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江离快速将自家小侯爷的情况讲了一遍,随后俯首道:“侯爷这几日在平康坊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再这样喝下去会出问题,臣想到侯爷在皇都中友人甚少,能拜托的只有沈公子了。”
任家摇摇欲坠,风雨飘摇,贵妃娘娘也被干封帝下了禁足令,不许为母家说半句好话,今日散朝后,又一道圣旨打下来:姬玄炎将被封至剑南边疆,二十年内不得返朝。
霍铭岐得知自己遭友人背叛,这几日郁郁寡欢,闭上眼就是姬玄炎那张沉默的脸。
圣旨一下,当夜,他就去平康坊最繁华的酒楼定了间房,再也没踏出来过。
酒精麻痹人的感官,的确能让人不再继续胡思乱想,霍铭岐躺在地上,怔怔地望着房梁,即使听到屋门开启关合的声音也并未有所反应。
“……酒放到桌上,滚出去。”
霍铭岐嗓音沙哑地说。
“汪汪!”
回应他的只有一只小狗,很快,地毯上载来吧嗒吧嗒的轻快脚步,小圆子绕着他蹦来蹦去,霍铭岐眯着眼睛,刚要去想这只狗从何而来,大脑就一阵锐痛。
“我听说酒喝多了,脑子会很迟钝,什么都记不住,最后会变成一个笨蛋。”
一道清澈的嗓音响起,霍铭岐听出了声音的主人,视线聚焦,扶着脑袋坐起,就看见沈雪枫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表情似笑非笑。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视,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抓眼前的少年,却被沈雪枫嫌弃地打开手:“喂,你浑身酒气,不许碰我。”
“……”真的是他。
肌肤相触,霍铭岐这才发觉眼前的一切都是现实,一阵莫名的欣喜涌入心口,他扶着地面坐起,瘖哑道:“你……你怎么突然来了?是来找我的吗?”
“你手下让我来的,不是找你又是找谁?”
沈雪枫掀起下摆,在酒桌对面坐下,打量起这房间的环境:“比我想像的好很多,起码你没有去花楼喝花酒。”
小圆子蹦来蹦去,和倒地的几只酒瓶自顾自玩了起来。
霍铭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黯然地说:“原来是江离大哥让你来的。”
“不然呢?”沈雪枫挑眉,“我这几日天天在家读书准备考试,还不知侯爷原来这么有能耐,在平康坊一连宿了几日都不回家。”
“……”
“喝够了就回去吧,别再让你的属下们担心你了,”沈雪枫单刀直入,“四殿下对你来说很重要,难道他们就不重要了吗?”
“你知道什么?”霍铭岐反诘,“我不是为了玄炎的事情伤心,你不会懂的。”
沈雪枫颔首:“你说得对,我不懂,不如你说说?”
霍铭岐看着他。
“说了又如何,我已经被他骗了,我们两个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骗了?
沈雪枫拧眉:“真这么严重?不过,你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霍家军也一直与四殿下在剑南合作戍边,有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
“朋友?”霍铭岐笑着晃了晃手中的酒瓶,灌满酒杯,盯着里面清澈的液体发呆,“不是的,自古皇室中人就是这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觉得一切都应理所当然地为他铺路,根本没有丝毫愧疚之心,靠不住,靠不住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沈雪枫听了,发现事情并非想像中那般,霍铭岐好似对姬玄炎有恨意。
他一时无话,霍铭岐连饮二杯,又醉醺醺地扑上桌来,双手突然按住少年的手腕。
“沈雪枫。”
沈雪枫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你、你做什么?”
他下意识就去挣脱霍铭岐的指尖,转身向门口不住地打量。
可一个没习过武的人,怎么能敌过武将霍铭岐的力气,只见霍铭岐醉眼朦胧地看着他,问:“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皇都吗?”
沈雪枫过于吃惊,一时间忘记挣脱他。
霍铭岐问完这个问题,静静地等他回答。
“你是认真的?”沈雪枫指了指自己,“我?我为什么要和你离开皇都,离开了又要去哪儿?”
“去剑南,那里很自由,你想做什么做什么,我可以保护你,”霍铭岐慢吞吞地说,“离开皇都,远离姓姬的人,他们每一个都不值得交心,做君臣尚可,做朋友……下场便如我一样,真心错付。”
沈雪枫扒开他的手指,视线飘忽地说:“可我跟你不熟,我也不喜欢去那么远的地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霍铭岐颓丧地垂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对,不熟,同太子相比,我与你自然是不熟的。”
“沈雪枫,我的例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你为何还不明白,太子迟早有一天也会让你失望,只要他们愿意为了那个位置不择手段,就势必要让我们这样的人来献祭。”
霍铭岐说:“我让你跟我一起走,也是为了让你活得更自由。自由……难道你不想要自由吗?”
沈雪枫一脸古怪,作了个打住的手势:“等等,我们讨论的重点不是你要乖乖回家吗,为什么绕来绕去又说到我身上了?”
“……”
霍铭岐深呼吸,松开沈雪枫的手腕,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尽后,他拂起额前的碎发,露出那淡色的花瓣额印。
“沈雪枫,家族袭印作证,我所言句句属实,”他一字一句地,悄声说,“我没有恶意,只想保护你。”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很想保护的人。”
诸如告白的词汇飘入沈雪枫耳中。
霍铭岐还要继续说,少年当即从桌前站起来,视线望向别处,皱着眉打断:“我今日是来劝侯爷珍惜身体的,霍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将领为你揪心,你却在这里和一个无所谓的人说这些事情,算了,今天就说到这里吧。”
无所谓?
