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也第一次从她骨骼清晰的手上移开,落在了她脸上恣意的笑。
“晋之。”
他压下心里意味不明的咯噔,轻咳道:“我叫宫晋之。”
一旁的荀知忍不住捂嘴偷笑。哎哟大人啊,这不是会好好取名字嘛?
——
段昭然半个月前在邺城买了个不大、但还算干净的屋子,两间房,一间给宫晋之,一间给荀知,留下一袋钱,让他们在花完前找到活干。
“那你呢?”宫晋之问。
“我有别的地方住,”段昭然说,“你们管好自己,不要管我。”
“好了,我还有事要忙,闲下来的时候过来看你们。”
“那是多久?”宫晋之拉住她的手臂。
“我不确定,”她犹豫了一下,没挣开,又说,“尽量……半个月后吧。”
“好。”宫晋之笑笑,放开她,“那半个月后见,昭然。”
“…………”
段昭然红着耳朵出门了。
她一走,荀知就松了口气,嘟囔道:“这种地方怎么住啊,房间又小又挤,床又窄又硬,大人,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这半月,我一定会研究出一个更加隐蔽的结界,不会再让她找上门来的。”
“不可以,荀知。”
宫晋之坐在床上,手指抚摸着上面的床褥,粗糙刮腹,但这料子,已经比段昭然身上的衣服要好了。
“她自己过得应当挺不容易,却在短短半个月内,为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置办住处,我们已经骗了她,如果再一走了之,实在有些没良心。”
“是吗?”荀知并不赞同,“大人,你心思单纯,就以为别人也跟你一样吗?哪有人这么容易就上当啊,她应该是想利用我们抓到枫煞吧?”
宫晋之愣了下:“是这样吗?”
“不管是不是,我们都不能在人间一次待这么久啊,会被族里的长老发现的,”荀知叹了口气,道,“你难道想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被搅乱吗?”
宫晋之沉吟片刻,道:“这样,我会在这里留一道符,如果感应到她回来了,我们就再回来人间。”
荀知点了点头:“好。”
至于半个月后?
这一次,轮到他们被段昭然给忘了。
留在人间的符一次都没有传来过异响,证明段昭然从未来过。
魔本就很难执着于一件事,就算有,一生也最多只有一件。久而久之,宫晋之就差不多忘了这号人了,沉迷于钻研一道易容符。
按照他的设想,这道易容符不仅能够改变身形容貌,也能变换气息,符成后,他就迫不及待用上了,欲看看效果如何。
他附在一只恶鬼上,又将此恶鬼化成一名人蓄无害的家仆,恶趣味地找上了除鬼世家段氏。
结果那天下雨,符纸被打湿,恶鬼现了原形,当场被人发现。
正当宫晋之打算将魔识从恶鬼身上撤回时,听到有少年喊:“把段昭然叫来。”
“可她不是在养伤吗?”
“让你去就去!废什么话!”
宫晋之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不一会儿,就再次见到了段昭然。
依旧是一袭黑衣,神情冷冽,只不过脸色多了几分苍白。
她的剑不如第一次见面那般稳,但依旧狠厉,没一会,就将剑刃横在了恶鬼的颈边,恶鬼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砍下去。
“关进地牢。”她冷淡地说。
“直接杀了。”少年偏偏跟她反着来。
“能闯入段家的鬼,太不寻常,天澜少爷,还是交给我先审问审问吧。”
少年嘁了声,没说什么了。
之后,恶鬼就被押送到了地牢,旁人一离开,那横在颈边的剑便一撤,身后传来段昭然略显急促的呼吸。
“你……在这具身体里吗?”
恶鬼不语。
“宫、晋、之!”
“……你怎么知道的?”这时,宫晋之才借恶鬼之口无奈地发出声音。
“谁要你刚才一直盯着我的手看。”段昭然咬着牙说,“你来干什么?”
