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道把橘子掰开了两半, 递到了杨心问手边:“当年在霁凌峰参不透她的术法, 如今却已一目了然。”
“怎么, 难道你还未看出来吗。”陈安道若有所指地问道。
杨心问装聋作哑, 也不伸手接过橘子, 反倒是低头用嘴叼, 含糊地表示“一无所知”。
分明能用牙咬起来, 他非要不怀好意地舔过陈安道的掌心吓他一下, 而后才从容不迫地用舌头卷起那瓣橘子咬下。
陈安道险些被他晃了心神。
“当真不知?”陈安道把手攥进了袖子里,“还是怜香惜玉,不愿下手?”
“不知。”
陈安道轻笑一声,没说话。
转头看去,花儿姐和牛存已到了衡阳公周身。那地上的皇上还被杨心问用剑钉着,成祖则在衡阳公身后不急不慢地追,花儿姐负手过去,随即和牛存两相分开,各据一边。
风雪呼啸,成祖的眼睁着,随即越睁越大,在周身的三人之间略微一顿,便朝着牛存探出了脖子。
陈安道问:“牛存是何种境界?”
杨心问尚且被方才那一笑笑得心有戚戚,总觉得陈安道似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可又不能自己先露了怯,嚼着橘子躺在亭中椅子上,斜了眼牛存:“兴浪中期。”
“花掌使呢?”
“……勉强算是兴浪吧。”
陈安道点点头,随即又看向另一边——唐鸾兄妹和他们距离太远,他已看不见二人的身影,于是问杨心问:“那边如何了?”
杨心问没骨头样的在椅子上碾了两圈,慢慢爬了起来,眯眼看去。他虽看得远,但风雪交加的,难免有些模糊,盯了半天才说:“追着和尚往这边跑来了。”
“好家伙,那和尚提着僧袍跑得倒是挺快。”杨心问托腮奇道,“可我却感觉不到他周身的灵力。”
“今时禅宗的苦行僧自小不修灵脉,只练体魄,全智所学便是这一道,不算修士。”
“那太祖为什么追着他跑?”
“如果你去。”陈安道顿了顿,“或许就要追你了。”
“当真?”杨心问跨坐在椅背上,“他们可已经来了。”
只见那和尚提着僧袍一路狂奔,头上的毡帽戴不住,已经被风吹跑了,他身后两个抱着枪的跑得也一点不慢,方才还瞧不太清楚的,转眼间便要到面前了。
“阿弥陀佛……”全智张嘴,吃了满嘴的雪,还叫冷风吹得牙齿疼,“仙、仙师……贫僧救下人来了——”
他一喊,那太祖的动静就更大了,原先慢腾腾的追在后面,忽然加快了不少,鹤发白须飘飘,褶子力夹着雪籽久久不化,蛇形的长颈盘旋在天际,倏忽间便如神龙在天。
越近,声音便越重。
杨心问眯起了眼,如豹子般压低身形,游走到陈安道身边。
那颗头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同时那三人冲进了亭子中,和尚面色如常,只用袖子按了按额角的汗,双手合十道:“二位施主并无大碍,善哉,善哉。”
唐家兄妹可就没他那般轻松,两条狗样的趴在地上粗喘,抱着的两杆枪早就打空了子弹,眼下不比两根烧火棍好用,可也不愿撒手。
唐鸾只抬头看了一眼,本就已苍白至极的脸变得更可怕:“太、太子……咳咳……太子呢——”
全智缓缓地摇头,虚情假意地说了句“节哀顺变”,仿佛刚才对太子见死不救的不是他一样。
“你不是……你不是跟我说好、咳咳——说好了的吗……”唐鸾被冷风刮得喉咙生血,声音嘶哑难听,而后猛地把枪架起来,指着陈安道,“我让你保护好太子——”
僵硬的手指还未摸到枪栓,一股巨力便将他的手打偏,长枪被踢飞,重重砸在了亭中的柱子上,瞬时散件,零件落了一地。
天太冷了,他手背上的疼过了许久才传来。
唐鸾甚至没看见杨心问出手的动作。
“诶。”杨心问站在他面前,双手背后,微微弯腰垂眼看他,“遗言就这些?”
他那双透亮的眼里已没了愤恨和急切,只有些许笃定的杀意,和瞧着尸体般的意兴阑珊。
唐鸾张了张嘴。
“仙师!仙师!”却是唐凤高声喊道,随即迅速膝行到杨心问面前,“仙师息怒,大敌当前,我兄妹二人愿为马前卒,只求仙师放我二人一条生路!”
“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杨心问便笑,“你们瞧着没事儿,倒是把我师兄脸给划伤了,这可怎么算?”
