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来见秦灯。
然而秦灯却只因他这生疏的语气微微恼怒,语气便不大好:“我偌大一个皇宫,难道一身衣裳都找不出来?”
他吩咐宫女去殿里捧出早就备好的衣衫。
“多谢陛下,”裴念明接过衣服,“臣去殿内换。”
秦灯站起来拦在他面前,用眼神示意侍奉的宫人都退出去,才抬眼看比他高出一截的将军,笑道:“这里就是殿内,将军还要去哪儿?”
裴念明神情一僵,秦灯已经伸手去解他的肩甲。裴念明不及多想,一把抓住秦灯的手,不知怎的,竟有点紧张:“臣自己来吧。”
秦灯却不肯松手:“这里不是将军府,没有侍奉的人。你一个人得换多久?我宴会上没吃什么东西,正饿着呢。”
不等裴念明再说什么,秦灯拍开他的手,仔细卸下肩甲。解胸甲时,手指在甲面上抚过。那里有许多刀劈箭刺的痕迹,秦灯只觉得心惊,仿佛这些利刃穿透了甲胄,实际劈在了裴念明的身上。
他在皇宫坐享安宁的时候,裴念明正在刀枪箭雨中搏命。
“裴哥哥,”秦灯低声道,“我没有让你失望吧?”
裴念明沉默片刻才道:“没有,你做得很好。我回来的一路上,见到的是国泰民安,祥和盛景。这几年,你辛苦了。”
秦灯一声苦笑:“我算得什么辛苦,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山珍海味吃着,锦衣华服穿着。冬天下一晚的雪,翌日起来还没有脚脖子深。他们说,边关的雪,一夜能把人埋了。”
裴念明有些粗粝的声音变得柔和:“陛下治理有方,军需和饷银没有半分缺欠。我们过得也没有那么艰难。”
甲胄全部卸去,隔着里衣,秦灯感觉到裴念明胸膛传来的温度。他伸手去拨衣领:“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这一次,裴念明坚定地阻止了他:“臣没有受伤,陛下放心。陛下不是说饿了?菜该凉了。”
挣脱了秦灯的手,退至一边把外袍披上,尺寸竟也不差分毫。
一壶酒见底,秦灯微醉,裴念明却还十分清醒。
“都说边关的酒烈,看来果真如此,我的酒已经醉不了你了。”秦灯语气里有一丝失望。
“陛下醉了,早些歇息吧。”裴念明唤来内侍,看着秦灯被扶进寝宫,才在昏黄的烛火里轻轻叹了口气,大步走出了殿门。
边关那样大的雪,怎么就浇不灭他那点火星子似的心思呢?
江山既已安定,大臣们便开始忙别的事,一道又一道的奏章,堆成小山似的,催促秦灯尽早立后,衍子嗣,立储君,以定朝堂。
大臣们都觉得奇怪,便是当今天子少年即位,无暇他顾,怎么这些年,榻边连个侍奉的小宫女都没有?更别提妃子和皇后了。
他们催了好几次,都被天子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连“家国未定,何以家为”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他又不是上战场的那个。
眼见皇帝这里油盐不进,有大臣便转了别的心思,少见地带着拜会礼跑去见裴念明。往日骂他狼子野心,如今却连忠心体国的高帽子都给他戴上了,让他一定劝天子早开后宫。
这是为臣本分,裴念明虽觉得烦,可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进宫和秦灯下棋时,他提了一次。
秦灯把黑子一扔,拂乱棋局,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灌下去,语气都跟着冷下来:“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裴念明却答:“这是你为君的职责。”
秦灯扭头盯着他,似是不忿,半晌才道:“你让我做明君,我做到了。但只有这件事,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能不能偶尔,只是偶尔,”秦灯烦闷地踢开脚踏,“就只做秦灯,不做皇帝?”
“坐上了这个位置,哪还有反悔的道理。”裴念明制止了他继续踢脚踏的动作,“你肩上担着的是整个大巍,不能意气用事。”
“是吗?”秦灯眼睛微红,“将军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自当听从。”
他甩开裴念明的手,头也不回离开了,却不知裴念明盯着那乱掉的棋局,发了半日的痴。
裴念明原以为过不了几日就会听闻天子立后的消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秦灯累倒的消息。
马车疾驰,他脚步匆匆踏进勤殿,看见了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在昏睡中也眉头紧皱的人。
裴念明在床边寸步不离地照顾,天黑之时,秦灯终于醒过来,瞧见他的脸,还说着赌气的话:“将军不必亲自来催促,我身体好些就会尽快处理政务,不会落下。为君的职责,我牢记于心。”
“你知道我那天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秦灯翻身背对着他:“我出生不久就被立为太子,没人问过我想不想当这个太子。但我想,我生来富贵,享受了天下供奉,那就担我应该担的责任。二皇兄想当皇帝,但他从来没问过我,也许我愿意把这个位子让给他。你冒死把我救出来,我不能辜负你的心意,所以我好好当这个皇帝。可我就只想,能有一次,我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你们要我立后,不就是为了江山稳固吗?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也不一定需要我和不喜欢的人成婚生子。只要我做到了,是不是就能卸下这个重担,去过我想要的生活。”
裴念明许久没说话,炭盆里噼啪一声,爆了几颗火星子。
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你没有见过,尝试过,怎么就知道不喜欢呢?”
