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姐转头看来,与杨心问的目光若即若离, 半晌笑道:“怎么会,当年是我们阳关教攻山, 临渊宗的诸位职责所在, 阿寅死得其所, 何来的仇怨?”
杨心问定定地看着她, 花儿姐亦迎着那目光不躲不避。
陈安道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两人。
“二位仙师!”却是唐鸾忽然开口。
他迎上来, 在二人面前站定。杨心问斜眼看他, 随即便见他膝下一动, 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这一跪很是结实, 哪怕衣服厚实, 杨心问也能听见膝盖重重砸在青砖地板上的声音。
一旁的唐凤见状也立马跟着跪下。
“前几日在下被妖魔迷了心智,在明察所前多有冒犯,蒙二位不杀之恩,唐鸾感念于心。”说着还双手抚地,是要磕头的模样。
“诶。”杨心问立马以剑鞘顶住他额头,不让他磕下去,“别介呀。”
杨心问温和道:“我才多大,你这大礼我受了怕是要折寿。”
唐鸾和唐凤面露感动:“仙师……”
“况且你又不欠我什么。”杨心问移开剑鞘,微笑道,“事了我还是要杀你的。”
唐家兄妹霎时僵在了原地,跟两座立在亭中的冰雕一般。
湖心四面过风,雪尘贴地而飞,粘在人的衣角靴面上,偷了点热便顷刻间化了。
沏茶的全智和尚闭眼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何必罔造杀孽?”
不等杨心问回话,那衡阳公一步向前,挥袖道:“大师,此乃俗务,你又何必插手。”
他面上带笑,如春阳般灿烂,极细的眼似鼻上的两道褶皱,让鼓囊的肉挤得看不见:“二位仙师远道而来解我蕊合楼之乱,却被此等阴险狡诈,残忍无度之徒带人围剿,朝廷本就该有个交代。”
“温广栋!”唐凤噌地站了起来,指着衡阳公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个畜——”
“唐凤!”唐鸾一声厉喝,随即猛地往地上一叩首。
这一叩有如铁锤撼地,恍惚间叫人觉得他的额头都该碎了,衡阳公吓了一跳,忙退后两步,躲在了花儿姐的身后。
杨心问垂眼看去。
冬来连血都流得格外慢些,唐鸾似没了声息般跪俯在那儿,过了许久才见地上渗出红来,漫进雪中,如蛛网般蔓延,落成一朵艳俗的花。
“……应该的。”唐鸾尚未抬起头来,只慢慢开口道,“唐某对二位仙师多有冲撞,以死谢罪本是应当。只望二位万莫将此事牵扯到旁人身上。”
“什么旁人?”衡阳公躲在人后倒是很有胆,“你一个人能调动金莲九座?”
“印山掌与唐某有些私交。”
“什么私交能叫他为了你和明察所作对?”衡阳公摇头晃脑着说道,“况且还不是一人,而是一群神使,现在那些神使可都还在宫里。唐鸾,你哪来的权力能将人安置在宫里?”
唐鸾抬起脸来,额上血肉模糊,还掺着白色的雪籽,显得格外可怖,像是已经生疮流脓的伤口上遍布白色的蛆虫。
他尤跪在地上,唐凤要扶他,依旧巍然不动:“神使是印山掌带来助我的,印山掌不知所踪,本就该按宫里的规制安置那些神使。”
“安置在何处啊?”
“我请太子将人安置的。”
“仙师在此,你还狡辩!”衡阳公怒而一拍大腿,抽出扇来指着唐鸾鼻尖道,“这种大事你想说太子毫不知情?”
唐鸾平静道:“太子对此一无所知。”
“哈啊!好个一无所知。”
忽闻一声刺耳的嘲弄自身后传来,杨心问转头看去,便见一人身着金线压边白袍,胸前肩上补五爪金龙戏珠,头戴玉衡金簪,足蹬高筒长毡靴,飘然消瘦似一缕青烟,不走桥身而踏冰面而来。
衡阳公见状面上一喜,忙下跪行礼:“见过四皇子殿下。”
“行走冰面如常。”陈安道微微抬起头,杨心问弯腰过来听,“四皇子不是修士,他是如何做到的?”
