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公、唐鸾自尽,关押神使的牢里起火了!”
“什么玩意儿?”杨心问弹跳起来,“你们那地牢不是木制的吧,这季节怎么能烧起来的?”
“有人纵火——”
杨心问撸起袖子,对着黄纸苦思冥想御水诀的笔画:“火扑灭了吗,要帮忙吗?”
“不必。”却是陈安道出声打断,他低头看着那车辕上打瞌睡的车夫稍稍正坐了些,拿过了车鞭,“让他们烧,注意隔烟隔火,别波及到其他地方。”
三人闻言具是愣住,杨心问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那只剩半截身子的唐轩意大叫道:“好!就该这样!”
这小子待在他的蛛网里,平时怂得跟郭川有来有往,杨心问还是头回见他这么大声说话。
只见唐轩意神情狰狞,面目扭曲,似乎想拼着散魂的危险从蛛网里爬出来,亲眼见证那些人的死状。
“仙师……”
方焕峰刚从火场里面出来,那些神使尚且神志不清,有几个被浓烟呛死之前犹自载歌载舞,恍惚间叫人以为是在地狱:“为何不救,现在还、还来得及……”
“叶珉急着联合温平章去灭口,便说明迄今供给天座莲圣女的骨血道他是知晓的,那些神使也是知晓的。”陈安道目送着那马车的车轮缓缓滚动起来,“来日合会时,那些神使便会以此秘密为要挟,让我们把他们给放了。”
“无论知情与否,仙门依仗天座莲几百年都是事实,没有人敢叫他们把这秘密泄露出去,世家和三宗只能妥协。”
刚死的人神魂还未全然散去。
或许是因为给那些神使种下过席露一朝,他们还认得那味道,于是这些心魂嘶喊的声音在杨心问耳边格外尖锐。
扭曲的人脸和热浪浮现在杨心问的眼前,那些焦黑的神魂敲着蛛网大门,烟熏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来,不见皮肤的血肉之上留着眼泪。
救救我们。
画先生见状大骇:“滚滚滚!没你们的地儿!都滚!都滚!”
郭川和唐轩意见到这样的景象也全然愣住了,那些人被烧焦后密密麻麻地连在了一起,根本看不出单独的人形,就像一片灰黑的土堆,唯有此起彼伏的叫声能证明他们是人。烟味儿飘了上来,但是感受不到火场的炽热,这天地间仿佛无论何处都是这般冰冷。
“他们该死。”陈安道看着那马车远去,才慢慢收回了视线,“由着去吧。”
他拿起了桌上的匣子打开,里头是一只染血的明珰。
杨心问的瞳孔一缩。
“这是何物?”陈安道拎出这明珰细看,“你们可认得?”
一时无人答他,花金珠和方焕峰尚在见死不救的决定里久久不能回神,杨心问却是下意识攥紧了衣袖——那里有花儿姐给他的另一只耳珰,是阿寅的遗物,是来日他可以用来驱策阳关教众,一起劫走陈安道的信物。
见无人回他,陈安道这才转过身来,发现杨心问正出神地看着那匣子。
“怎么了?”
杨心问的脸色并无太大变化,可陈安道伸手去碰他的耳下,却摸到了一片汗湿。
“你身上好凉。”
好热,好烫。
红黑色的魂魄如田地里的水蛭般爬了过来,将他们包围其中。
他们伸手,抓住了杨心问的裤腿、衣角,张开了已经空洞的嘴和双眼,喃喃道:“救命。”
耳边朦胧像是裹上了水雾,谁的声音都没能传进来,只有这火场的呻吟悠久而漫长。
杨心问猛地抱紧了陈安道。
“我没事,师兄。”他的两眼紧紧地盯着那如有实体,涌入他肺腑的浓烟,“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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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压过了小石,车里的磁石小几被颠了一下,茶水泼了出来,茶杯却没倒。
温平章看着这一幕,许久笑了笑:“这民间的小玩意儿当真稀奇,连仙门都没有这样的仙术呢。”
侍女正埋头擦着茶水,闻言立马奇道:“连雒灵宗都没有吗?”
