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匆匆转身,便见陈安道和秦世人站在一起,地上累着牛存和花儿姐的尸身, 全智和尚和唐氏兄妹都各有各的惊诧,衡阳公更是早就吓晕了过去。
他的目光扫过陈安道手心里的一点碎屑, 也不再多问, 抱起陈安道便一路狂奔。秦世人被留在原地, 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跟上, 正茫然地立在原地, 那杨心问也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跑出去好远了才喊来一声:“不——想——死——就——快——跑——”
秦世人怒骂一声, 才发现自己被迫殿后了。
他接到传信来此, 信里也没说这三颗头已经开始互啃了。他的灵场还感受到不远处就坐着个大的, 决计不是他能对付的东西!
再一扫这剩下的凡人,确实没一个好东西,他也不搭救,跟着杨心问扬长而去。
后头那是狮子是老虎的,也该先把这几个吃了再追他们。
“停下——你做什么?”陈安道连剑都没御过,这辈子的风驰电掣似乎都在杨心问怀里感受了。他抱紧了杨心问,发现眨眼间都快越过湖面了,连忙道:“停!快停!那大妖——”
陈安道的声音戛然而止。
杨心问也骤然停了下来。
纷纷扬扬的雪也在周身停滞,风静,天青,縠纹平,就连细雪也不再落地,仿佛忘了自己究竟该去往何处。
黑影盘坐着,悬停在空中,湖面上没有他的倒影,只有一圈自乌云密布里破开的青。
杨心问能够理解这种感觉,只能理解,却无法复述,从那天之后他似乎走出了很远,但当这再会之时,杨心问却恍惚间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那岁虚阵,亦不曾自富宁镇的桥上离开。
他怀中的陈安道紧了紧乌木杖,乌木杖化作一滩黑水,逆流上他们二人的手臂,最后在颈边缠成一条黑色纹路,他的眼开始泛红,陈安道的眼则露出些金光,请仙术将他们二人缠在了一起,而后陈安道又默默在他后背写画着什么。
杨心问不知道陈安道在写什么,估计又是遗言,其实杨心问自己也想写一份,可惜应当是排不上用场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害得他死不了的是深渊,那如果深渊要杀他,那他能不能死?
黑影有着人形的轮廓。没有头发,亦不着衣物,身形似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分不出男女来,就这么静坐着,不说话也不动弹。
杨心问的红瞳一闪,在心里对陈安道说,“你说我现在诚心诚意地跟祂许个愿,让祂高抬贵手,祂会不会听?”
“没用的。”画先生是根棒槌,不懂知情识趣的道理,还以为杨心问再跟他说话,自作多情道,“天座莲的莲子就跟天座莲一样,早就已经与人许下了约定,轮不到旁人的。”
“莲子?”陈安道问。
画先生一愣,才发现竟还有个人。
“回话。”杨心问催促道,“天座莲不都是叶家的圣女供奉的吗,怎么还跟皇室扯上关系了?”
画先生搓了搓泥手,有些卖弄自己才学的意思:“二位出身临渊宗,总该知道叶沅吧。”
这名字耳熟,熟得杨心问的头立马便开始疼了:“知道,闲得发慌做了石饕餮的那个。”
“……那可是心魄道的大家,骨血道的祖师爷。”画先生嘟嘟囔囔道,“怎么如今的临渊宗弟子对咱们这些三道大家一点尊重都没有?”
似是察觉到了杨心问莫名的头疼,陈安道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随即道:“三百年前飞升的琳琅仙,临渊宗的第二任宗主,司仙台的第一任首座。”
画先生轻哼一声:“不错,就是她。她任首座后没多久就跟有莘氏勾搭上,许诺司仙台帮助有莘氏一统天下,但有莘氏也必须定期弄些人来,供圣女续命。”
杨心问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
“你说圣女……续命?”杨心问茫然道,“她们为什么会……”
“天座莲可是深渊的一部分,降生到叶家的女童身上,哪里就能抗得住,那几个圣女一个个那么能活,你们也不觉得奇怪吗?”画先生说着,还有些纳闷地看向陈安道,“你们叫司仙台供罪时,不是已敲出了这事儿吗?”