杨心问闻言在陈安道耳边轻道:“确实不是修士,虽沾了些魔气,可自身没有灵力也没有魔气。我听他脚步声有些奇怪,应该是鞋底有些文章。”
“平身。”四皇子负手而来,如鬼影般在众人之间穿梭,随后定在陈安道面前,“仙师大人,您真是越发客气了,以前见了我,尚且会躬身行个礼,如今再见,却是站都不站,好自在啊。”
衡阳公闻言一骇,忙打圆场:“四皇子殿下,仙家本就没这个礼,陈仙师以往是太过客气了!”
“是吗,可听说仙师对着我父皇的轿撵,可尚且会振袖行礼。”四皇子微微弯腰,深凹的眼眶里那双眼显得格外阴鹜,“我不免好奇,你对着我皇兄,又会不会行礼?”
他瘦削得有如一具骸骨,骷髅一般的脑袋悬在陈安道近在咫尺的地方,身上飘着股呛人的异香。
陈安道轻轻阖眼一笑:“往日里,在下与张家算得上是合作的朋友,执平辈礼,是敬意。如今二位皇子主意太大,合作难以为继,你我便再无敬意可言,我为何要礼你,又为何要礼你皇兄?”
四皇子正要开口,一柄剑鞘横在他面前。
他转头看去,杨心问懒懒道:“说话便说话,凑这么近干什么,退后点。”
“你便是传闻中的雾淩峰三弟子?”四皇子顺着那剑鞘一路往上看,目光在杨心问的脸上扫来扫去,“生成这样,你是魔修还是正经修士?”
衡阳公汗如雨下,几乎是咬牙道:“四皇子殿下向来……这般风趣幽默,二位仙师不要见怪。”
杨心问歪过脑袋:“怎么,我生得有碍观瞻?”
“像妖怪,话本里的精怪便生成你这样。”四皇子说着回头看了看陈安道,“陈仙师那样的,便像故事里要先受你诱惑,共你沉沦,最后幡然醒悟斩了你的修士。”
衡阳公:“殿下!”
“嚷什么嚷!”四皇子忽然大喊大叫,跺地高举双手道,“皇兄为何还不来!皇兄呢!父皇呢!”
他本就瘦得形如骸骨,白袍挂在他身上有如招魂幡一般迎风狂舞,这样一动起来,便更显得诡异,简直像个返魂的亡灵。
叫着叫着,他又突然没了气力般,意兴阑珊地坐在一旁的连椅上,自袖中掏出一叠纸来拆开,将纸上的玄黄、丹朱小丸倒进嘴中。吃了这些,他躺在了长椅上,似是丝毫不觉得那椅子上的覆雪寒冷,满脸餍足,有种入土为安的恬静。
他闹完了,四下却一片惨淡。尤其是衡阳公,脸都快绿了,不住打量着杨心问和陈安道的神色。
杨心问倒是没从这位四皇子身上嗅到多少威胁,不太拿他当回事,只是觉得好笑,便弯下身在陈安道耳边说:“这人灵脉不通,还乱吃些魔修才吃的药,成不了魔也修不了仙,徒然被那丹药中的东西毒成这般德行,皇子是这副模样,我真好奇这破皇室还能撑多久。”
他笑完没听见回应,转头去看陈安道。
陈安道的确没在笑。
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叫垂落的鸦睫盖住,愈发显得幽深。与虹膜的颜色几乎分不开的一点瞳孔里,倒映着那四皇子宛如尸身般的躺姿。
杨心问看不见那眼里的半点情绪,更瞧不出这张脸上有任何表情,却福至心灵地轻道:“看什么呢,那癫子有什么好看的?”
“……嗯。”陈安道收回了视线,但面色依旧如粘了假面般毫无波澜。
“师兄。”杨心问捂着胸口心花怒放,“你怎么生气了?”
陈安道的眼飘到一旁去了:“这般疯癫,难继大统。哪怕是傀儡皇帝,也不能叫这这种嗜毒成性的狂人来当。”
杨心问委屈道:“就这样?”