温平章摇了摇头。
她的肚子月份已不小,沉甸甸得坠在那里,撩开衣物看,连皮上的青筋脉络都清晰可见。
“那位叶公子说,关家的接生术很厉害。”侍女见她似有踌躇地摸着肚子,“主子要不要请一个来。”
温平章便笑:“你也是心大,世家的人,我敢放心用吗?”
侍女有些不服气:“可是王爷和太子都是很相信的啊。”
远处热闹起来,想来火已渐大了。
温平章将那带磁的小杯拿起来,轻轻抿了一口:“所以他们落到了如今的地步。”
月份再大,这茶便不太适合喝了,今日是最后一次,等下一次……
等下一次,她要坐在光正匾下饮用。
“太子满脑子制衡,别人把他当路边的蚂蚁懒得理睬,他便以为自己制衡得很好,自鸣得意。”温平章端详着那茶水的色泽,似乎能闻到梅枝上新雪的清香,“王爷成日张牙舞爪,实则早就被仙门给吓破了胆,跟太后养的小狗样的。”
“兄长……唉,兄长,见利忘义,贪心不足。”
她放下杯子,微微挪动了下笨重的身体,掀帘回望已经开始滚烟的高楼。
“只是这临死前,也算心疼了我这当妹妹的一次吧。”
第170章 归家
我正在低头走路, 并未察觉到前面有人,也没发现被人跟踪了。
等我闷头转过街角,叫人轻敲了一棍子, 迷茫地抬起头,才看见顾小六那张欠儿吧唧的脸。
帷帽的纱被他撂了起来,铜铃样的牛眼眨巴眨巴的, 嘴上还嚼着个麦秆, 没有提灯士的半分冷峻, 反倒像个地痞无赖, 很是丢明察所的脸。
“等你半天了。”顾小六说,“快走快走。”
我其实比约定得早来了小半个时辰,但他似乎每次都会说“等你半天了”。他其实就是巡逻这条街的, 哪有什么等不等, 但这话听得熨帖,好像真有人等了我很久一样,所以我从没反驳过他,只是搓搓手, 去捏冻得通红的耳朵,应道:“知道了知道了。”
我们在人海里穿行。我很怕人, 又怕远离人, 于是喜欢这种站在人海里的感觉, 我像是一只在风平浪静的晴日里出行的船, 随遇而安, 随风而动。
但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在狂风暴雨之中受苦受难, 还有无穷尽的枯骨残骸尚未收殓, 我紧了紧袖中的小册, 跟在顾小六身后, 绕进了蕊合楼的后院。
笙离在那里等我们。
今日是是翠青坐堂,她便倚在了蕊合楼后院葡萄架下的椅子上。这样冷的天,她却只披着薄纱,还拿着个小团扇在慢慢打着风,赤裸着双脚踩进雪里,连点鸡皮疙瘩都没起,我不禁感慨她真厉害。
他们问我厉害在哪里。
我说:“真抗冻啊。”
笙离便笑,顾小六也笑,还拿他那挑灯笼的竹竿又敲我脑门一下。我好无辜,而且我年纪其实比他还大些,他很失礼,但我不跟他一般计较。
虽然笙离很抗冻,但我不太行,哪怕已经裹成了粽子,我也要发抖。于是笙离很快便起身,将我们引进楼里,径直入她的屋。
蕊合楼是个很胡闹的地方,或许是因为楼中的人大半是妖怪,比人要多几分放肆,我们三个人挤进一间屋子,旁的人也半点不奇怪,竟还有几个男男女女拦住了问:“天儿冷,要不一起?”
什么一起!什么天冷!你们根本就不怕冷!
我以袖掩面,做贼样的跟着进了屋。待落了栓,我才长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满头大汉,红到了耳根。
他们又笑我。
我没忍住,也笑了。
真糊涂,真荒唐,我们在青楼里闭紧门来商议掉脑袋的大事。
顾小六踢出凳子来坐下,明察所的灯笼叫他放在了一旁:“教首的那个主意……你们怎么看?”
