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滚烫的茶水泼出来,融化不了冰面,自己也不过顷刻之间便成了冰的一部份。
张玢冷笑一声:“皇兄,你是太子,你要继承未来大统。可你的子民不晓君父只认仙师,普天之下皆是仙门一手遮天,今日无论是谁人与他联手,来日都必成其傀儡,这般的皇位,你我争来做什么?”
衡阳公面色苍白道:“殿下慎言。”
“慎你狗屁的言!”张玢猛地将杯子砸在地上,青瓷茶盏刹那间破裂,“你蠢笨如猪,真当你去明察所的事他们一无所知!今日你以为是和姓陈的围剿我皇兄,可谁知他们是不是一样的主意!”
“哪怕今日活的是我们——”他咬牙切齿,青筋外露,“他们今日能把太子当牲畜宰了,明天也能把我当畜生,我是北岱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是仙门养的一条狗!”
杨心问挑眉,已是抽剑出来:“当狗当了那么些年,今日才觉得屈辱?是当真打算用两条腿走路,还是叫旁的人收了,才在这里对着原主狂吠?”
他站在陈安道身前,剑指张玢,却是将注意大多落在那太子张珣身上。张珣一身的魔气几乎到了呛人的地步,寻常魔修到了这个境界,早已学会了内收魔气,很难叫旁人一眼看出,可这张珣分明分明已有此等功力,却似是夸耀般地将浓郁的魔气外泄。
张珣微微蹲下身,拣起了其中一块碎瓷片。
他养尊处优多年,十指柔嫩如少年人,那瓷片夹在他指尖愈显釉质细腻。
这碎瓷片仿佛很是有趣,比眼下这剑拔弩张的形势要有趣多了,张珣浑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张玢怒而拍案道:“皇兄,你若再想袖手旁观,来日为人鹰犬之时,可别后悔今日的选择!”
一根石柱上忽现一道裂缝,细碎的粉末从缝隙边缘簌簌而下。
随后才是一拳震柱之声传来,众人扭头看去,却是牛存一拳打在了亭间的一根柱上,柱身上顿时被打出裂痕,如蛛网般一路往前爬着。
张玢怒目而视:“你做什么?”
花儿姐先是笑看向杨陈二人,仿佛这一举动本有授意,随后才转头向张玢:“四皇子殿下,今日你若非要与这二位仙师为难,我们是决不能袖手旁观的。”
太子玩弄着瓷片的指尖骤然一顿。
杨心问觑见他两眼有一瞬间全黑,像是瞳仁扩散覆盖了眼白,森然可怖得叫他握剑的手一紧。
可下一刻张珣又温和地抬起头来,眼里黑白分明,眉间的红痣宛如刚滴下的血。
他笑道:“却不知掌使何时与仙门这般亲近了?”
花儿姐的身后站着已经抽刀的牛存:“阳关教与仙门势不两立,但如杨仙师,陈仙师这般真正为民着想的善人,自然是另当别论的。”
杨心问闻言皱眉,心道这人扯淡都不扯个靠谱点的。随后偷偷瞄了眼陈安道,果然见陈安道犹疑的视线在他和花儿姐之间打转。
“倒是不知掌使这般与人为善。”张珣将那瓷片放回了桌上,负手道,“若是天下的修士和邪修都能如你们这般同舟共济,一心为民请命,斩妖除魔,哪还会有这么多不太平之事?”
“若真有那日,皇兄你怕不是最着急的那个,仙门不与邪修对立,你的帝王之术又该往何处用?”张玢不知何时走出了亭子,站在亭子边被冻住的浮桥上。
他慢慢地绕着亭子走,冰面湿滑,可他穿着特制的靴子,身形没有一丝不稳,双手潇洒地兜进了袖子,像是随时可以乘风而去:“可是皇兄,只有强权的制衡才能叫帝王之术,你我如今这般,不过是夹缝求存,”
“谁都有地方可去,可你我是没有的。”
张玢说着脚步渐快,同时仰头望天,半晌闭眼大笑。
今日天色稍阴,虽是日中,却暗沉沉得不见天光,晚些或许要下雪。
冰面泛灰。这湖下结冰很深,积雪却只有浅薄的一层,还不太均匀,隐约能窥见下面的红鲤。
杨心问听到了些动静,刚要再细听,却见他身后的陈安道在此时站了起来,双眉紧锁地望着张玢。
张玢还在不可自抑地笑着,一边笑还一边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双手展开,宽袖振风,如一面冬日旌旗在冰面上张扬。
“无论是你赢还是我赢,我们都会被永远拴着狗链,直到他们不需要看家的玩意儿为止。”
他说着还大声地“汪汪”了两声,像是只冰面上撒欢的狗。
“咚。”
杨心问从方才开始便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
陈安道骤然厉喝:“他在踏阵,截住他!”
