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听说,这镇子在投毒案之前,还陆陆续续发生过失踪案。”叶承楣觑着青年的脸色,“不知仙友可知此事?”
青年将手上的酒盏放到了地上。
那怒金刚样的脸上,终于有所变化——
那是一股更深的怒意。
“我知晓。”他说,“都是人身剑鞘干的!”
叶承楣和为生几乎同时开口:“人身剑鞘?”
这是怎么才能跟人身剑鞘勾搭上关系的?
“那、那人身剑鞘被诛灭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怎么会跟失踪案扯上关系?”
青年冷冷道:“那只是其他人以为它被诛灭了。”
连躲在暗处的杨心问和陈安道都忍不住侧目:他们可是亲眼看见了当年的失踪案究竟是怎么回事,哪来的什么人身剑鞘?
叶承楣:“难道他没有——”
青年熊熊烈火一般的怒容里生出了些泥泞的怨毒,就像是被火烧化后的胶质,被熏得漆黑,还带着恶臭,自火堆里慢慢流出,滴落。
“当然没有,它还在那儿!”青年捏紧了酒盏,“它控制了镇上居民的心智,逼迫他们去干些猪狗不如的勾当!”
杨心问纳闷道:“有这事儿?”
陈安道摇摇头:“没有。”
“那他瞎激动个什么劲?”
“思及故人,不愿忆之丑陋不堪,便横加掩饰,自欺欺人罢了。”
“他自己信吗?”
“约莫是信了。”
杨心问一乐:“真行,骗自己骗得那么真情实感。”
他们隐身在童家前院的屋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这寒碜的酒宴。就像为生所说,他们之中连个通灵脉的人都没有,跟踪和监视都格外简单,让杨心问都开始困惑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觉得这群人叫人害怕了。
“魇镇那边还没有动静吗?”陈安道抬头问道。
杨心问眨眨眼,伸手摸了摸自己额上的符箓,半晌闭眼静神,诱导身上的灵力往这张符箓里钻,半晌轻喝:“开!”
符箓上的刻痕迅速开始变化,如银鱼在纸上游走,眨眼间便成了一只闭着的独眼的形状,随着杨心问的一声口诀,那独眼猛地睁开,杨心问的双眼则忽而蒙上了一层白翳。
他“看见”彦页正坐在桌边,一只脚蹬在桌沿,另一条腿垂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手肘支在膝盖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看着门口。
“如何?”
“还在屋子里。”杨心问说,“就是看着有点像死了婆娘的老大爷。”
陈安道无法对这个比喻感同身受,只能说:“没有离开屋子便不用看他,这术极耗灵力,先合眼吧。”
杨心问依言照做。待他收回来时,符箓上的眼也随之消失。
下面那桌“酒宴”已经进行到了饭后助兴的阶段。几人手上拿了快板,那老妪从那包袱里拿出了个破旧的巫偶,光是看着便觉着不是什么吉利的玩意儿,童子将巫偶拿在手上,在众人的身后转圈。
“师兄,那两个鬼东西到底是什么啊。”杨心问看着那两张一悲一喜的娃娃脸,“真是走肉?”
陈安道点了点头。
“走肉竟然能听人调配?”
“寻常自然是不行,我也只见过那些循着本能食人血肉的走肉。”陈安道蹙着眉,像是不大愿意提及一般,“可世间也确实有邪术能驱策魇镇和走肉,多年前以这邪术在仙门辟宗立派的也人也不少。”
杨心问吹着额前的符箓:“还有这种事,我竟从未听说过。”
“你自然没有听说过,因为那些人要不成了魔,要不成了祟。”
杨心问一口气险些吹岔了。
他干巴巴道:“这邪术……还有这种奇效。”
“事到如今,也不知他们是因为邪术才成的魔,还是因为成了魔才去暗自钻研这等邪术。只是当时仙门肃清此派,应当已经将叫此术断了传承才对。”陈安道扶着屋脊,两眼紧盯着下方,“万般仙众却又是如何到手这失传之术的?”
