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多贵?”杨心问计较着,“价值多少灵石?”
花金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对比法,讷讷道:“这……这不好比……”
“有什么不好比的。”杨心问特意把魇梦蛛网里的三个玩意儿提溜了出来,一起听他朗声道,“我师兄愿意为了我每天弄来灵石一车,水渡锦五匹,千年归婴桃枝五捆,锒铛玉九斤,你那位贵客什么水平,配得我师兄弄来这么多东西吗?”
可恨的是唐轩意和郭川也是乡巴佬,听完连“哇”都没“哇”一声,只画先生震惊道:“这么多!每天!”
“自然是不配的……”花金珠真是受不了现在的年轻人,“可那位要见二位,所里的兄弟们确实不敢不传。”
杨心问奇道:“二位?”
陈安道的眉眼低了下去,半晌道:“司仙台的所有记名神使都要压入地牢,倒是跑了他这个客卿。”
他从杨心问的身上下来,抚平了衣角的褶皱。
“叶珉现在人在何处?”
第169章 尾祭
他们没有立刻便回去, 弄干净了脸,又绕道去了医馆拿药,在白宅歇息了小半日, 才不紧不慢地往明察所去。
叶珉进京一个人都没带。
在杨心问的印象中,叶珉应该是在临渊宗山脚下养了一屋子专门给他撑场面的女人的。他前脚踏出临渊宗,那群女人后脚便跟上, 给他打扇的打扇, 喂水的喂水, 连扶他的人都得是个敦实的姑娘, 远看瞧不见叶珉其人,只能见到一簇艳丽的花团滚过,一片彩云带香飘过。
许多荒唐东西深更半夜才敢干的事儿, 他就喜欢青天白日招摇过市, 旁人尚需醉生梦死,他举杯当歌,何处不是梦中景,何须长醉畅疏怀, 大家都是临渊宗的绣花枕头,独独他引以为傲, 就为着这张面皮能叫女子喜欢他。
生而要过种猪般的日子, 他也一直当得很好, 虽未到合适的年龄出栏, 可该学的该会的都齐全了, 便只等另一个或情愿或不情愿的人, 与他一同将圣女的血脉延续下去。
只是那天来得太晚, 叶斐在天座阁一跃而下, 玉簪碎, 牙著折,锵然一声锣鼓响彻了临渊宗,装睡的人都醒了。
叶珉从一开始就并非自己所认识的叶珉。
杨心问冷酷地想着,随即率先一步踏进了明察所。
“斗将军!上啊!”
“魁威龙!顶住!顶住!”
“不行不行不行!魁威龙要撑不住了!”
“啊啊啊啊啊!威龙大帅!俺这个月的饭钱!!!不——要——啊——”
老爷们儿中气十足的嘶喊给杨心问震得后退半步,他凝神一看,明察所的方桌上放着个蛐蛐儿笼,里头两个斗大的蛐蛐儿正互相角力,周遭围着五六个人拍桌助威,个个面红耳赤,就差把腰间的锣提出来加油鼓劲了。
那一水的提灯士里,站着个白袍公子,手持折扇,腰佩长剑,桃花目眼尾向上翘着,像刚生出的春桃落在这张脸上,一派风流写意.
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比旁人都更快地转过了视线,飘飘忽忽的目光也不知究竟是落在了谁身上,只是唇角的笑意扩散,连带着一丝格外真诚的喜悦朝门口投来。
“许久不见。”叶珉笑道,“二位师弟。”
杨心问认得叶珉那一身衣物,恍惚间他甚至以为面前站的是叶承楣.
“可不敢跟长明宗弟子攀关系。”杨心问顿了顿,“叶道友。”
“你长高了许多。”叶珉对他的冷漠不以为意,扇子一开,上面是“长明我心”四字,“如今该与安道差不多高了。”
杨心问抓过慢他一步进门的陈安道的手,皮笑肉不笑道:“用不着你说,我们天天都有机会比。”
蛐蛐儿还没斗出胜负,那几人却已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人,当场抖如筛糠,蛐蛐盅子险些打翻在地,纷纷站成一排行礼:“陈、陈仙师……”
陈安道偏过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却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叶珉说:“我提了两只蛐蛐来,想送给三师弟玩,可你们许久没回来,便送给他们玩了。”
杨心问客气道:“我不爱玩蛐蛐。”
叶珉将扇子在掌中一合:“可它们加起来值三块金砖。”
杨心问请了清嗓子:“三块金砖?真有灵石一车,水渡锦五匹,千年归婴桃枝五捆,锒铛玉九斤贵吗?你这些两只蛐蛐,也就够哄哄李正德。”
叶珉大笑:“接下来你必定是想我问你,谁用这么多昂贵的宝物哄你开心。”
“你可以问。”
“是谁愿意用这么多好东西将你娇养成这样?”
