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兆晗点了点头,向衣帽间走去,钟霁对着他的背影说:“你说过要给我私人空间的,你说你要睡客房的。”
陆兆晗回过头,语气有些低沉:“昨天已经作废了。”
钟霁道:“什么时候说的,我没有说过。”
陆兆晗折返回来,撑着头:“小霁,你忘了吗?我送了你一辆车作为礼物,你也同意要回礼,然后我留下来,没有再去客房,我的意思是以后都这样。”
钟霁站起来,语气有些着急:“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陆兆晗垂下眼帘,说:“你总是这样,变来变去。”
也许是这样,钟霁心道,是陆兆晗让他去问孙决的,在又得知了一个令人难堪的事实后,他否定昨天的自己,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钟霁淡淡地回答道:“你说是就是吧。”
陆兆晗一时语塞,似乎没想到会收到这样一句无理取闹的回答,过了一会才轻声说:“你总要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钟霁冷笑了一声,说道:“可以,是你让我去问孙决的。”
“你觉得我在想什么呢?”
陆兆晗的面色变得有些凝重,沉默不语。
钟霁又说道,用一种温柔如水的口吻:“兆晗,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不能对我诚实一些。”
陆兆晗的脸色转阴,说道:“小霁,我是花了一些手段,才认识你,但是你也没有拒绝我的靠近。”
钟霁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陆兆晗说,花了一些手段,认识,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想通了其中的奥秘。他与宁戎有些相似,而陆兆晗怎么会那么刚好地遇见他,陆兆晗与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陆兆晗不是在与他的相识之后联想起了宁戎,而是为了联想起宁戎而找到他。这份因果关系,一旦颠倒,变得更加让人无法接受。
钟霁说道:“还有吗?”他好像在审讯犯人,但是这位犯人气定神闲,丝毫不为自己的行为而愧疚。
陆兆晗平静地说道:“还有什么?”
钟霁闭上眼睛,说:“你忘记那一天了,我和你在一起的那天,我的母亲,我的奖学金,也许对你来说,那不算多少钱,可是那是我一直以来的希望,而且我一直学习得很努力,为什么?”
“为什么啊,明明就算不做这件事,我也会走向你,我也会……爱上你。”
陆兆晗伸出手来,拉过钟霁的手腕。
钟霁挣开束缚,声音加大:“陆兆晗,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陆兆晗轻笑了一声,说:“小霁,你以为那些钱够吗?”
“你以为我出了多少,你的母亲,后续需要不断地治疗,你能凑齐一次,以后呢,小霁,你想过以后没有。”
钟霁答道:“我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
陆兆晗仍旧带着笑意:“你当时还小,却很有警惕心,如果我不推你一把,你真的会走向我吗?”
钟霁有些生气的说:“是你先骗我的,你根本就不是因为我是我自己而喜欢我,你是因为宁戎,如果你当时不那样做,就算我没有走向你,我又有什么错。”
“你总是这样,你从来不在意我的感受。”
陆兆晗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你的母亲被我安排在最好的病房,你一直生活的环境,你的工作,难道我还不够在意你的感受。”
“小霁,和我在一起,你得到的好处还不够多吗?”陆兆晗冷冷地说,“还想要得到什么,想要多少。”
钟霁愣在原地,抬起头,直视陆兆晗的眼睛,在瞳孔中看到了不断缩小的自己,不可置信地说道:“我又不是因为这些才和你在一起,为什么要这样说我?”
