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进书房时,萧元君已早早等在书案前。不等他们行礼,帝王率先迎上赵禄生,客气地邀他落座,
“相父免礼,快快请坐。”
帝王殷勤的架势叫赵禄生受宠若惊,然而不待他消化完,就见萧元君转而朝纪宁走去,语气出乎意料的柔和。
“你也赶紧坐下。”
纪宁款款行礼,颌首低头间,眉眼晃过一丝微妙的赧意。
赵禄生顿时觉出氛围古怪,他按捺住疑虑,悄默声的继续留意着二人。
安顿好纪宁,萧元君再自然不过地坐到了他身侧。随即,他拾起茶壶斟了杯水,送到纪宁面前,方才对上赵禄生的目光,悠悠说道:
“今日叫相父前来,是想聊些‘关门话’。”
闻言,赵禄生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帝王的“关门话”可不是随便能听的。他瞥一眼纪宁,见对方正气定神闲地端杯饮茶,应是对此事早已知情。
他道:“得陛下信赖,老臣感激涕零。”
萧元君笑道:“你二位都是自己人,朕自然信得过。”
他稍作停顿,缓声道:“今日朝堂上,相父应当看出了端倪罢?”
赵禄生一怔,不敢轻易作答。犹豫间,他瞟见对面的纪宁正看着自己,一副未笑含笑的模样。
想起方才入殿前,自己多嘴拆穿这人的“把戏”,如今反倒不好装傻充楞。
他含糊道:“回陛下,臣确实有所觉察。但陛下的安排自有一番道理,臣不应过问。”
听出他在打马虎眼,萧元君索性直接挑明,“淮将军回京前曾飞书予朕,告知朕有一波南地流民即将入京。流民入京必携隐患,为防患于未然,朕和右相这才出此下策。”
南面,南王的封地。南王一贯与侯家、王家交好,而纪宁与侯家又结怨已久,如此一来……
赵禄生稍稍整理了头绪,便猜出这波流民大概来者不善。
虽不知帝王和纪宁的具体计划,但此事关乎一国民生,他身为左相不能置之不理。
他问:“请问,陛下认为‘隐患’具体在何处?”
萧元君提醒道:“南地多瘴气,每逢夏冬时分,疫病猖獗。”
赵禄生心下骇然。
若当真有人因一己私怨行害国伤民之事,其心可诛。
心知今日是帝王的“请君入瓮局”,他如今也甘愿入局,“兹事体大,请陛下明示。”
萧元君释笑,“那就有劳相父全权负责安顿流民一事,定要维护好京都稳定。”
赵禄生低首,“老臣在所不辞。”
萧元君扭头看向纪宁,赵禄生身为两朝重臣,朝中半数老臣都在他的麾下,论起势力不比侯家差。如今这局势唯有拉他入局,方可互相压制,维系表面太平。
一事了,纪宁放下杯盏,缓缓开口,“陛下,臣另有一事想要商议。”
说罢,他欲言又止地看向赵禄生。
不等赵禄生反应,萧元君紧忙接话,“有什么事直说就是,相父不是旁人,我相信他与你我是一条心。”
这话傻子都能听出三分不对劲,赵禄生心下连连叫苦,暗道这还有完没完,今日这是一局连一局,非得将他算计干净?
纪宁掩下笑意,一本正经道:“眼看已经过了新年,新法一事是否应当早日确定?”
萧元君装作恍然,“你不说我真忘了。”
他瞧住对面的赵禄生,“相父,这朝中对新法一事意见颇多,朕和右相的想法大致相同,如今想听听你的意见。”
方才都说了是“一条心”,赵禄生哪儿能说出点别的意见。
他双掌搓着膝盖,一阵为难后反问:“陛下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萧元君只答:“相父的心里话。”
言至于此,赵禄生索性豁出去了,“好。老臣今日就说点心里话。要变法可以,但绝不是一句话的事,更何况是要撼动祖宗之法。”
他起身,“立法容易,一道圣旨即可,但真正重要的是要有人服法,法不服众,必生惑乱。”
纪宁缓缓起身,“依赵大人所言,如何才能让法服众?”
赵禄生端手,“想要服众,最简单的方法便是顺民意。民心之所向,即是新法确立之根本。”
纪宁噙笑,似懂非懂的模样,“赵大人的意思是,只要是民心所向,即可推行新法?”
赵禄生摇头,“获取民心只是第一步,到这一步最多只能提出新法。关乎其能否顺利推行,最关键的一步是说服各方势力。古往今来,多少变革都是毁在了这一步。”
他停顿一息,直言不讳道:“若皇权集中,大可不必这般忌惮,偏生启国如今的困境是兵权分散,世家鼎盛,稍有不慎就不是变法的事了。”
语罢,纪宁看了赵禄生好一会儿,未吭一声。
那日密谈时萧元君便同他说过,赵禄生并非不愿变法,只是不赞成他激进的做法。
那时想起前世这位“政敌”与自己的种种矛盾,他还不大相信,如今看来,赵禄生对新法的态度似乎并不反对。
该说的已说完,赵禄生朝萧元君俯了俯身,“陛下,老臣的话说完了。”
萧元君迎上前,扶他站直,“相父所言,也是我和纪宁的考量。变法从不是易事,难做,但不可不做。今日叫相父前来只是想问一句,您愿不愿意与我二人同心同行?”