没有人能给他回答,而下面的宴余助兴也已经准备好了,赫然是酒宴上最常见的击鼓传花。
唱词便是方才那召人身剑鞘的词,传的是童子手上的巫偶,那几个快板也正好用上了,瞧着便是再寻常不过的击鼓传花,只是这场面略微寒酸了些。
但叶承楣却没由来得觉得四周变暗了。
这废宅里本就没有光,他们视物,端看的是这灯笼里的烛光,眼下蜡未燃尽,如何会暗下来?
“仙友。”坐得离他们很远的老妇此时却忽然叫了他,“要成仙了,现下可不能分心。”
叶承楣茫然:什么成仙,现在不是要玩击鼓传花吗?
他和为生感到了这种隐秘的恐惧,二人下意识想挨得近些,却连动也没能动一下。
周围很安静,除了那唱词和快板声,似乎什么也听不见。
“清风过岗,拜狐狸仙,入东山门,见地藏仙,万般仙,万般仙,今我众人,梦中得道,魂归净土,敢问同侪何在,今思那——人身剑鞘,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每个人的脸在红灯笼的映照下,都透着奇异的祥和,以及这祥和之后的死一般的平静。
孤月疏星,红光摇曳。
阴风借道,声如鬼泣。
叶承楣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冷战,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手上正放着那形容古怪的巫偶。
这巫偶以稻草扎成,又裹上了一层麻布,草草地画过几笔,全然看不出人样,只隐约看出它狗搂着身躯,身后的一根稻草疑似是尾巴,比起人更像是只猴子,但难以确认,尤其是它还没有头。
他接过了巫偶,然后按顺序给了旁边的为生。为生拿了巫偶,却许久没有再传下去。
“这玩意儿瞧着就瘆人,你别拿那么久,快传。”叶承楣见他竟然拿着不放,忙推了推为生的胳膊,“别看了,这粗制滥造的有什么可看的?”
为生面色凝重,半晌还是把巫偶传出去了。
“你怎么了,那巫偶上有什么东西吗?”
为生摇了摇头:“没有,那巫偶上干干净净,没有灵气也没有魔气,只是它那个形状……”
“形状?”
又传出去了两个人,童子的唱调停了,巫偶落在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手上。
“承楣,你可有听说过无首猴?”
第45章 梦不醒
“鼎中猴乃是陇州一带的祭礼, 将六只猕猴,和一个与猴子一起长大的孩子分放进鼎中,以薪火煮之, 因为周身太烫,他们便会不受控制地蹦跳起来,形似舞蹈, 专事解舞的坛婆能读懂这舞的意思, 他们相信, 这种舞蹈能预言来年的收成。”
“为何要往里掺个孩子进去?”
“这个孩子正是要害之处, 他自小与猕猴混在一处,不知自己是人,见其他猕猴在鼎中尖叫起舞, 他也会以为自己受了这样的折磨, 一并跳起来,实则只有他所处的鼎里温度烧不死人。惊惧之中,他的口耳便能通灵,知晓天道之事, 又将这事经舞蹈让坛婆知晓,坛婆解舞, 便能知来年收成了。”
陈安道说完, 神色却越发凝重:“你怎会做这样的梦?”
杨心问尚且没把自己梦中看到的假陈安道, 以及自己一剑捅了假陈安道的事情说出来, 只是这鼎中猴一事, 便已叫他觉得格外心惊。
“师兄。”他只觉心中不安, 在他的灵脉里盘桓的那股浊气也像是有些躁动, “这万般仙众……可是和深渊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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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生见那拿着拿到巫偶的大汉眼里一阵狂喜, 几乎要将他面上的悲相都破了。
“成、成了?”大汉颤抖道, “这么多年……婆娘……儿子……瞧见了吗,我终于要成了!”
为生难以将视线从那人眉宇间的喜庆里抽出,像是微微移开眼,便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那般。
而在场的所有人里似乎只有他有这种感觉,连叶承楣都无法真正与他感同身受。
“无首猴是什么?”