钟霁喃喃地说道:“是你先找上我的。”他仿佛被一盆冷水浇在头上。
“你出去,我不要,今晚我不要和你待在一起。”
陆兆晗往门外走说:“你可以先想一想,冷静一下,小霁。”
“我与宁戎的事早就过去了,我从前也与他没有任何朋友之上的联系,还有你的母亲,她身体不好,我可以给她最好的治疗环境。”
陆兆晗走出房门,轻轻地关上,留下钟霁一个人。
钟霁的头变得昏昏沉沉,他打了个寒颤,转身把窗户关上,摇摇欲坠地走进浴室,反复思索着陆兆晗刚刚与自己所说的话。
在洁白的墙壁上,他看到自己轻轻摇晃的黑色影子,里面空无一物。他把水温调高,以此来温暖浑身发抖的自己,心情却是无喜无悲。陆兆晗冷酷的话语,他找不到太好的反驳,只是因为钟霁知道他所说的都是事实。
钟霁埋怨起自己的没用,就像三年前,他埋怨那个没有获得奖学金的自己,即使现在已经得知那并不是他的错。
那些从世界缝隙飘来的羽毛,快要将他淹没。那些生命所承受的重量,如果他再努力一点,再有能力一点,是不是就可以支撑,时过境迁,他无法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从浴缸里出来时,钟霁重拾起那个念头:他要从陆兆晗家搬出去。先从这件小事开始,之后,他还可以慢慢计划,就算很迷茫,踏出这实际的一步后一切都会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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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小钟:默默内耗。
第42章 明示
隔天,钟霁在下班之余前往医院,看到护士正从母亲的病房走出来,她年纪轻轻,看着不超过三十岁,从三年前就一直照顾着钟霁的母亲。她叫住钟霁,说刚刚给钟霁的母亲检查完身体,输完液,让钟霁不要进入打扰休息中的母亲。
钟霁点了点头,把护士拉到一旁,仔细地询问了一下母亲的身体情况,护士小姐露出一副有些忧心的表情,告诉钟霁,目前情况暂时稳定,但是仍旧不容乐观,这些年来病情一直反反复复。
钟霁静静地听着,护士似乎看着他这样年轻,有些同情地安慰道.欲.言.又.止.,因为用的都是最好的药,陆兆晗也请了最好的医生所以前景还是很乐观的。
钟霁听她说完,突兀地开口问道:“陆兆晗很上心吗?”
护士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的,陆先生一直都很关注你的母亲。”言罢,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又说:“你们不是情侣吗?所有人都知道的。”
钟霁愣神了一秒,问道:“我妈妈也知道吗?”
护士思索了一下,说道:“可能不知道吧,应该是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过。”
“但是,陆先生这么有心,普通朋友的话应该都做不到这种程度,而且他不是总在医院楼下接你吗?”
钟霁一时无言,道了声谢谢,护士看了看时间,说了声还有事要忙便快速走开了。
钟霁隔着房门玻璃看了一眼母亲的身影,回想起那些她说过的语焉不详的话,恍然醒悟过来,她大概早就觉察出自己与陆兆晗之间的关系,她说会永远支持自己,她是一个这样开明的母亲。那些困厄的童年、少年时光,即使没有别的亲人存在,钟霁也从来不觉得有所缺失。母亲前几天对他推心置腹的话语突然令钟霁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那是从命运深处飘来的丝丝若有若无的黑色烟雾。