陈安道皱紧了眉头,随即面上也露出了一瞬的空白来。
“……平罡城。”
“对,就是平罡城。”画先生说,“你们都查出来了司仙台以圣女私奔为由去屠城,怎么却不知晓是为了什么?”
杨心问:“不是为了研究骨血道吗?”
“因果反了。”画先生抖着泥道,“不是为了研究骨血道才让圣女去那,而是为了叫圣女能以肉身承接深渊,才用平罡城的人研习骨血道。说到底,盛家百尸蛊用的人一直都是司仙台供的,要不是为了圣女,司仙台能去管这件事吗?”
画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又露出了颇为垂涎的表情看着陈安道和杨心问,由衷道:“唉,要我说,你们这些上等的心魄和骨血,拿去喂深渊真是可惜了。如果到我手上,我肯定能研究出世上最完满的邪——”
杨心问寒声喝道:“你要死!”
“死便死呗,死在心魄手上,也没有很亏。”画先生死猪不怕滚水烫,还用鼻涕虫一般的泥边儿拍了拍郭川和唐轩意的膝头,“哥几个,相逢即是有缘,眼看就要同年同日死了,咱们要不拜个把子吧。”
那两人连对自己是生是死都尚且模糊,根本不理他的话。
画先生便有些落寞地看向杨心问。
杨心问自然不会跟他湖心亭结义,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可依旧惦记着最要紧的事:“那我们眼前这个到底是什么?”
那漆黑的人影盘腿而坐,杨心问每试探地走出一步,那影子便会疏忽间朝他远离一步,而杨心问后退一步,那影子也会随之后退。
可以杨心问的眼力,却根本看不到他移动的瞬间。
“不是说了吗,莲子啊。”
“哪儿来的莲子?”
“自然是叶沅弄来的。”画先生说,“除了第一任圣女活了四百来岁,之后的第二任到第六任加起来不过百年,还全是用叶家女婴的尸骨堆起来的。第四任圣女的世代,那时叶家还是个大家族,主家和旁支加起来有二十多个女童,天座莲托生一个便死一个,死剩了最后一个勉强撑了四年,算辈分,那是叶沅的小姨奶奶。”
“当年那么大的一个家族能凋零至今,还不是女婴活不下去的缘故。”
“叶沅少年时本是跟着第一任宗主提刀客研习心魄道的,弄出了个石饕餮来,也算小有所成了。可亲眼见她四岁的姨奶奶去世,她便开始研究叫肉身承载深渊的办法,那才是骨血道的起点。”
杨心问不耐烦道:“谁让你讲叶家的家族史了,我在问你眼前这个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画先生悻悻道:“……急什么啊,反正那莲子又不凶。”
烂泥不太痛快地蠕动两下,却见又一个烧着热油的铁锅在他旁边架上了,忙道:“好好好,我说,我说……按着我们家传的说法,那就是叶沅未果的尝试。”
“叶沅将生长在圣女灵脉之中的天座莲莲子分给了别人。虽然叶沅并未隐瞒这东西何其危险,可但凡是仙家的东西,抢着要的凡人还是多的,中郭有莘氏便是其中一个,也是那批人里唯一一个吃了没死的,不仅没死,还获得了一部分深渊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推翻了旧王。”
在自己身后写画的手停了。杨心问发现怀里的陈安道不知为何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忽然安心了一般,让杨心问放他下来。
杨心问依言照做:“师兄,你在我背后写了什么?”
“阵法。”陈安道平了平衣角,笑道,“保平安用的。”
杨心问心里有些异样,却也没追问,接着对画先生说:“然后呢?”
“然后?”画先生偷偷摸摸把那锅下的火给灭了,“然后有莘氏活了快一百五十岁才死,他有四个孩子,而那四个孩子加起来活了刚好一百五十岁,于是他们的后代很快就意识到,那莲子散在了他们的血脉之中,只有吃了所有散落的碎片,才能拼出这莲子原有的力量,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王的尊荣。唉,一群井底之蛙。”
画先生很是长吁短叹一番,显然对这群凡人很是看不起。
“叶沅直到飞升也没见到她埋下的这颗莲子开出花来,她估计自己都不记得这件事了。但那颗种子没死,只是在沉睡,司仙台也没有忘记,后来便一直用这东西操控着朝政,替他们私下做事。”
“三个王朝过去了,这群人也没能靠这莲子弄出什么动静来,直到长明宗的三元醮失败。”
杨心问头都快裂开了:“这怎么又能扯到长明宗去?”