亭中众人齐齐看向他,只有杨心问没有半分踌躇,一剑挑起全智和尚手边的茶壶,朝着冰面上的张玢旋去,随即半分不停地提剑上冰。
全智正要拎壶倒水,手上一空,无法又阿弥陀佛了起来。
那茶壶精准地砸在了张玢的膝弯上,当下就听到一声骨裂的脆响。
杨心问没有留手,那一下就是冲着废了他腿去的,张玢摔在了冰面上,发出了一声长而癫狂的惨叫,但他并未停下来,竟是用剩下的右腿蹬着冰面,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咚。”
踏上冰面的杨心问听出这是哪里来的声音了,可他眼下无心去看,眼里只有张玢那依旧在不顾一切往前爬行的身影。
截住他。
如果只是一条腿还不够,那就把头留下。
杨心问眼中杀意乍现,他新得的剑是最寻常的那种薄刃直剑,不轻不重,不长不短,连剑穗都是普通的结环流苏,与他这一身惹眼的服饰其实是并不相称的。
剑修的剑是最要紧的,大部分剑修若能元神化形,化形所成的剑便是他们平日里用的那把。
“这是把正道剑。”
他尤记得陈安道说起这剑时的模样。
“不曲不弯,不取巧投机,不恣力扬武。”
可此间磨难重重,正道有如登天,他能做的只有杀人以自保。
“别别别别别别!”杨心问的脑海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拿剑的手一抖,却是画先生在他的蛛网间大喊道,“别杀张玢!”
此人在蛛网间装死数日,偶尔和仍旧没明白自己状况的郭川聊几句天,一点不敢惹杨心问的注意,杨心问便也放松了钳制,叫这二人的心魄偶尔能出来透透气,谁知道竟在这时嚷嚷起来!
杨心问心念一动,将画先生五花大绑拖了回去,自己半刻不停,身形不见凝滞,犹自在冰面上一点而过,而那张玢终于发现自己是爬不完这一路的。
他自袖中掏出一根短棍朝天拉线,随即一声巨响,冲天的烟花在暗沉的天幕下炸开,成了一道牡丹形的徽纹,似刻在那灰色下的一道艳红刺绣。
“咚。”
杨心问在落剑的瞬间,低头看见了那细微声响的来源。
透过轻薄的雪层,能看见厚实的冰面。
冰面下是漆黑的湖水,而自那黑暗深处,缓缓飘上来一个不知名的东西,模糊的,朦胧的,随即愈发清晰,越来越近。
肿胀青紫的脸撞在了冰下,似一座冰雕中的杂质。
一具具身着千机营服饰的浮尸从水下升起,却被冰层拦住,于是紧贴着冰面,和卧冰爬行的张玢四目相对。
“皇兄,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乖顺。”张玢的一只手被杨心问一剑钉在了冰面上,犹自痴笑道,“是生是死,今日我们兄弟都要都该放下芥蒂,一同——”
“杨心问!”
“嘭!”