唐凤咬咬牙:“该罚,该罚。我哥开枪的那只手该砍,我——我以枪指过仙师,也该——”
“好了,别吓唬他们了。”陈安道伸手,勾过杨心问背在身后的手指,“接敌。”
太祖已近在眼前,夹在褶子间的冰雪已化,涓涓流淌,似两眼里流下的泪。他慢慢偏过头,而后底下,正在亭子上方,以右耳听音,极缓,极慢。
成祖追着牛存一路朝着亭中奔来,那成祖的脑袋距离那一团黑泥般的底座最近,隐约能听见似开蚌取珠一般的声响,巨大的身躯散着黏液在地面蠕动,而其上的三头逐渐靠拢着。
皇帝前行的路上已留了一地的碎肉,再生,再切,无尽的剑意与无尽的身躯在冰面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尸路,而那头上的狂热分毫不减。
“三头相聚。”陈安道的目光扫过众人,“劳诸位陪在下试上一试。”
唐凤连忙磕头称是,见唐鸾还一幅神游之相,忙按着他脑袋往地上砸:“仙师吩咐。”
“你们一会儿什么也不用做。”陈安道说,“站在原地,无论那妖物离得再近,也不可擅动。”
全智和尚一愣:“贫僧也……”
杨心问歪过脑袋来:“你动哪里,我剁了你哪里。”
“我们——”
周遭骤然陷入了一片白茫茫之中。
只见太祖的长髯似天边垂落的蛛丝般自亭上落下,将几人几乎尽数拢在其间。
这脸似修得大道的修士,可近了,却只闻到一股腐尸和老者身上的异味,那皮肤的褶皱里藏污纳垢,飘荡的胡须毛躁而干枯,他侧过来来的耳朵里隐约可见黄黑色的油膜,带着陈年的恶臭。
他在侧耳倾听。
亭中万籁俱静,胡须遮挡了彼此之间的视野,他们就像置身于一片白色的密林之中,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和心跳声。
不能动。
唐凤死死按着唐鸾的脑袋和嘴巴。
不能动。
就在何时,那白草般的胡须骤然一旋。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一丝滞涩,只有一声牙关重重开合的声响。
太祖猛地转过了头,就在转头的瞬间张嘴朝着杨心问咬下——杨心问早有准备,揽着陈安道向后一跃,同时收回钉着皇帝的剑,而那引着成祖来此的三人也业已冲进了亭中。
方才还缓慢似巨龟的太祖此时迅猛如猎豹,一击不中,咬碎了自己的牙齿,可再转头,那牙齿又瞬间恢复了原样,转头又再扑!
刚刚才被切碎的皇上腾跃而起,盘曲在地的脖颈骤然伸直,长蛇一般飞来;成祖在靠近的瞬间便抛弃了穷追不舍的花儿姐三人,甩开一头卷发猛扑向空中的二人。
三头齐齐飞向了他们两人,陈安道紧抱着杨心问的脖子,杨心问单手揽着陈安道的腰,就在这三怪包围的正中间悬立。
雪花纷纷扬扬,在这一刹那似是落得很慢很慢。
天地之间万物凝滞。
乌云密布,不见天日,叫人生出这冬日永不逝去的错觉。
“师兄。”杨心问偏了偏头,面前是形容似乞丐般的成祖张着血盆大口扑来,身后有那被他切碎的皇帝发着诡异的笑声袭来,在他身前落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可他恍若不知,只半真半假地笑道,“我们能一起死在这就好了。”
陈安道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在杨心问肩窝上埋首,极轻地点头,偷偷地“嗯”了一声。
那声太轻,杨心问都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这妖物的行动业已明了。”下一刻陈安道便抬起了头,迅速道,“太祖可闻声而动,听心魄之坚韧而对敌;成祖视物索敌,观元神之灵脉而食人;圣上嗅味出击,以骨血之纯正寻猎物。”
“我们还真是香馍馍,人要我们,怪物也馋我们这口。”杨心问轻笑,随即如同脱力般骤然下落。
那三颗头猛地撞在了一起——只见太祖的脸毫发无伤,如同虚影穿过了另外两人的头,随即又骤然穿出;成祖的脸被撞碎,可紧接着扭身,那脸却完好如初;皇帝的脸只剩一片烂肉,却快速地长出新肉好皮来,只簌簌落下些碎肉。
他们二人坠落,尚未落地,那三颗头便已纷纷完好如初。
“太祖形体为虚,皇帝形体为实,成祖之形体在二者之间,如元神之于其他二相的桥梁。”陈安道在这急坠中始终睁着眼,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一切便如他所猜测的那般,“要吃我们,怕是在以形补形。”
杨心问在落地的瞬间足尖点地,皇帝追得最快,他旋身再踩,在皇帝那笑得只剩眯缝的眼上翻过。
空洞无声的黑眼珠大似人头,倒映着如蝶翅翻飞的一道残影。
杨心问哈哈大笑,亲了亲怀中陈安道的发顶。
“想吃我们,排队去吧!”
//
*出自韩愈《符读书城南》
第163章 不语花
“他牙间还卡着你的乌木杖。”杨心问带着陈安道落在亭上, “怎么办,看起来好脏,你还要吗?”
陈安道抬头看了一眼, 皇帝那流着口水的嘴间还有他的乌木杖,虽咬之不碎,但已布满了唾沫。见状艰难道:“……家传之物, 哪能有不要的道理。”
“怎么拿回来?”
陈安道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杨心问听完之后, 便低头看亭下, 对着刚跑进来的牛存道:“诶, 你去把皇帝牙间的乌木杖拿回来,记得洗一洗。”
牛存的刀都豁了口,不知道刚才用来砍了什么, 闻言看向了花儿姐。花儿姐极其为难地笑道:“虎口夺食, 你是要我们死。”
“非也非也,这三头怪眼下只想吃我们,你们这些歪瓜裂枣的人瞧不上,落我们手上你们才真是死定了。”
杨心问笑得像朵花:“快去吧, 别耽误了。”
牛存吞了口唾沫,提刀走出了亭子。
那三头已转向朝他们冲来, 陈安道扯出一张符箓, 上书“动心乱”三字, 随即便控符飞向太祖的额头。
“太祖为虚相, 只能以对付心魂的手段杀他。”陈安道不敢在杨心问眼皮子底下用血, 老老实实地用袖中小狼毫画符, “皇帝为实相, 一时半会儿怕是难杀, 但要控住不算困难。”
“问题是成祖。”杨心问眉心剑意金光大作, “他可在虚实间转换,用化形元神杀他才最为保险,可我尚未完全突破,灵台间只模糊有个剑影,怕是还不够杀他的。”
陈安道说:“无妨,我此前已传了消息给明察所,秦监侯也该来了。”
“哦,传信。”杨心问若有所指道,“不知师兄传得些什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