为生犹豫片刻,回答道:“无首猴……是我在一本志怪小说里看到的怪物,传说他无头而能活动如常,夜夜生梦,其梦乃预知梦,能言吉凶。”
“你是说那巫偶扎得是你说的怪物?”叶承楣困惑道,“可是这有什么用意吗?”
那大汉脸上的痴态愈盛,几乎叫为生觉出了一丝害怕。
“那小说里,无首猴本是有头的,不仅有头,还能通人言,心智如七八岁的孩童,并且与一位刀客是至交。他那朋友侠肝义胆,不愿明知有灾而冷眼旁观,于是每当它的梦中生祸,刀客便想尽办法去阻止这祸事,虽偶有力所不能逮的,还是救了绝大多数的人,人人感念这猴和刀客,一人一猴在当地也逐渐有了些名气,那猴更是被当作灵物看待。”
为生说得又快又急,不知是在说给叶承楣听,还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然后没多久,便开始有人觉出不对。”
“不对?”
“虽然那刀客按着猕猴的梦救了绝大多数人,但死的人还是太多了,没能预知到的祸事,预知到却没能救下来的人,镇子上死的人比往年更多了。”
“当地的居民很快就发现,发生在他们身边的各种天灾人祸,是别的镇子的千倍百倍,而且许多灾祸格外离奇,根本不是寻常会发生事情。”
为生一边说着,一滴冷汗自他鬓角滑落,滴在他青翠的外衫上,然后迅速晕开,将那翠绿染成藏青,在红灯笼的光下,瞧着却成了暗红色,似一点干涸多年的血迹。
“于是镇上的人便不再将他们当吉兆,而是灾物,甚至绑了那只猕猴,要驱邪三日,再将它于驱邪鼎中煮成烂肉。”
“第一日,猕猴滴水未进,又被跳大绳的泼了满脑袋的香灰,它做的噩梦里,土地干涸,田里长不出水稻,只长出了如香灰样的毒虫。”
“梦中场景果然在第二天便实现了,镇民惊惧,要剪了它的舌头,它的刀客朋友拦了下来,愿以身代之,在它面前被剪了舌头。猕猴当晚又做了噩梦,梦见一妖异,千手千足,一颗头生了几十张脸,在镇中肆虐,凡是让他抓到的,都被剪了舌头,寻常人大多没有挺过来,镇子里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叶承楣:“世间哪里会有这种怪物?”
“这梦却又实现了。”
叶承楣终于听出了不对劲,骇然道:“难道那梦——”
为生点了点头。
“刀客也终于明白,自己犯了大错,于是第三日,他亲手点着了火,要将那猕猴杀死。猕猴早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在逐渐升温的水里,迷迷糊糊做了最后一个梦。”
“它梦见自己在鼎中被煮,手上却还有一个鼎,鼎里有它的刀客朋友。它担心刀客被和它一起煮了,于是将手中的鼎高高举起,哪怕自己快被活活烫死,也不肯松手。但是刀客的手里还有鼎,鼎中还有其他的镇民,猕猴要撑不住了。”
“梦里的刀客对它说,拿他们这些鼎和人当作台阶,你自己爬出去。”
“猕猴不愿意。刀客又说,我们是要杀你的人,我们之间有天大的仇怨,我们不愿与你这个妖邪死一块,更不要被你搭救。你行行好,放过我们,不要闷得我们一身猴骚味儿。”
“猕猴崩溃大哭,它的眼泪滴水成冰,竟生生哭凉了沸水,却又将刀客和其他人哭得冻成了冰雕。它在荒唐的梦里醒来,便见眼前当真是一块巨大的冰雕,那些冰人被冻得失心疯,有人笑有人哭,形态各异地冻在其中,它的刀客朋友也在那里,神色平静得跟它梦里的一模一样。”
“虽然只有七八岁幼童的心智,猕猴却也终于明白,它从来不会做什么预知梦,而是它做的梦全都会成真,它害人无数,还害死了自己的刀客朋友,终于再受不住,不愿再做任何梦,便抽了刀客的刀,砍了自己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