电光火石间,杨心问听到陈安道的声音立马向后一跃,一颗滚烫的东西从他眼前飞过,随即半分不停,贯入了张玢的身体。
那是个金属的小东西,看起来不过拇指大小,在空中破开了一道带着烟的轨迹。
杨心问顺着那轨迹扭头,便见岸边站着徐照,依旧是灰袍束发,很不起眼的模样,可手上却端着个古怪的长杆,杆头儿还飘着些高热的白烟。
“唉,西洋玩意儿果然不好使,震得咱家手疼。”徐照嘟囔着,把那长杆捣鼓了两下,从那里头掏出了两个金属的小东西,把长杆扔到一边,在手里慢慢颠着那两颗小石子。
掂顺手了,紧接着朝后引臂,猛地抡圆扔出。
巨啸圆满的灵压裹挟着那颗脆弱的金属,在冰面上弯过一道圆弧,随后便在灵压之下化成了粉末,洋洒如金粉般轻飘飘地落地。
而圆弧的轨迹与张玢方才踏过的路线相接,骤然乍起金光。
“哈哈,哈哈……”张玢在那片金光里大小,腹上被打出的血洞汩汩出血,淌在了冰面上。
而他鞋底成符文排列的短钉,在那片雪光之中熠熠生辉,璨如明星。
第155章 倒戈
张玢躺在那金光阵之上, 痴痴地笑着,紧接着杨心问便见他腿上和腹部的伤开始迅速愈合,手上被他的剑钉穿的肉也在复原, 随即又立马被剑尖破开,有如吸嗡的鱼唇。
这又是个什么阵?
杨心问立马回头,却见亭子之中, 唐鸾从长椅之下取出了另外一把相似的杆状物, 笔直地对着陈安道。
“师兄!”
杨心问连忙往阵外飞去, 可那金光阵竟画地为牢, 在他触及边界的瞬间便腾挪到了相反的方向,同时一道阖天在亭子周边升起,却是那徐照在岸边念诀。
眼见着陈安道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杨心问只觉得被人往头顶浇了滚油。方才张玢被那杆子里的东西贯穿时的模样他还记得, 如若陈安道被——
不要。
想象的惨状如几双筷子搅拌着他熟透了的脑花,杨心问下意识地咬住了拇指,齿间一用力就咬下了一节指节。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松口!”陈安道的急喝声在近处响起,杨心问一愣, 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一张纸人从他剑鞘里飘了出来,拽着他的衣服往上爬, 一边艰难地爬着一边说:“你干什么!快松口!”
“师——”
“你听我说。”纸人打断他道, “此阵阴阳二面, 阳面名为悯怀伤, 在阵内受到的伤都会迅速愈合, 是同门较量时常用的阵法, 阴面的符文被他们掩在了阳面之下, 我也没看清到底是什么。”
烧得滚烫的肺腑终于进了口气来, 杨心问的心还在狂跳, 半晌急怒道:“你还叫我当心,那古怪的法器你可躲不过去!”
“不必担心,那不是法器,是民间用火药做的器械,俗名为枪。”纸人终于爬了上来,一边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肩上喘气,一边揪着他的耳垂,
“阵中有行宫,阴阳两面的行宫,要摸清踏步不容易,不如直接破了阵眼。”纸人抓住他的发绳,以免被甩下去,“张玢就是阵眼。”
“你那边还能撑多久?”杨心问偏头对纸人道,“我很快就出来。”
“这阵没那么简单,你不可轻敌。”陈安道顿了顿,“我眼下无事,他既然是指着我而非直接开枪,那便是要谈的意思。”
“他拿枪指你,那就是没谈拢就要杀了你的意思!”杨心问心中急躁,当即垫步掀身,在冰上后翻,以破军之势朝着张玢一剑送来。
张玢尚且躺在冰上未动,瞧着这记杀招而来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伸出一指来,虚空对着杨心问一点。
那一指竟有如重锤敲击杨心问的心脉,杨心问身形瞬间不稳,齿间漏出一声闷哼来,尚未落地,便又听蛛网间一阵鬼哭狼嚎:“疼疼疼疼疼疼疼!!!”
画先生惨叫一声,吵得杨心问耳朵疼:“你喊个屁,难道还砸到你了不成!”
画先生旁边的郭川闻言委屈道:“就是砸到了啊。”
杨心问一怔:“你说什么?”
“快躲开!又来了!!”画先生尖叫着扯着自己烂泥的身躯,和郭川抱做一团,“啊啊啊啊啊啊好疼好疼好疼!!”
杨心问这次看准了张玢的指尖所指,谨慎地躲过了那方向,可依旧感到了心尖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