“这自然是有关的!”画先生洋洋得意道,“不是我自吹自擂,这还是我们京城季家的先家主谋划得当,才叫那莲子得以开花的。”
此话如一声惊雷落地。
杨心问的眼前猛地再现那一夜暴雨瓢盆。
季闲一把纸伞遮头,季铁和姜崔崔立于桥上,拼尽全力也不过螳臂当车,最终召来的深渊劈毁了长明宗的三元醮,而那两人也永远地留在了那雨夜,残影徘徊在数年后再开的岁虚阵之中。
“……是你们教的。”并非问句,而是陈述。
杨心问想起了当时陈安道说过的话。
季铁一个旁支得不能再旁支的人,究竟是如何习得深渊召阵,又为何会在那时突然变卦?
他猛地看向陈安道,见陈安道目光似有不忍,便知对方早已知晓,却未曾告诉他。
“也是你们杀了他的女儿?”
电闪雷鸣之间,季铁请姜崔崔来日告诉她女儿季兰花,路上莫要再等,他是恶人,去不了十方净土。
“怎么说的那么难听,那小姑娘的病本就医不好的,先家主只是叫她早日脱离了苦海而已。”画先生浑然不在意,“先家主不仅成功阻断了长明宗那次的三元醮,还将朗道山上半死不活的三相给偷偷运进了京中,供给了张氏。”
“张氏不过是肉骨凡胎,哪里能叫天座莲开花?”
“还不是靠我们?”
“我们季家用画皮术搭建了他们之间搭建了桥梁,果然便抽出了花苞来,可惜当时已有分散的血脉,只能等下面的皇子公主们互相吞食地差不多了,所有血脉合为一体,才能真正开花。”
陈安道闻言却是皱起了眉,开口道:“可那四皇——”
画先生说到了高潮处,全然没注意到陈安道在说什么,淤泥流动得越来越快,似高热的岩浆般汩汩湍流:“司仙台此前一直不把这当回事,因为他们有自己的天座莲!而且只要主株在,旁株哪怕开了出来,也未必能有那份力量——可是圣女死了!天助我也,圣女死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她死了,叶家断了传承,这颗莲子开出的花他们便不得不重视!”
那欢快的笑声如魔音围绕在杨心问耳边。
蛛网骤然收紧。
杨心问周身满布着杀意,连脚下的冰面都开始开裂,黑影有一瞬间的抖动,那是周遭气流动乱的一瞬。
他自那蛛网的最深处扯出了一个人来。
陈安道由请仙与他的心魄绑在一处,亦立在那由朱红丝线捆绑的网阵之中,抬眼望着那被死死绑住的无首猴。
“稀客啊。”无首猴开口道,“这是带你师兄来看看手下败将的惨状?唉,真缺德。”
陈安道轻道:“久疏问候,前辈。”
“还是你的规矩正。”无首猴哈哈大笑道,“可惜你那师弟更像我,没个正形,一派泼猴的模样。”
陈安道闻言眉心一蹙,淡淡道:“前辈抬爱,我师弟与你并无半分相似之处。”
“唉,嘴硬。”无首猴说着晃了晃身子,仿佛他不是被蛛丝绑着的妖物,而是在树藤间攀援的灵猴,“我活了这么久,可没见过比他更像我的人了,我不信你半分不觉得。”
“你好不要脸,我长得这么好看,你个没头的玩意儿真能比吗。”杨心问拉过陈安道来,伸手捂住他耳朵,又亲了亲他的眼皮,小声道:“闭眼。”
陈安道依言照做。
杨心问随后偏过头来看向无首猴,数十根蛛网骤然用力,将无首猴的四肢悉数绞断。
惨叫声掩盖了四肢落地的声响,郭川和唐轩意两人见状缩成一团,画先生更是死命地想挤进二人中间。
待那锐利且气长的惨叫声过去了,杨心问才松开捂着陈安道耳朵的手。
他的下巴搭在陈安道肩上,依旧不许人转过身去,只兀自冷冷地看着无首猴不成人形的模样。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前辈。”
第165章 无为即孽
飞升究竟是什么呢?
年轻的刀客正漫无目的地逛着闹市, 一边逛着一边发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