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为生长出一口气。
他此时此刻才忽然意识到,为何自己在看到那巫偶的一瞬间便想到了这个故事。
“万般仙众的人在做的事,就像在仿着这猕猴所为。他们不要修炼,不要通灵脉不要吃仙丹,只盼着心诚则灵,想跟那猕猴一般,将梦中事当了真,便能飞升成仙,尽斩凡尘。”为生揉搓着自己的衣袖,“如若……如若真叫他们成了——”
眼见他又要陷入深思,叶承楣忙伸手拉住他:“为生,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那老妪的童子蹊跷,方才拿了巫偶的人也言语癫狂,这群人恐怕不是泛泛之辈,你凝神静气,不要再想些不相关的了。”
不相关?
为生抿着嘴唇。
当真不相关吗?
那拿着巫偶的大汉端着酒盏,嘴唇轻颤,颠三倒四地说了好久,才像是终于顺了气,找回了些说人话的灵感,嗫喏道:“我、我等这天,已有、有十几年了……”
“我曾居萧阳,是忘泉门的地界。那里气候湿毒潮热,常年瘴气环绕,我祖上有罪过,被流放到那儿开垦荒地,若开不出百亩田地,便永不可离开。可那丘陵小山之地哪里开垦出百亩良田?于是祖上的债代代传下来,要我们学愚公,学精卫,要我们望山跑死马,这辈子不得翻身。”
“我日子过得没有盼头,还连累着婆娘儿子都过得苦,眼见着这驴拉磨的畜生日子总有一天也要落在我儿子头上,却遇到了个忘泉门出来的修士。他与我说,我儿子只要能成修士,拜入忘泉门,那便算脱了凡籍,再不用偿祖上的债。”
大汉目露精光,一双牛眼在红光下如裹了血的珠子,他的脸上那悲戚肃穆像是全天下都欠了他的生死债,眼里的狂喜却又像是这生死债利滚利出了个泼天富贵,他孙子的孙子都不用再愁了。
“修士要带走我的儿,带他去寻大造化。家里婆娘不懂事儿,硬要挡我乔家的仙缘,修士告诉我,我婆娘不是我婆娘,是让妖怪李代桃僵的,我一眼便知她是妖怪,抄起板凳把她打死,那妖怪死了也不曾露出真身,真是好邪一玩意儿,好在我乔家有机缘,不然当真着了它的道!”
他一边说一边腾挪着双手,破烂的衣衫是他信念的旌旗,迎风招展的每一缕布条都写满了他的“绝不回头”,每一点污垢都盈满了他的“不敢回头”。
为生和叶承楣都面露悚然与沉痛,但那大汉不要沉痛,他要他的大造化。
“我儿一走便走了许多年,想来是已经成了真仙,再难下凡瞧瞧他老子。我心里高兴,只有周围一群心怀妒忌的烂货不知消停,天天跟我说那修士不是仙人,我的儿子是让人拐了,眼下说不定早死了。我气得紧,恨不得抽烂他们的嘴,那之后便日日夜夜想要带儿子回来给他们看看,我的儿子是成仙了,他梦里都告诉我了。”
“那些人不信,我儿子也不入他们这些俗人的梦,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成仙,待成了仙,我就能给他们托梦,告诉他们少他妈狗眼看人低!”
大汉的眼此时却也像是要哭出来般通红一片,他好糊涂,他好清楚,再没有比他更会装疯卖傻的高手,连自己都能骗过去。
周围的人鼓起了掌,庆祝他就要得道升天,庆祝他就要脱离苦海,为生在那片掌声中听到了诀别的声音。
接着,那大汉仰头看天,乱发迎风狂舞:“我为半命仙,不是乔家郎!今生前程在天,不在那山陵毒瘴之地,儿啊,我上天来寻你了!”
言毕便自腰里取出一把刀来,利落地抹了脖子。鲜血如泉涌,周围掌声如雷鸣,酒盏坠地,喝干的底儿没有一点残留,干净得不给这大地留一丝酒气,碎裂的刹那,敲出了他此生最后一声的一点动静。
第46章 海中仙
叶承楣和为生根本来不及阻止,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他们目光呆滞地看着那逐渐流向他们的血迹,掌声渐息,那自刎是何其精彩的幕间余兴, 可也不过是幕间余兴,他们的酒宴还有很长,巫偶在再度响起的快板声里, 自血泊中被捡起, 递给了下一个人。
为生把成剑百余年的力道都用在了拉住叶承楣身上。
“他们……他们这是诱杀……这群邪魔外道——”叶承楣的眼红成了兔子, 他被为生拉着, 险些要搭上一切为着一个素昧平生的恶人拼命。
为生恍然间觉得自己犯了错,犯了个大错,谁都可以来查这个案子, 但是叶承楣不可以。
叶承楣这个人天生见不得苦难, 谁的苦难看在他眼里,他都觉得是自己的难,他学不会落井下石也学不会事不关己,蚂蚁死得惨他都要猛擦一把眼泪, 如若不是生在圣女一脉,那他便是个该参禅诵经的命。
这样的人如何能见这世间丑恶, 如何能叫他卷进这人吃人的阴谋之中?