他虽然是明察所的人,却也是万般仙众的人,他告诉我们,他们万般仙众的教首是个顶了不起的修士。
可我心里总有些担心,我觉得直接上报明察所才是最妥当的,明察所和太子是一系的,也就是跟我小叔叔是一系的,我相信他们,小叔叔总是不会错的。
“我问过素音姐,明察所是个什么样的所在。”笙离开口,略微顿了顿道,“她冲我笑笑,只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这一字一句听来未免也太过冰冷。我抱着笙离递来的汤婆子,将那册子拿了出来。
“我、我算了一遭……”我的脸方才在外面被冻僵了,这会儿说话还不利索,“只算我们北岱的人,正端年间也有差不多八十到九十万人的死伤,而大典上所载加起来不过十五万。编写《正端大典》十九年间的翰林院官员,都是家中有三品及以上官员的人。其中一个姓季,季左知,如今已官拜都察院副都御史。”
“如果当真要这么做。”我搓着手,自己都分不清是胆怯还是兴奋,“他就该是第一个。”
季左知就是第一个。
笙离在屋子里杀了他,本该直接化出兽形将他咬开,可又临时有个醉鬼上门,说什么都要见笙离,我们不敢叫她屋子里沾血,连忙将他运出去。
正当苦恼之际,顾小六想出了个主意。我们将季左知偷运进了明察所,顾小六摸着那只灵犬的毛,说着“好小白,乖小白,咬了这个污糟东西,我给你骨头吃。”
灵犬不馋骨头,但很听命令,张嘴便将那已是死物的尸身咬成了两半。我们将尸身用雪裹着,再放进麻袋里,一路干干净净地拖到了蕊合楼前。
顾小六虽然是个不靠谱的,但怎么说也是个修士,几步便跃上楼顶,将那尸身插进了蕊合楼的飞檐之中。
我以为自己会很快意,但不是这样。我想当侠客,但杀人却是另一回事,人约莫天生就会害怕杀人,哪怕告诉自己这是个畜生。
发抖难以自抑,我快从楼顶上摔下去了。
顾小六此时看起来却是比我靠谱得多。他把我从楼顶扯下去,一路跑出了很远,远得要看不见那高楼了,他才停下,将灯笼放在了一旁,告诉我都过去了。
隔着帷帽,我不知道他怕不怕,我有时候觉得笙离和顾小六比我成熟许多,不是年纪而是别的什么,或许是因为我出门出得少,不及他们一半的见识,所以当面对这些大事时,我总是要依赖着他们。
“我乃半侠仙,不要高官不要金银。”顾小六迈着四方步,豪气万丈地唱着给我壮胆的调儿,“路见不平——一声吼哩——”
他的嗓子一般,秦腔不伦不类的,他就根本不是那儿的人,也不知从哪儿学的。但这样的不伦不类叫我觉出了些许的宽慰。
我们没有做错什么。
我们的声音势必穿云而去。
那天我怀揣着不安和一丝兴奋回了家。我平日里鲜少出门,更难得深夜方归,与我那日日繁忙,早出晚归的小叔叔竟是撞上了。
我们唐家有百来号人住在这宅子里,我没想到他竟是记得我的名字的。
他问我为何这么晚回来,我说是在外面吃酒。他闻言便笑,比笙离和顾小六的笑还要更温和,带着长辈的宽厚,二指指着我点道:“牛皮也不吹点好的,半点酒味儿没沾,你能上哪儿吃酒?”
一边说着,他还走近来闻了闻,半晌道:“倒是小瞧你了,这胭脂气,感情是去喝花酒了?”
我讷讷得不敢说话。我不想叫小叔叔觉得我是个声色犬马之人,但他似乎也浑不在意,笑了我几句,又叮嘱我注意身体,我爹娘不求我考取功名,是顾念着我的身体,不是叫我出去鬼混的。
这使我难堪又尴尬,竟连反驳都不记得了。
第二日,季左知身死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