钟霁默默地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陆兆晗新请的护工阿姨轻拍了一下他的左肩,他看到她手中提着饭菜,她有些窘迫地对钟霁说自己之前肚子痛去上了一会厕所,然后到饭点下去买了晚餐,脸上带着轻微的歉意。
钟霁没有责怪她,让她在母亲休息好之后,晚点给自己打个电话,便离开了这一层,他熟练地走到主治母亲的医生的房间,很不巧对方已经下班离开,他又看着楼层指引来到前台,询问哪里可以得知缴费情况。
前台接待人员看到钟霁,查询了一下患者的名字,笑意盈盈地说道,一切都是陆兆晗在负责,他是他们这家私立医院的股东,不需要钟霁多费心。
钟霁走出医院门口,看着身后医院洁白的墙面,一种不真实感袭来。他听到一声鸣笛,一辆车停在身前,驾驶座的车窗打开,陆兆坐在车内,他用眼光示意钟霁坐到旁边。钟霁缓慢地移动,拖着步子,沉重地走到车窗边,说道:“我打了车。”他根本没有提前打车,他只是想尽可能少地面对陆兆晗。
陆兆晗的面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他冷冷地说:“取消。”
他又说:“我推掉了今晚的工作,只是为了来接你。”
听着他不善的语气,钟霁也有着怨气,回答道:“我没有让你来接我。”
陆兆晗冷笑了一声,打开车门,站在钟霁的面前。夕阳把他的身影拉的很长,他立在钟霁面前,就好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让人喘不过气。
钟霁说:“我又不是不回去,我打了车,我想自己一个人回去。”
陆兆晗伸出一只手来握住钟霁的手腕,另一只手打开后座的门,半推半抱地将钟霁扔在后座,快速地锁上车门开车离去。
路上的车流不多,陆兆晗开得有些快,在车流中灵巧地穿梭,不停超越旁边的车辆。低气压萦绕在狭小的空间之中,让钟霁几乎透不过气,他想提醒陆兆晗注意安全,却在看到他被红光照耀的冷酷侧脸与向下的嘴角时打消了念头。他感受到了来自陆兆晗的烦躁,不详的预感又一次出现,盘旋在他与陆兆晗之间。
窗外的天空变得越来越昏暗,如血的夕阳彻底落下,他们从有些偏僻的医院驶入一片点缀着斑斓霓虹的黑色水泥森林。车流变得越来越多,最后停在了一条喧闹的街道,陆兆晗按了几声喇叭,前方仍旧一动不动,陆兆晗与钟霁困在这条遥远的回家之路。
车内漆黑一片,谁也没有开口,窗外的热闹场景似乎在另一个世界。钟霁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一首忧伤的歌,是他为母亲设置的专属铃声,这声音从儿时开始一直响彻了他所有的少年时光。
陆兆晗冷淡的声音响起,他按亮了灯,说:“怎么不接你妈妈的电话。”
钟霁按下接听,看到母亲的脸出现在视频里,她靠坐在床上,穿着钟霁为她新买的秋装,面色苍白,精神却很振奋,她嘴角噙着笑,手上挂着吊针。
“妈妈。”钟霁小声地说。
“小霁,今天我太困了,妈妈下次醒着等你好不好。”
“不用,我看看你没事就好。”钟霁说。
“你在车里吗,和小陆在一起?”母亲问道。
钟霁看着屏幕中母亲幽深的眼神,怪不得她总是询问陆兆晗的事,回答道:“他在旁边。”
陆兆晗转过脸来,启动车辆,紧紧跟随着前方的车,语气松软下来:“阿姨,小霁明天还要上班,所以我们就先回去了。”
“没事的,这样也很好,打电话很方便啊。”母亲温柔地说:“小霁,你忙的话不用每天过来。”
“我每天就来一小会,没事的。”钟霁说。
陆兆晗突然说道:“阿姨,你送小霁礼物,他不喜欢会不要吗?”
“小霁很乖的,从来不乱发脾气,你们吵架了吗?”
陆兆晗压低声音说:“我送他的东西,他怎么都不要,说不喜欢,说我强迫他。”
母亲笑了笑,说:“小霁都学会闹脾气了吗?”
