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分别时,夏枢恼他为了权势荣华,不分青红皂白地站队永康帝,就不打算再和他往来,更别提存留什么情义,为此也没有为他送行。现在经历一场死劫,知道了过往之事,想起阿娘为自己而死,再看这个哥哥没有怪自己,甚至还对自己存有几分真心的兄弟情义,心里不免就升起了些愧意与软意。
看着他满脸的期待,夏枢抿了抿唇,开口叫了人:“哥哥……”
元州一愣,似乎不敢相信他这般轻易就开了口,眼睛瞬间瞪的铜铃大:“你叫我哥哥了?”然后赶紧转头去看旁边的景璟,想要确认:“他叫我哥哥了?”
景璟点了点头,元州就猛地从地上蹿了起来,二十多岁的成年人竟然在地上蹦了两圈,脸上迸发出既惊又喜,像傻子一样的笑容:“你竟然叫我哥哥了!”
然后又一把扑回到原位置,抓住夏枢的手,满脸的期待与激动:“你再多叫两声,声音大些,叫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
夏枢其实有些不自在,毕竟他知道元家的站队迟早会让他们走向对立面,而他绝不会妥协。他只要想起永康帝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年男人觊觎过他一个小婴儿,而元家打算顺从,就忍不住犯恶心。
皇命不可违又如何,他是人,不是物件,就是对此事介怀,就是不会妥协。
不过想着元州当时年纪小,此事与他无关,夏枢心里的别扭感就散了些。
他没见过血缘亲人相认的场景,见元州这般激动,到底怀疑自己是不是冷淡了些。想着既然都开了口,也不差这两声,压了压不自然的情绪,别别扭扭地叫道:“哥哥!”
“哎!”元州眼睛一亮,立马应声,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夏枢:“再大些声,叫二哥。”
夏枢抵挡不住热情,硬着头皮又叫了两声二哥。每一声,元州都高声应答,激动莫名,同时也更加期待地看着夏枢。
夏枢被盯的骑虎难下,犹豫着是提出异议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喊下去,就见元州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神一转,更加火热地看着他,同时脸上也露出了洋洋得意的笑容:“你再另外多叫几声,等回去了,我一定要向大哥好好炫耀一番,叫他羡慕嫉妒一辈子,哼哼!”
夏枢:“……………………”
有时候只能说不作死就不会死,这句话形容元州再准确不过了。
于是等褚洵扶着大哥回来,就见到大嫂房外围了一圈守卫的人在探头探脑,房屋里则传出一阵阵惊天动地的惨叫声。
刚开始他们还以为是有坏人闯进了夏枢房里,等挥退守卫,急匆匆冲进内室,碰到拄着拐杖,懒洋洋靠着屏风看戏的夏娘及一脸惨不忍睹的景璟时,才发现情况好似不对。
褚洵低头,就见大嫂床头半跪着一个高大又略微熟悉的身影,那身影的一只手被大嫂扣着,也不知大嫂做了什么,那人嘴里就发出一连串的惨叫。
“小枢,你快停下,停下,二哥不逗你了啊!”元州惨叫着哀求。他下午的时候从景璟那里打听了夏枢的伤,知道他手臂上有伤口,一动就裂开,因此任凭被扣着手掰着手指,一动不敢动,生怕扯到夏枢的胳膊。
夏枢要气死了。
这个亲哥真是油皮子,没一日正经,竟然在认亲的时候耍他,知不知道他当时都要尴尬死了啊!
好想脚趾挖城墙,气死人了!
越想越生气,手下的力气就越来越大。元州的惨叫声也越来越大。
褚洵虽然意外元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见他受挫,心情极好,便幸灾乐祸地低声把情况说给自家大哥听。
褚源听着屋内的动静,嘴角抽了一下:“小枢……”
屋内顿时一静。
看热闹的以及生产热闹的四人这才发现有人进了来,赶紧转头看向门口。
夏枢没想到褚源这个时候回来,顿时有些小尴尬,赶紧松开元州的手,讪讪地露出一个笑容:“不是说明日回来吗?”
“大哥担心你的身体,提前处理完公务,就回来了。”褚洵代褚源答了话,然后随褚源一起朝夏娘见了礼。
“王爷!”元州仿若刚刚的事没发生过般,揉了揉手指,迆迆然站起身来,一瞬变成正经脸,朝褚源拱了拱手。
褚洵撇了撇嘴,扶着褚源走近后,便不管这两人的寒暄,解下腰间的一把佩刀,在夏枢床头半蹲下,说道:“我离开之前,你还在昏迷着,今日刚回来,就听大哥说你醒了,这个送给你,祝你早日康复。”
说着,便把那把佩刀放到了夏枢床头。
夏枢收回放在褚源身上的注意力,顿时惊奇:“刀?”