霍铭岐听到这,顿觉好笑:“你觉得,你对我来说,是无所谓?”
沈雪枫已经转身向房门快步走去。
霍铭岐心中一慌,当即站起来道:“沈雪枫,是我太鲁莽了,你回来!”
少年夺门而出,他快步跟上去,待走入廊道,沈雪枫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门边不远处抱臂倚着一个玄衣青年,两人视线相撞,霍铭岐喃喃地说:“……太子殿下。”
正是姬焐。
“看来侯爷没完全醉,”姬焐懒散地对他点点头,“不过,瞧上去也有几分忘乎所以,不在乎孤在门外听着,也要对心上人表白一番。”
听到他语带嘲讽,霍铭岐面露窘迫之色,转瞬间便坦然道:“此事稍后再和殿下解释,当务之急,我想把他追回来。”
话毕,他向楼梯走去,谁料姬焐转顺出现在他面前,淩厉的罡风闪过,一枚刀片擦着霍铭岐耳边击入两人身后的廊柱,入木二分,拦住他的去路。
下一瞬,霍铭岐脖颈被姬焐双手掐住,整个人似乎要被他提着举起来。
姬焐微微一笑,指尖用力:“孤准你走了吗?”
“咳咳!”霍铭岐灵台清明几分,抬手反击,两人在酒楼的顶层动静颇大地打了起来。
喝酒的确让人迟钝,饶是惯用匕首偷袭的小侯爷最终也不敌姬焐,败下阵来。
霍铭岐背靠在墙壁上,喘息着,吐字不清地道:“果然……姓姬的都会骗人,太子幼时无人管教,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武功?”
“用得着你管?”
姬焐将他的头死死按在墙上,阴鸷地道:“沈雪枫是我的,听清楚了?”
霍铭岐头疼欲裂:“你……你果然听到了,但没关系,我能给他你给不了的东西……”
“又是你那口口声声的自由?”姬焐冷笑,“二岁稚童一般的可笑妄言,怎么能比得上孤的真心?”
“是不是妄言,不需你指教,”霍铭岐不服气地道,“沈雪枫自有判断能力,他没见过剑南的风景,你又怎知他不爱那样的生活?”
姬焐唇角勾起:“可他的确不爱。”
霍铭岐以沉默抗辩。
“既然不了解他,就别再用这种可笑的话冒犯他,”姬焐不紧不慢地说,“从出生起,他就属于皇都锦衣玉食的生活,你以为他会喜欢的边地草原,只会磋磨他娇弱的身体,你根本养不起。”
“能养得起他的人,只有我。”
第88章
姬焐松开手,霍铭岐便如一块无法支撑的朽木自己顺着墙跌了下去。
青年垂眼冷冷看着地上的醉鬼,长靴跨过他身侧,向厢房内走去。
路过霍铭岐,小腿忽然被人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姬焐皱着眉看去,只见霍铭岐抓着他的衣摆,抬头一字一句地说:“是我酒意上头,唐突了他,但是我对他的喜欢半点做不得假,我方才说的都是真心的。”
姬焐嫌恶地道:“松开,别碰孤。”
霍铭岐不松手,咬牙切齿,面部紧绷。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他对你是单相思……”他解释,“但你放心,我出身名门,不是从中作梗破坏他人感情之辈,我只是想让你清楚,如果你对他不好,我会一直等着他,在剑南。”
他确信自己对沈雪枫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丝,霍铭岐从不认为自己有龙阳之好,在蒴淮与沈雪枫第一次见面时,他一直以为对方是个体弱多病的少女,两人被流民下药迷晕后,沈雪枫遇事不惊不燥的态度确令他刮目相看。
意识到沈雪枫与姬焐只是逢场作戏时,他亦有些莫名的激动,否则也不会主动为他袒护,阻止他喝下那汤药。
可即便后来发觉沈雪枫是男子,他也依旧没有动摇过这份心动。
谁料姬焐听了,心内窜起无名怒火,他揪住霍铭岐的衣领,没有任何技巧地对着他的侧脸就是一拳!
霍铭岐醉了,出手不得章法,只知蛮横也就罢了,姬焐也是拳拳到肉,从不手软,两人一齐忘却多年的武功技巧,就地厮打在一起。
霍铭岐还是头次见到这样的姬焐,虽面无表情,可周身散发的可怖气场却表明他实实在在的动怒了。
“你以为你是谁?”姬焐居高临下,鹿皮靴踩中他的肩,向下用力,少年便被迫单膝跪伏在他面前,“霍铭岐,你的等待在他眼里又价值几何?”
两人扭打一阵,霍铭岐被打得头脑发昏,两人身上都挂了彩,他见状哈哈笑了起来:“你……我只是今日醉了,不代表我武功在你之下,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找你决斗!”
姬焐一脚踹上去,指尖拂过嘴角的青紫,略微拧了拧眉,转身重新返入厢房中,将小圆子抱了起来。
他没再看地上气喘吁吁的霍铭岐,面沉如水地离开了酒楼。
霍铭岐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家的,他回到自己在皇都的暂居院落后,立即被府上的几名副将迎入房中。
“侯爷!这是何人胆敢伤侯爷?简直不把我们霍家放在眼里。”
霍铭岐木然地看着林江离,半晌才道:“林兄……镜子,给我一面镜子。”
话说完,他径直昏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睡了三天三夜,等醒来时,率先接到姬玄炎被封炀王、领诏启程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