明着骂我,叫旁人以为他对我恨之入骨,又怎能压住朝中暗流?”
“恐怕,那时我的处境要更为艰难。”他垂眸,许久后道了句,“陛下用心,亦是如此,臣一直都知道。”
话音落,萧元君已全然滞住。
他以为从前自己和赵禄生的“刁难”,纪宁必定是怨他们的,但没想到这人居然什么都知道。
只是看着这人如此平静地说出这番话,他心里怎么都无法安定。
这些话换做从前,哪怕是他亲口道出,纪宁都必定不听。而如今的这份平静,倒像是历经生死后的释然。
这种“释然”让他感到不安,他很不喜欢。
马车驶出城门,往西再行三十里抵达山门。
云顶山下,四方学子云集,因山上无车马道,往来车辆只能停在山门处,游人则需徒步上山。
寻了处避人的地方,纪宁同萧元君下车。
二人并肩,入目先瞧见一左一右的茶棚和面摊,继而是站在茶棚下四处睃视的赵禄生。
赵禄生手持一把折扇,穿着同样纯白的儒衫,分明是书生装扮,套在他身上却像个教书先生。
鲜少能见到他如此松散的一面,纪宁和萧元君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二人上前,齐声道:
“赵兄。”
“赵兄。”
赵禄生惊得一哆嗦,回头看清来人,老脸跟着红了起来。
他别扭地干咳了两声,先是朝萧元君点点头,随后摆手,“二位,请,请。”
他三人因来得稍晚,到地方时空余桌椅只剩一张,三人几番你谦我让,终是全数挤在了一张桌案前。
落座一炷香后,学会开始。
一位半老先生出面主持,浅谈了几句后便是各方学子畅所欲言。
作诗的、写赋的、讲些离奇怪谈的……场面十足的吵闹。
等了半天都没听到投趣的,赵禄生有些坐不住。他不由嘀咕:“尽是些文人俗学,无一点用处。”
他声音虽不大,可奈何周围坐着的站着的全是人,话说完便被人听了去。
一站在他们身后的年轻人当即嚷道:“老先生这话说的,当今这俗学无用的责任不在你我,而是世道问题。”
赵禄生没成想自己的话能被听了去,虽慌张却未露怯。他端正身姿,回头,“世道有问题?有何问题?”
年轻人打量了他几眼,似是对他身份起了疑心,“老先生好面生,往年怎没见过你?”
赵禄生不接他的话,只问:“后生,今日我来就是为了讨教,还请解惑,如今世道究竟如何?”
年轻人哼了一气,挤开人群站到赵禄生跟前,
“老先生真是不闻窗外事。你说我等刚刚说的是俗学,试问在座的谁不知道纸上谈兵终觉浅?谁不想入仕为官,为国为民?但这路都被皇亲贵胄占了去,我等还哪儿来的路?”
年轻人一口气说完,便有人上前拽他,叫他谨言慎行。
这春宴终归是民间聚会,这里的人都留有谨慎之心,不敢妄议国事。
见年轻人话未说完,赵禄生又还想追问,为打消众人顾虑,纪宁出声道:“诸位,在下有件事想请教大家。”
他撑住桌案站起身,朝众人行了一礼,随后慢慢道来:
“在外域有一国度,开国明君感念老臣从龙之功,特下令凡有功之臣子弟,可袭承官位。此举本为收拢人心,但自新帝登基后,朝中为官者非富即贵,其中滥竽充数者颇多。奈何他们出身皇党世家,根系庞大,难以肃清。面对如此境况,诸位可有破局之法?”
尽管他有意遮掩,可在座的都知道他口中的“国度”即是启国。
场面持续了半柱香的死寂,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开口之际,萧元君起身站到了纪宁身后,他斩钉截铁道:
“我认为若不革旧,此国必亡。”
场中响起阵阵抽气声,依旧无人说话。
纪宁悠悠回头看了萧元君一眼,摇了摇头。
却在这时,耳后传来赵禄生的声音。
“怎么没人说话?只这一个问题就难住你们这些才子了?”
有人不悦斥道:“你这老先生,怎么一张嘴就不说好话?你聪明你先说。”
赵禄生顺势接茬,举杯敲桌道:“立新法,废恩荫,开科举,选贤举能才是正道!”
话一出,无一人反驳。
赵禄生咳了咳,“那么诸位才子认为,应当怎样开始这‘立新法’呢?”
有了前面三人的一唱一和,终于有人愿意出声表态。
“要立新法就要杀一儆百!先将那些滥竽充数者一一找来,该杀的杀,该免的免!”
有人批驳道:“刚刚这位公子不说了吗?那些人都是达官显贵,打狗还要看主人,是你说杀就杀的?”