宫晋之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我想你了,就来看你啊,谁让你这么久了都不来看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明明看起来冷酷极了,她却一听到这种不着调的话就会慌张,“我一直在养伤…………”
许是方才打斗的时候一直忍着,她这会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摸了摸腰间,那里已经濡湿一片。
“你走吧,”她咬了咬牙,“等我伤好了,就来找你。”
“不要,”宫晋之笑了笑说,“除非你让我摸一下你的手。”
“你………我没空理你。”段昭然瞪了他一样,匆匆离开这间牢房,然后拐了个弯,进了另一间牢房。
宫晋之步态从容,跟了上去。
段昭然在那间牢房里轻车熟路地摸出绷带和药粉,然后坐在木床上,毫不避讳外人,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从容的步态一僵,宫晋之立马扭头,还闭上了眼睛。
见他这样,段昭然笑了一下:“没关系,我从小就被当成男人养,所以不介意。”
“……为什么?”
“对外,我是段家的庶女,实际上,我只是他们花钱买来的一把兵器,虽然趁手,但不知道哪天会不会就把剑刃对准他们了,因此不得不防。”
宫晋之却依然没睁开眼,轻轻问:“所以,你就住在这里?”
“嗯。”
——直到那个时候,宫晋之才知道,段昭然口中的“我有别的地方住”,是指段家的地牢。
作为一对邪修的女儿,她从小就住在这里,住了二十年。
段家之所以收养她,不是可怜她年纪小,而是看中了她的天赋,为控制她,在她体内种下毒蛊。
她每一个月都要分成两半,用来做两件事——接受训练、执行任务——只是为了给她那三岁时就弃她不顾的爹娘赎罪。
所以她不是单纯。
三岁……无父无母……无人在意……她只是恰好被宫晋之骗她的那些话触动了。
恶鬼沉默地站在房间外,不知何时睁开了清澈的眼睛。
看着坐在铁床上,撕下沾着血肉的绷带时也不吭一声的段昭然,宫晋之想,难怪——难怪她拥有那样一双挺拔如竹、坚硬如铁、好像什么都折不断的手。
在那样昏暗潮湿的地牢里,那是年轻气盛的魔第二次动心。
至于第一次,其实是女子朝他伸手,说要带他去看星星的时候,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那种心脏突然咯噔一下的感觉就是心动。
但最起码,他现在知道了,自己的心是为什么在疼。
。
他们很快相爱。
为了解开段昭然身上的毒蛊,宫晋之去见了一位魔医。
同宫晋之和荀知一样,那位魔医也是魔族中的异类,还是个痴情种,曾经不顾族人反对,毅然与人族成亲生子,这几年一直隐姓埋名不轻易露面。
宫晋之曾经救过他,故而有找到他的办法,带着段昭然的血火急火燎上门求医。
“柯兄,你有办法彻底除掉她体内的蛊毒吗?”
“你别急,办法是有的,”柯蘅道,“不过,需要一味叫千重引的草药。”
“哪里有?”
柯蘅正要说话,屋里传来稚嫩清亮的喊话:“爹,吃饭了!”
然后就传来一阵笃笃笃的脚步声,不一会,一个小脑袋冒了出来,好奇地看了一眼宫晋之。
“岁岁,这是宫叔叔。”柯蘅介绍,“当年你娘怀你的时候,我们被魔追杀,是他救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命。”
“谢谢宫叔叔!”柯岁立正鞠躬,热情地邀请他,“你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别闹,”柯蘅弹了弹柯岁的额头,“爹和宫叔叔有事要谈,你和娘亲先吃。”
“好嘛。”柯岁嘻笑着进去了。
。
得知取药的地点后,宫晋之收拾收拾就出发了——主要也不是他收拾,而是荀知替他收拾,少年一边收拾一边酸溜溜道:“宫主,你要是跟她成亲了,是不是就要经常丢下我一个魔了?”
“成亲?”
宫晋之还真没想过这点,然后眼睛一亮:“你说得对啊,按照人间的习俗,还得成亲才行吧。乖哦,等我和昭然成了亲,就生个娃陪你玩。”
荀知立马被哄好了,贴心地把行囊系好,心奋不已地冲他摆手:“那你快去快回!”
宫晋之意气风发地出门。
一个月后,一身是伤地回来。伤都没好全,就拿着一颗药丸,鼻青脸肿地去跟段昭然求亲。
然后他第一次见到段昭然流泪。
她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要说什么,哽咽道:“要不我把手剁下来送你吧。”
宫晋之抱住她,乐得不行。
。
段昭然或许是一株不屈不挠、向死而生的韧草,宫晋之却始终像爱一朵花一样爱她。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段昭然终于得以彻底摆脱段家,他们有了自己的家,在庭院里种了段昭然喜欢的柿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