杨心问退后一步,将陈安道挤到前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真是出人意料。”叶珉捧场地鼓了鼓掌,“二位情投意合,琴瑟相调,令人羡慕——只是,怎么眼圈这样红,方才可是哭了?”
陈安道顶着那双红眼,迎上叶珉关切的目光。
屋子里霎时静了。
“莲子我已着人毁去。”陈安道不紧不慢道,“道友还有旁的事吗?”
叶珉执扇的手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的笑意是真切的,眼下这滞涩也是真切的。
“……那毕竟是深渊的一部分。”叶珉半晌道,“你说已将它毁去了,我不大相信。”
“我不用取信于你。”陈安道径直道,“那莲子若是成了,你便失去了最大的依仗,还能否留在长明宗都是问题,对我们自然也就失去了威胁。若是成了,我早已将其昭告天下,不必与你虚与委蛇。”
叶珉听他言辞锋利,不觉愤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轻轻摇着扇子。
寒冬腊月,他却穿得单薄,杨心问瞧得出他有修为傍身,而且不低,想来自那毒药解了之后,叶珉的修为亦一日千里。
叶家世代入魔登仙,也不知眼下这唯一的独苗,日后究竟是会往哪边走。
“既然你这么说,我便这么信了吧。”叶珉笑吟吟地自袖中掏出一个匣子来,递到了陈安道面前,“小师弟不喜我送的礼物,也不知道送你的礼物会不会也不招你待见。”
陈安道没接,只是垂眼看着,半晌抬眼,却是对后面的提灯士说:“新的监正年后便会上任,诸位的行事还需收敛些,那位跟白监正大不相同,不是这样玩闹着办差便能糊弄过去的。若是没有轮值,便不要穿着官服聚在所里,快些散了吧。”
一群人连忙讷讷称是,霎时间便作鸟兽散去。陈安道抬臂指向楼上,领着二人上了楼,还有轮值的探头探脑想看热闹,被花金珠一个狠瞪给挡回去了。
顶楼的厚棉帘子还没撤。新挂的棉帘,倒是比屋子里的破窗破门要暖和,炉子里还有余温,几把八仙椅放在火炉旁边,只南面的帘子掀了起来,遥遥能将大半个京城收入眼底。
叶珉负手站在围栏边,俯身向下看着。
杨心问就在不远处,努力克制自己抬脚把人踹下去的冲动。
街上人来人往,帮人写对联的小铺子摆了好几家,还有画年画的,剪窗花的,红纸大多不是铺子上给,而是从别的地方买来,再送到铺子上加工。红纸的碎屑叫风一吹就会飘出去好远,大路的水沟里总是会留着些红火的纸屑来。
现炒的瓜子铺前排了长队,人人手上一个大盆,几个小孩儿把盆罩在了自己头顶,相互隔着盆敲对方的脑袋,回音荡得他们脑海叮当,跑了两圈后,便忘了排队的事,追逐着跑远了。
叶珉看着这一幕发笑,扇子慢慢地敲着窗,半晌道:“明年的论剑大会是在雒灵宗,定在了三月。”
杨心问坐在桌子边,从果盆里找比较好看的瓜子,半天没找到,要不头弯了,要不炒糊了的,他一生气抱着盆往嘴里倒,嘎吱了两声,连壳一起咬。
清晰的咀嚼声听起来有几分瘆人,陈安道扯了扯杨心问的衣角,轻声道:“仔细伤了喉咙。”
“喉咙而已,怕什么。”杨心问阴恻恻地看了眼叶珉,“论剑大会定在三月,是方便把临渊宗空出来,好折腾那什么三元醮吗?”