万般仙众察觉到了他们的动静, 齐齐扭过那一张张表情分明如假面的脸看向他们, 蹦跳着的两具走肉也停在了他们身后, 从他们头顶探过脸来, 脖子拧成了陡峭的崖壁,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拉扯。
“怎么了?”
童子的声音稚嫩清脆似银铃。一个问完, 另一个又问, 而后那些万般仙众也问了起来, 巫偶还在传递,唱词却俨然成了一声声的“你们怎么了”。
“承楣,算我求你。”
为生一时间什么想法也没有了,他不要管这群人是谁,不要管那些失踪案到底是谁犯下的,他只想带着叶承楣安安全全地离开,带上客栈里的彦页,他们三人全须全尾地离开这里。
约莫是他脸上的神色过分怆然,甚至带上了些惨烈,叶承楣再不敢挣动,害怕再一乱动会把他的剑灵扯得支离破碎,只能呆坐在原地,茫然地看着那已经流到他面前的血。
这群人决计不能留。
他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一群狂人聚在一起,以疯魔养疯魔,以癫狂养癫狂,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更不把旁人的命当命,为着可笑的人事去死,为着可耻的癔症害人。
他绝不能叫这些人再去祸害他人!
为生与叶承楣靠得很近,几乎是个相互依偎的姿势,心里想的却截然相反。
而那巫偶不以他们的心志转移,它还在众人的手里穿着,这次停下时,它落在了一个妇人手里。
妇人惊喜万分,脸上的惧相也淡了些。
她伸手挽了挽自己耳边的碎发,又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擦带了些热汗的手,慢慢地站起来。
“俺、俺是住西岸口的渔村的……”妇人说话颤颤巍巍的,带着些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说话的拘谨,“俺爹、俺男人、俺儿子,都是搁哪儿出海捕鱼的渔夫,鱼捞上了,俺就拉着去卖,每月的两次集市都能卖好多,咱家不富贵,但日子过得也是很好的……”
她的脸上是惊惧不已的表情,似乎无时不刻在做一个醒不来的噩梦,过境的候鸟西斜的风,世间的所有事物都在雕刻着她的恐惧,只有这段往事能叫她稍稍感到一丝的心安。
也就是这如柳絮般飘渺的心安,也在倏忽间飘散了。
“可是后来,官差来赶俺们村的人,说是有仙家要圈这片海来修炼,咱们不能再待那儿了。村里的男人没有答应的,咱们靠海吃海,拜的是海里的神仙,会的本领跟营生全是这海里头的,哪能离开呢?咱们人多,官差劝了两次便再没来了,俺、俺那时……还以为是他们怕了咱呢……”
妇人的手抓着她自个儿的衣角,一开始原是用来擦汗的,但是眼下却已像是再松不开手,略一松手,她那颤生生的魂魄便要随风飘远去了。
她低着头,只敢看着自己泥泞的鞋尖。
“然后他们就来了。”
“一个个的,能飞天,能御剑,捞鱼都用不着沾水下网,往海里一指就是一声巨响——真气派啊。”
真气派啊。
真了不得啊。
“我们都在那儿看傻了。那天本就是出海的日子,男人大都不在,主事儿的就只有一个村长和李家的小花儿,村长也跟我们在一块看,只有小花儿觉出了不对,叫我们赶紧跑。”
“小花儿能干,懂事,还是我们村里最会操船的女人,平时都跟男人一起下海的,只是那天来了月事,才留在了岸上。”妇人摩梭着手,仿佛那双手沾了淮山的皮,瘙痒难耐,扣挠的声响连坐在远处的为生都能听见。
“她说天色不对,风向不对,海流也不对,要各家的人都带着细软跑。俺们都想听她的,可那天家里的男人都在海里,俺们跑不远,只是让花儿赶着上了附近的小山头,从那儿还能看见家,看见不远处的海面。”
“俺这辈子没见过那样大的浪。”
她的手停了下来。
“跟天倒了样的,几十个人垒上去都不如那浪的一半高。那浪又高又长,朝着整个海岸铺天盖地而来。我们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不晓得怕,也不晓得叫,只有小花儿气疯了,她说那群修仙的在杀咱们的海中仙,护佑了咱们祖祖辈辈的海中仙。”
“俺没出过海,也没见过海中仙,但我们都知道那是真事儿,海中仙大如小岛,从不近岸,但能保海平,保天气,从俺太爷那代,就没怎么出过大海难,都是海中仙保佑的。”
“他们要杀海中仙,那就是要咱们的命。俺那会儿还没想明白,却看见密密麻麻的船往海岸边漂,俺瞧见了,大伙儿的都瞧见了,那些船有的烂了,有的翻了,有的还规规矩矩地像是没事儿,但里头没一个还有人的。”
妇人顿了顿,声音越发尖锐了起来。
“那时候俺才终于明白生了什么事儿。”
巨浪擎天,乌云密布,海流湍急,那翻了船的哪里还有活路。她们就站在那小山坡上,看着自己的家人葬身海浪之中,看着自己安稳的人生被撕扯出一道再补不上的裂缝。