陈安道的眼又飘过一边。
杨心问追着他的目光打转。
望着眼前这张脸,陈安道到底缓和了些许,须臾将乌木杖横在了腿上,微微前倾,在杨心问耳边道:“他敢咒你。”
“嗯嗯,然后呢?”
“我——”
“太子殿下!”
杨心问狠狠地扭头“啧”了一声,便见唐鸾又朝着桥面叩首:“恭候多时!”
一道天青色的身影自岸边缓步而来,躺在亭边椅上的四皇子慢慢睁开眼坐了起来,毫不掩饰敌意地朝那人挑衅道:“太子殿下可真是贵人事忙,要我们这么些人等你一个。”
那缓步而来的中年男子瞧着四十左右,举手投足带着些清贵儒雅,身着素色常服,不见半点矜傲,反倒像是个道人下山,来湖畔踏青。
“太子……倒是瞧着人模狗样的。”杨心问咬牙切齿的,一边磨着后槽牙一边嘀咕,“可这一身的魔气,寻常邪修可到不了这程度。”
第154章 冰棺
陈安道问:“邪修?”
杨心问转头:“怎么, 你竟不知道?”
陈安道沉吟片刻,随后笃定地摇头道:“至少半年前见他,他绝不是什么邪修。”
“这便怪了, 他周身的魔气绝非半年内能修成的。”杨心问嘀咕两声,“真是一堆妖魔鬼怪。”
“鬼怪”和“妖魔”显然十分不对付。四皇子张玢迎着太子张珣而去,在杨心问眼里就宛如白骨精朝着牛魔王走过去, 说不上多么可怖, 但着实叫人想叫个降妖除魔的来。
“父皇临时有事召我, 故而来迟了些。”太子对他那张牙舞爪的弟弟不见多少敌意, 也不见多少亲昵,只是如常般走过来,又以差不多的神情向众人一一问候。
就连对初次见面的杨心问, 他也不见奇异神色, 只多加了一句“久仰大名”。
众人入席,围坐在围炉边。
全智的茶已沏好,一一倒进了众人的杯中。
天寒地冻,湖心风急, 白梅香气袅袅,热雾成绦, 好一壶白梅青果花茶, 竟是没有一人端起来喝。
只有全智端起来抿了一口, 也不在乎给一桌的人白泡, 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了一声。
“这茶是好茶。”四皇子端起来闻了闻, 又看向太子, “皇兄不尝尝?”
“近来脾胃有些不适, 不必了。”太子推拒, 还不忘对那恨不得他早死的弟弟道,“你自幼便脾胃虚寒,也不宜多喝。”
“皇兄说得对,我就不喝了。”他干脆将杯盏一推,随后又望向陈安道,“这茶本来就是和尚请你的,你喝不喝?”
陈安道的明察所确实是通过唐鸾和太子搭线所成,无论实际如何,至少在大部分人心里,明察所归太子,蕊合楼归四皇子。
或许是因为这一道,四皇子对明察所一直敌意不小,虽然跟陈安道也没见过两面,可已然一副势同水火的模样。
陈安道冷淡道:“前日风寒新愈,不敢饮性凉之物。”
“不喝?看来你跟他们那今时禅宗的关系也不过如此嘛。”四皇子逮着此事像是过不去了,又看向杨心问,“那你呢,既已落座,要不要代你师兄喝了这茶?”
杨心问觉得这人病得不轻:“茶不是你泡的,请也不是请的你,怎么,这茶你家卖的,这么紧张有没有人喝?”
四皇子哈哈大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问是不是我家卖的,问得好,问得实在是太好了。”
他不怒不恼,反倒是看向了太子:“我也一直想知道,这忘甘寺的白梅茶,到底是今时禅宗的茶,还是我们张家的茶?”
“这天下。”他顿了顿,随即将自己面前那杯端了起来,往冰面上泼了出去,“究竟是你们的,还是我们的?”
“殿下!”
一声悲鸣,衡阳公几乎是扑在地上,怆然道:“不要再与仙家为难了!这茶自然是今时禅宗的茶,却也是圣上的茶,仙门与朝廷本就是同侪相济,又何必非要分个你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