钟霁百口莫辩地说:“我没有,妈妈。”
“到了。”陆兆晗说着熄灭了汽车。
母亲听到他的话,嘱咐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钟霁跟在陆兆晗的身后,气压又一次降低,他不知道为啥陆兆晗要对自己的母亲说出那样的话。那份“礼物”中所隐喻的双重含义,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觉得不舒服,他的母亲什么都不知道,即使她敏锐地猜测到他与陆兆晗的关系,却不知道陆兆晗与他之间那些曲折的经历。如果是之前,也许钟霁也会以为陆兆晗所说的只是为了讨自己的关心,但一切的发展被昭告之后,他无法不揣测被陆兆晗隐藏在冰山之下的真实意图,他以为,这是一种警告,用示弱方式所表达。
钟霁观察着陆兆晗的脸,他比他高上一些,他要微微抬眼才能看到他的眉眼。陆兆晗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与钟霁一同站在密闭的电梯之中,他在电梯打开之后转过身来,视线向下,无言的握住钟霁的手腕,大跨步走向门口,他的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捏得钟霁有些难受。
第43章 混乱
陆兆晗在玄关停下,松开了手,转过身来,钟霁对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陆兆晗的视线向下逡巡,最后定格在钟霁的眼睛,与钟霁在黑暗中相互紧紧地对视。
钟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何突然这样做,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陆兆晗看了一会,收回目光,按亮玄关的灯,钟霁快速地脱掉鞋,光着脚掠过陆兆晗的身旁,他走得轻又快,还是被陆兆晗抓住了手臂。
“穿上鞋。”陆兆晗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无机质质感的冷漠。
他用另一只手将一双毛茸茸的拖鞋放在钟霁的身后,松开手,抬脚走进了卧房。钟霁看懂了他的意思,穿好鞋跟在他的身后。陆兆晗像一个严厉的长官,背脊挺得笔直,全然脱掉了以往那副温柔、成熟的模样。他走过没有灯光的偌大的客厅,头也未回,推开卧房门,里面一片漆黑。钟霁也踏入了这个黑暗的空间,他没吃晚饭,感受到胃酸一阵阵涌上,他平静地与陆兆晗在黑暗中立在床的两侧。
——陆兆晗困惑着,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似乎损坏了,他有些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很多年前,在他儿时,他曾经捡到一只小鸟,它在一个春天直直地掉落在他的面前,他把它从脚边拾起,它小小的温热的身体被握在陆兆晗的手中。前一天,陆兆晗在电视上看到遥控赛车的广告,那些昂贵的玩具对那时的他而言像是一个遥远的梦。
陆兆晗抓着这只小鸟,它翅膀受伤了,在他手中“啾啾”地叫了两声,爪子不停地挣扎。那一天,陆兆晗感受到一个比自己小不止十倍、百倍的生命的跳动。他对它升起强烈的同情,他捏着它似乎掌控了它的生死,他是它的救世主。陆兆晗把鸟儿小心地带回家中,从尘封的储物间找出了一个破旧的笼子,他在笼子里垫了一块布,几片棉絮,偷偷把鸟儿藏在了自己的床边,白天拿旧衣服蒙在笼子上。时至今日,陆兆晗仍然可以记起那是件黑色的春秋外套,拉链已经坏掉,但却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他喜欢这种单调的颜色。陆兆晗偷偷买了碘酒,他之前受伤都是等伤口自然愈合,从没有用过药。他偷偷从自己吃的饭里留下了一些没吃完的米。陆兆晗连着几天给小鸟儿处理伤口,早晚各喂一次饭,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些玩具的广告。他还是个孩子,同情与怜悯让他把可怜的鸟当成了玩具,每天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它,偶尔他也会对鸟说说话,讨论一下学校与家里的事,他的童年,是如此地孤独。
小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它的翅膀渐渐痊愈,叫声也日益嘹亮,它开始总是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甚至在陆兆晗送米饭进来时用鸟喙触碰陆兆晗的手掌,轻轻地,陆兆晗感受到它在啄自己的手指。陆兆晗看着这只重获新生的鸟,头一次感受到养宠物的乐趣,他开始把鸟儿拿出笼子,一只手掌握者鸟儿的身体,一只手梳理鸟儿的羽毛,它在他的手下不安地挣扎,他开始感到困惑。
有一天,陆兆晗照常捉住出鸟,用手掌抚摸它圆圆的覆满绒毛的头,他看到鸟儿的黑色的眼睛,空洞地注视自己,他眉头一皱,松开了手指。那只灰色的,不知名的鸟张开翅膀向天空飞去,因为被圈养太久,它飞的不太好,跌跌撞撞,最后重新掌握平衡,它在房内盘旋了好几圈,飞了好多次错误的方向,最终找到窗户的方向,头也不回地飞向了青空,没有一丝留恋,再也没有回来,消失在世界的那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