话音落,帝王与纪宁的目光齐齐定在了赵禄生的身上。
后者思忖良久,只回答:“凡是对启国有利的,老臣在所不辞。”
尽管不是肯定的答复,但这个回答也已出乎萧元君和纪宁的预料。
说到底不论新法怎么变,他们的本意都是为了启国。
纪宁而今也知道了赵禄生的想法,他垂眸,姿态多了些许恭敬,“眼下不是没有民声,只是我们久居朝堂听不到而已。我知道一处可以听取民意的地方,赵大人可否愿意一同前往?”
赵禄生问:“何处?”
纪宁答:“本月立春时分,民间墨客汇聚云顶山举办春宴,届时群英荟萃,定有所获。”
春宴此等民间雅事赵禄生早有耳闻,不过听说归听说,他确实不曾接触过,他一口应允,“好,届时我随纪大人一同前去。”
入夜,一只信鸽越过瓦墙,飞入侯府。
书房内,侯远庭立在案前,盯着手拿信纸不说话的侯严武,紧张道:“父亲,怎么样了?”
侯严武阴沉着脸,将掌中两指宽的纸页拍到桌上,“好他个纪宁!铁了心要弄死我侯家!”
一听这话,侯远庭越发着急,“父亲,信上说了什么?”
侯严武拾起信纸丢给他,“你自己看!你我都被这纪宁算计透了!”
侯远庭捡起信纸展开,便见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纪宁乃旧疾复发,切勿上当。
他登觉匪夷,“这,怎么可能?”
侯严武瞪他一眼,“南王送来的情报还能有假?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侯远庭连忙否决,“没有,不是的父亲,我只是,只是疑惑,纪宁什么时候有的旧疾?”
这是早年发生的事,侯严武倒没怪他不记得。他道:“早年纪宁就是因为伤重才从北疆回京,那时只说他的伤养好了,但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好一出栽赃嫁祸!
侯严武攥拳,“他纪宁不依不饶,拿我侯家开刀,也别怪我对他下手!”
侯远庭唰地抬起头,“父亲要做什么?”
侯严武冷哼一气,快步折回桌前抽出一张白纸,抬笔疾书。
夜深时分,信鸽隐没在暗色中,向着远方飞去。
第55章 春宴
“春宴”当日恰逢休沐,云顶山远在城外,需得赶早出发,因此用过早膳后,纪宁换了身儒衫,带着一名家仆便出门乘车。
到了府门前,一辆装潢素朴的马车拦住了二人的去路,马车门帘掀开,探出头的是同样一身儒衫的萧元君。
纪宁一愣,既是没料到他会来,亦是没见过他这身打扮。
“参见陛下。”
他一个弯腰抬头的功夫,萧元君已走下马车,站在了他面前。
“先上车。”萧元君朝他伸出手。
纪宁错开身,不偏不倚避开那只手,转而道:“陛下先行。”
对于他的疏离,萧元君早已习以为常,他识趣的没有多言,转身踏上马车。
二人入内,前后脚落座。
瞥见木几上没了热气的杯盏,想来对方应是等候多时,纪宁遂问:“陛下到访怎不派人通传一声?”
萧元君眉眼柔亮,藏着喜色,“倘若派人通传,定会让你慌慌张张,”
他取来身侧的手炉递过去,“醉颜呢?怎么没见他一起?”
阿醉昨夜被兰努尔借去了酒楼,一夜未归。纪宁接过手炉只答:“他有事,没叫他跟随。”
想起萧元君似乎也没带侍卫,他不免多问一句,“陛下既要外出,怎么也没带侍卫?”
察觉到这话里的一丝关切,萧元君眉尖一扬,“今日微服,不便过于招摇。但你放心,我已命一队御前卫乔装等候在山下,依令而动。”
如此,纪宁稍宽了心。
轱辘碾过车道,悠悠启程,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纪宁看着车窗薄纱外的影影绰绰,旁侧的萧元君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前世这个时候,二人连心平气和的坐着说说话都做不到,如今却能相安无事同处一片“天地”中,萧元君如何能不感到庆幸?
他绵长的目光滑过纪宁的肩骨,看到衣料下凸起的骨骼时,心中的庆幸却又荡然无存。
这人听了他的话没再服药,可停药后的弊端也日益明显。
想起自己派去境外寻医的人至今没有传回消息,萧元君免不得心慌了起来。
他信誓旦旦要纪宁信自己,可万一自己连他的命都保不住……
斜处的注目迟迟不离开,纪宁蹙眉,他移眸看去,却见对方脸色难受得厉害,嘴边的嗔怪转了个弯儿变成关怀,
“陛下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