叶珉慢慢摇头:“没有万人献祭,便不算三元醮,正确的称呼是……骨血祭。”
“哈。”杨心问便笑,“很形象,很恰当,可是怎么不直接叫问斩陈安道,我觉得这个名字更好。”
叶珉转过身,将果盆里仅剩的一颗瓜子拿了起来:“因为要牺牲的只是一个骨血,并不非得是二师弟。”
“叶道友。”陈安道寒声,“你我已非同门。”
“可同门的情谊还是在的。”叶珉不以为意,“我亦不忍心看你去送死。”
“不忍心你也下得了手。”
“你还在为梁州的事情生我的气。”叶珉长叹一口气,“那三千魔修你都尽数杀了,师弟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分明是你大获全胜,怎么还不消气?”
“哪个师弟?”杨心问把果盆罩在了自己头上,“姚……”
“自然是你。”叶珉说,“有那么小半年,还是我在照顾着你呢。”
杨心问了然,头顶果盆抱臂道:“你拿我当人质啊,有用吗?”
叶珉轻笑:“本来是有用的,可惜咱们雾淩峰人才辈出,二师弟带着寮所的人破了那群邪修六十多个恶咒,小师弟神勇无比,偷摸进了寨子,把你背回去了。”
杨心问说:“姚……”
叶珉提醒道:“垣慕。”
“啊,对对对,就这个名字。”杨心问转了转脖子,头顶的果盆也跟着转了起来,“啧,他救我干什么,我现在想把他赶下山,岂不是很难开这个口?”
“你为什么要把他赶下山?”
“当然是因为我想当师兄唯一的师弟。”
杨心问顶着旋转的果盆走向叶珉。到了跟前,才用一根手指摸到了果盆的边缘,往上微微一顶,露出一只眼来,迎着帘外的光似碎金鎏银掺在其中,冰晶松针一般的纹路洒在那瞳孔旁边。
他笑吟吟道:“不仅如此,我也只想要一个师兄。好在你被除名了,不然你可就成了大麻烦。”
叶珉后退了一步,有些苦恼地歪了歪头:“这些年你确实变了不少。”
“放心,变了很多也会记得还你钱的。”杨心问慢慢挺直了腰,“虽然我现在还比较穷就是了。”
叶珉绕过了他,坐在了八仙椅上。
“二位师弟虽然很不待见我,但我此来并无恶意。”叶珉将那桌上的匣子往陈安道面前推了推,“长明宗内事务繁忙,我怕是去不了临渊宗拜会,便在这里提前拜个早年,请二位替我向师父问个好。开春之后司仙台又要受审,论剑大会之前,我们再难相见,而真到了论剑大会……”
他说着长叹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地看了眼陈安道,随即又摇头:“那日我等离别,再相会时,是我铩羽而归;今日一别,春来再见,却不知又是何等情形。”
“祝你长命百岁。”叶珉对陈安道说着吉利话,又看向杨心问,斟酌片刻,又道,“祝你……生死由己。”
说完他便起身行礼,径直下楼去了。
两人坐在原处,不一会儿便见叶珉从明察所的后门走了出去。后门直通小巷,门口停着辆马车,叶珉在那马车前顿了片刻,随即绕过,走出几步,又似知晓有人在上面看他,驻足回头,扬着扇子冲楼顶挥了两下。
巷中的阴影将路面分割成三角,叶珉站在那光下挥手,随后背身抬步,走进了那片积雪的阴影当中,很快便不见了。
他刚走,陈安道便立刻将花金珠叫了上来。
“他来了之后可有和牢里的人接触过?”陈安道眯眼看着那辆马车,“提灯士里有人帮他传过口信吗?”
花金珠忙道:“决计没有!兄弟们刚结了大案,方才的确是有些松散了,可绝不会糊涂到干这种事!”
“那别的人呢?”陈安道轻道,“神使前脚才被关进牢里,他后脚便进了京,他必定有自己的眼线在京,我们绕了这么久才回来,这样大的空子,他怎么可能放着不钻。”
“别的……”花金珠一顿,随即忙道,“有!有一个!四皇子妃来过,到她哥哥衡阳公的牢房里哭过一通!”
杨心问只觉得忽然嗅到了一股味儿,还不等他细想,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方焕峰急急忙忙地打帘进来,几乎是滑跪在地上,寒冬腊月里背上却一片湿漉,面上带灰:“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