秦灯鼻头一酸,努力不显露出声音里的哽咽:“也许我没办法知道是不是不喜欢,但我很确定我喜欢谁。”
裴念明又一次沉默了,他没问秦灯喜欢谁。
他早就知道答案。
脚步声渐渐远去,秦灯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想要无声地大哭一场。
但不多会儿,被子被人掀开一点,那个声音就在近处又道:“这么捂着,不难受吗?陛下既然不愿意,再拖延几年也无妨,反正你现在年岁也还……”
“可我一辈子也不想这么做。”秦灯执拗道。
“我们身在其位,各司其职,都是身不由己。若是只凭心意做事……”
“我累了,想睡了。”秦灯打断了他,“将军请回吧,你还有你的事务要处理。既是各司其职,哪有将军给皇帝侍疾的。”
裴念明便闭了嘴,却没离开,而是安静地坐在床边,直等到秦灯睡熟了,才悄然离去。
自那日后,裴念明称病告假,整一月没有上朝。
秦灯没忍住,一道圣旨又把他召进宫来。
还是那个偏殿,还是那张小桌,这回桌上摆着的,是一碗长寿面。
裴念明早忘了自己的生辰,在边关的这几年从来没庆祝过。反倒是秦灯,每年这一日都要备一碗长寿面,替他燃一盏灯,祈祷他安康顺遂。
他坐下来,把面吃得干干净净,和秦灯一起去燃了祈愿灯,便要告辞离宫。
秦灯攥住他的衣袖,轻声道:“今晚,你能不能就歇在宫里?”
裴念明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秦灯便又道:“我这几日又做噩梦了,睡不着。”
看见他眼底淡淡的青色和疲倦的面容,裴念明心软了。
睡前秦灯却不顾劝阻,喝了半壶酒,才有些醉意地躺在龙榻之上。
层层帘帐放下来,围出一片安宁温馨的小世界。
秦灯散着青丝,宽大的里衣半敞着,一瞬不瞬地盯着裴念明躺下。等他似乎睡着了,秦灯悄悄凑在他耳边喊了一声:“裴哥哥?”
裴念明睫毛一颤,没应他。
黑暗中,秦灯并没看见这细微的动作,慢慢靠得更近。
在温热的气息贴上双唇之前,裴念明阻止了他,终于睁开眼睛,强作镇定:“陛下不累吗?早点睡吧。”
秦灯撇了撇嘴:“你都不抱我了。”
裴念明只得把他揽进怀里:“这样行了吧?”
秦灯不甘心似的,飞速在他颈边亲了一口。
裴念明一僵,秦灯觉得他这反应好玩,手不老实地钻进衣服里,被裴念明紧紧攥住。
他太用力,说话时都带着一丝颤抖:“陛下……”
秦灯手很疼,但并没挣扎,只有些忐忑道:“你觉得恶心吗?可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直接挑明,裴念明退无可退,也不能再逃避。
“陛下,臣不是无情无欲的圣人。这一步一旦跨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你本可以留名青史,不能毁在我手上。”
秦灯勾起嘴角:“你毁不了我,你也说了,我有能力青史留名。即使我爱慕你,也不影响我做个好皇帝。大臣们要定储君,我可以从宗室子弟里挑选合适的人。我不会弃江山社稷于不顾,我会好好为大巍打算。但唯有这一件事,我不想日后悔恨终身。否则,便是青史留名也毫无意义。”
裴念明闭了闭眼。
秦灯怎会知道,当初他请命出征,也是为了逃离秦灯。可这四年的日日夜夜,他对秦灯的思念一日比一日更甚。本以为能熄灭的心思,早就在身体里燃成熊熊大火,烧得他痛不欲生。
偏秦灯还非得火上浇油,非要把他烧得理智全无不可。
“也罢,早知今日,当初我不如带你逃到别的地方,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可你应了我,回来做这皇帝。那至少,在这一件事上,你能自在活一回。”裴念明抱紧了他,汲取着他身上的气息,“你真是,非把我逼疯才算。”
计谋得逞,秦灯得意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但沉默片刻,他却问:“你若当真不愿,我也不想勉强你。你是用命换回来的功名,你真的愿意放弃这一切吗?”
裴念明轻轻笑了一声,似是不屑:“你以为我拼命挣功名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这辈子守在你身边,无论以哪种方式。”
后来,秦灯过继一子,悉心栽培,终于在其加冠之后,安心交付江山,让了皇位,和裴念明跑去一处偏远的避暑行宫生活。
躺在廊下的躺椅上,他们牵着手看墨色天幕之中星河熠熠。
裴念明问他:“你就不怕后世史书说你宠信佞臣,为情所迷?”
秦灯满不在乎:“我才不在乎史书怎么说我,我这辈子过得无愧无悔就够了,我没有对不起子民,也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后悔我的任何一个选择。”
一阵微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
秦灯的声音散在风里。
“若是史书一定要写些什么,那就写:秦灯爱慕裴念明,至死不渝。”
第74章 江湖(番外)(入V结束))
天下一统, 武林三分。
说是三分,如今整个武林,却要数百花城的城主裴念明一家独大。
想当初, 武林之中为争夺一本绝世秘籍而掀起腥风血雨。
以正道自诩,势力最大的小神庄秦家和丹星阁朱家表面上为了平息江湖纷争, 欲找出秘籍毁之, 实则暗中你争我斗数年, 也没能争出个输赢。
最后,这本秘籍落在了百花城的城主手里。
百花城当年也算是声势煊赫,可自从上一任城主牵涉进一桩大案, 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后, 百花城就逐渐从人们的视线中淡去。
其它派系纷纷趁机蚕食百花城的势力, 但没多久,绝世秘籍横空出世,听闻得此秘籍者可练成天下第一的武功, 一统武林不过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也正是因为转着这样的心思, 小神庄和丹星阁对外放出消息,谁拿到秘籍, 练成武功, 就被推举为武林盟主,结束武林乱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