“带着孩子的女人大多跑了,留下来要跟他们拼命的,都是些一无所有的女人。”妇人双手捂着脸,颤抖道,“俺也啥都没有了,但是俺不敢,俺好怕那浪把自己卷进去,好怕那些人金光闪闪的剑,俺没胆量跟他们拼命,只敢跑。”
“俺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那是个没什么人会经过的渔村,每月的集市都要赶好远的路才能去,俺跑得比驴子要快,比其他带着孩子的女人都要快,等俺停下来时,连浪花的声儿都听不见了。”
“俺逃出来了,再听见俺故乡的事儿,便是说海怪作祟,那群修仙的前去镇压。可闹事的分明是他们,如何就成了海中仙的错了呢?俺想不明白,俺不聪明,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可俺想村子恢复原状,俺想回家,大师说成了仙就能回家,今日俺终于要回家了。”
她说得越发急切,那巫偶被她捧在怀里,上头鲜血淋漓的,她也不嫌弃,像是想要将它缝进胸口那般珍视。
妇人擦了擦手——她似乎一紧张便要流手汗,这是她这辈子最要紧的一刻,她怕手心滑腻得刀都拿不稳。
她自衣襟里拿出了把刀。那刀又旧又脏,还隐隐有些干涸的血迹,应当是用来杀鱼的刀。
“俺、俺是半海仙……”她抓着那刀,先是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下,害怕力气太小捅不进去,又在自己喉咙上碰了碰,似是被那凉意吓到了,最后伸出了手腕,刀子在手腕上滚了两滚,连点血都不曾见。
她害怕了。
恰在此时,周围又响起了掌声。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也不知道那鼓掌的人为的是什么。
但掌声如雷,将妇人高高地架在那里。没有人要她自戕,更没有人不耐烦地催促她,可那掌声连绵不绝,每一下都仿佛鼓点般敲进人的心里,敲碎她的退路。
她惨白着脸,夜间的风吹得她生冷。
内陆的风不比海边,那么轻柔,却又那么阴冷。
她怕了大半辈子,如今该成仙了,如今要回家了,怎么还能这么胆小。
哪怕就一次,她想跟小花儿一样勇敢。
“俺是——半海仙——不是、不是窝囊废——”
她的胸中像是忽然涌进了万般豪情,连手都不颤了,抓着那把刀,与刀上自己那锋芒乍现的眼相对,接着猛地往自己胸口扎去——
“锵!!”
只听一声刀刃相撞之音,她手上的钝刀猛地飞出,在空中旋了十几圈,扎进了不远处的树干之中。
“你若真不是窝囊废,就去寻了当年的仇家,鱼死网破也要叫他们付出代价!”叶承楣眼中怒火滔天,他再忍不住,也不打算再忍,自袖中掏出雀骨扇,只一下便扇得那钝刀飞了出去。
“捅自己算什么本事。”
他骤然发难,万般仙众具是神色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那妇人没了刀,一时怔在了原地,方才鼓起的勇气本就是打了气的皮球,倏忽间便要散了。
夜里的风越发大了,犬吠狼嚎自远山翻来,吹的那灯笼里的光也似鬼魅般摇曳。叶承楣一手执扇,一手开始从袖中接着掏法器,一一佩上,而后才睥睨着眼前这群人,恶狠狠道:“一群蠢货,被拐了还帮人数钱,她说成仙就成仙,世上若有此等好事,哪里轮得到你们!”
第47章 出鞘
说时迟那时快, 两个走肉童子自茶案下翻出两柄银刃,手腕一抖便已冲他杀来。
叶承楣和为生早防着他们,为生也自袖中落出根毛笔, 那毛笔是叶承楣的法器日月鉴天笔,其实是用来指路的,但眼下形似长剑的法器也只有这个, 为生没得挑, 只能执笔与那两道银刃相交, 笔尖甩出的墨点溅了自己一身。
他们已是起了决一死战的念头, 谁知那群人却只是略略一顿,由着他们和两具走肉相斗,扭头却继续鼓掌。
还有人将另一把刀递到了那妇人手上——赫然是那老妪。
“你啊, 就是胆太小了。”老妪瞧着妇人脸上已经鼓不起半点自刎的狠劲儿, 连她的刀也不肯接,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这样好的事儿轮到你头上,你竟也接不住。”
“好什么好!真要那么好你怎么不自己去!”
难为叶承楣百忙之中还能百忙之中抽空说教一句, 他一个剑修,拿着把扇子装模作样, 已是他平日纨绔作派的日积月累, 真说要打出什么名堂, 那是纯粹的强人所难。
眼下他不仅要对付冲自己来的那个走肉, 还要一边掩护拿个指路笔勉力招架的为生。那俩走肉还要死不死的配合默契, 踩了个双人剑阵来围他们, 叶承楣头上的芠冠已经替他挡了好几次杀招, 再来两下这祖传的法器就该寿终正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