方才那人又道:“总不是所有人都有个宰相爹吧?先处置了惹得起的,余下的慢慢肃清!”
纪宁和萧元君听罢连连摇头,赵禄生更是呛了口茶。众人听不下去,直叫那人闭上嘴。
这时,又有人提议到。
“自古有‘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一说。旧党势力强劲,何不推举一支新党与之对抗?待双方斗得两败俱伤,再一举拿下。”
此乃“制衡”之策。
纪宁敛眸,前世他便是这“鹬蚌”中的一员。不过那皆出自他自愿,由他在明面上与皇党抗争,过程虽艰难,收效却是有的。
他不由点头以表认可,转头去探萧元君的意思,却见对方皱着眉,似是不大满意。
与此同时,三声阴阳怪气的哈笑闯入,挥散了大家的兴致。
“哈。哈。哈。”
众人循声找去,看见一穿着黑衣的男子大咧咧地翘着二郎腿,以背示人躺在亭外树杈上。
那人笑完,颇为轻蔑道:“什么鹬蚌?为什么非要明着斗?就不能让他们内斗?”
此人言词本已激起众怒,可他的后半句又让人熄了火。
有人问:“这位兄台能否详细说说?”
黑衣男换了条腿继续翘,“先帝只说‘有功之臣子弟可承袭官位’,对吧?”
众人答:“没错。”
黑衣男道:“可他又没说,凡是有功之臣的子弟皆可入朝,更没有细说这‘子弟’究竟是一个还是全部。”
众人不解,就连纪宁也面露困惑,反倒是萧元君眼露精光,来了兴致。
黑衣男叹气,“你们都将‘子弟入朝’曲解为‘子弟皆可入朝’本就有误,其毫无根据,一个毫无根据的东西,就算禁止也没人能说什么。”
众人恍然大悟,纪宁也霎时明白了黑衣男的意思。他上前一步问话:“阁下能否下来详说?”
黑衣男拒绝,又忽地笑道:“不过我听你声音便觉亲近,不妨再跟你多说两句。”
纪宁蹙眉,一头雾水。他身后,萧元君眼神陡变凌厉。
黑衣男自顾自道:“恩荫制不用废,反而还应加固,且要明文立法的加固。”
他朗声道:“其一,规定有功之臣官位只传嫡长子,激化嫡庶纷争,由内瓦解皇党世家。其二……”
“其二,”黑衣男话未完,萧元君忽然出声,他将纪宁揽去身后,盯着那处树干道:
“我猜测阁下的其二,应当是……旁支子弟若要入朝,需经招考,合格后才可安排官职。这样一来,嫡出一派必定支持恩荫,庶出一派支持科举,不必旁人出手,他们定会斗得鱼死网破。”
黑衣男哈哈大笑,没有被抢了风头的恼怒,反赞道:“英雄所见略同,正是如此。”
好一招兵不血刃的谋略,纪宁将投向远处的目光落回到萧元君身上,除了惊愕,更有疑惑——难道他早就有此打算?
黑衣男的这一计说服了在场多数人,唯有赵禄生深思熟虑后觉出不妥。他问道:“倘若皇党们不入局,团结一致呢?”
黑衣男不语。
萧元君敛眸,“不会不入局。”
他与纪宁对望,后者明白他的意思,异口同声道:“因为,人心。”
总有人想要更高的权,要更多的利。
黑衣男的一番话让宴会的氛围愈发热闹,众人围坐几团,就着他的话各抒己见。
人群之中,热闹以外,纪宁和萧元君搜寻着黑衣男的影子,却发现那人早已没了踪影。
想起萧元君方才的种种表现,纪宁问到:“那人你认识?”
萧元君若有所思,随即摇头,“似曾相识,但不确定。”
来路不明,可的确是个奇人。纪宁道:“待回去我派人寻一寻。”
萧元君无异议,不过此处拥挤,他道:“先回去坐着,你我再细细商讨。”
“好。”纪宁随他移步。
二人途径山石拐角处,一小厮模样的男子端着茶撞入纪宁怀中,萧元君抬手欲挡,却未能来得及,茶水瞬间浇湿纪宁半身儒衫。
“啊呀!”小厮惊叫一声,忙抽出汉巾,“对不住对不住公子。”
纪宁挡开他的手,盯着湿掉的衣衫道:“无事。”
无事是假,如今天寒,这湿掉的衣衫如同冰碴覆在他腿间,冷得他难受。
看出他不适,萧元君打发走小厮,随后解开自己的两层外衣塞进他手中,“先去换上我的。”
纪宁推脱,“臣,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