他小的时候可羡慕阿爹有把长刀了,后来阿爹把刀当了给他换嫁妆铺子,他心疼的不得了。刚到侯府的时候,因为想要练武,不知情的情况下动了褚洵的刀,还被他好一通骂。没想到兜兜转转,几年过去了,褚洵竟然转头送了他一把,夏枢想着往事,忍不住有些感慨。看来每个人都在时光里悄悄的长大了。
褚洵似乎也想到了往事,脸上有点儿红,高大的块头挠了挠脸颊,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大哥说你换了轻巧的刀法。我寻思着你之前那把刀厚重刚猛,估计会不称手,就留了心。正好这次出去救人,俘获了几个有身份的异族人,战利品里就有这把刀,瞧着合你用,就给你带了来。”
“那人呢?”夏娘突然拄着拐杖走近,神色有些着急。
夏枢没明白什么意思,眼神疑惑地在他两人间打了个转。
“碰上的时候,就只剩三个人了。”褚洵却站起身来,敛去表情,叹了口气:“全部重伤,路上就去了两个,剩一个自被救下就陷入昏迷。担心移动会加大伤害,我就把他安置在了绥远镇的军营里,由军中大夫暂时医治。大哥刚刚也着人吩咐了宋大夫,明日就随我们去绥远镇,倾尽全力救治他。”
褚洵从小到大每每想到打仗可以建功立业,就对战事极为狂热,但此时的他,亲自皮甲上阵后,脸上的意气淡了,神情里是夏枢从未见过的悲悯:“希望他能活下来吧。”
夏枢顿时明白了过来。而夏娘的神色瞬间变得衰败无比。
虽然那些普通百姓在提出帮他们引开异族人的追踪,助他们返回李朝时,她就预料到了结果,但二三十个年轻人真的近乎全军覆没,她还是心痛惋惜不已。
她拄着拐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心里翻腾的情绪压下,抬头看向褚源,认真道:“明日我随你们去。”她想亲自去救治那活着的人。
褚源却摇了摇头:“阿娘留下,未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不在,小枢他们需要你。”
夏娘一愣,夏枢也是一怔。
两人对视一眼,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但都心里一沉,察觉到了异常。
元州也收起漫不经心的表情,神色狐疑起来。
“你……”他眉头微蹙,想对褚源说些什么,但不经意对上夏娘冷冷的视线,心头一跳,话一下子全给堵回了肚子里。
他不想去看夏娘,但碍于夏娘一直冷冷地盯着他,不由得有些头皮子发麻。
不过想到刚刚得到了小弟的认可,他又鼓起勇气,硬着头皮看回去,讪讪道:“堂姑姑,那个……刚刚小枢叫我二哥,你应该都听到了吧?”
夏娘就在隔壁,元州偷偷过来不去向她这个长辈见礼,反而先跑到夏枢这里,引导着夏枢一遍遍的大声叫“二哥”,夏娘哪里不知道他是故意的,又怎么不清楚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她扫了一眼景璟,吓的景璟脑袋一缩,赶紧垂下脑袋当鸵鸟。她冷笑一声,转身就一瘸一拐朝门外走去:“你们两个都给我过来!”
景璟看了一眼她的背影,顿时苦了脸,元州虽然也怂,但知道自己拖累了景璟,赶紧朝他招了招手,待人到跟前后,他摸摸景璟的脑袋,歉意道:“是我连累你了。不过别害怕,一会儿她要是动手,我护着你。”
然后又转头对夏枢道:“小枢,时间不早了,你早些休息。一会儿我就直接离开了,明日寻空再来看你。”
夏枢刚刚见他要开口,心都提了起来,不过现在阿娘要“收拾”他,又有些同情,便道:“你千里迢迢过来看我,怎么能叫你住外面。晚上就留宿在这里吧,明日再见也方便。”见元州眼睛蹭地一亮,便看向褚源道:“二哥没带包裹,他与你身形相仿……”
褚源点了点头,出声道:“褚洵,帮二哥安排一间厢房,再寻两个丫鬟伺候。至于衣裳,你先前帮忙收拾的,去瞧瞧找两身合适的送到厢房里。”
褚洵赶紧上前一步,看着元州道:“这宅子房间是多,不过大哥的衣裳因为条件有限,没有新制的,都是往年的旧衣……”
“无妨。”元州知道这小子看不惯自己,不在意他的刁难,冲褚源道:“那就打扰弟夫了!”
然后又冲褚洵故意挑了挑眉:“麻烦你了!”
褚洵顿时咬牙。
不过大嫂都认了这个二哥,大哥也有留人的意思,只好撇了撇嘴,哼了一声便去准备房间和衣裳了。
元州和景璟需要去夏娘那里一趟,见时间已经很晚了,便没有在夏枢房里多逗留,嘱咐完夏枢早些休息,便离开了。
褚源则是在夏枢床头坐下,轻轻握住他的手:“困了吧?你睡吧,我在这儿陪你一会儿,等洵儿忙完过来,我就去隔壁了。”
夏枢受伤后,褚源自己什么都看不到,怕不小心碰到夏枢的伤口对他造成二次伤害,就分了房。现在他在夏枢隔壁右手边的房间住。
“白日睡多了,不困。”夏枢心里有事,也睡不着。他打量着褚源,见他脸上及脖颈上的伤疤已经淡了许多,神色里的疲惫也没有上次那么浓,便道:“明日就走,是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他原本以为褚源会明日回来,服下解药后在这里待几天,待眼睛彻底恢复之后再回绥远镇。刚刚听褚洵说明日就走,且褚源说未来的日子里,他不在,夏枢就猜测褚源应该是有大动作。
果不其然,褚源点了点头:“迟则生变,我想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拿下北地五郡的兵权。”
夏枢心头猛地一震,担心道:“那侯府……”
他知道褚源的意思。原本北地五郡的兵权就该是他这个统帅的,但多方作祟,褚源身体又有缺陷,致使到这里之后,近两个月都迟迟未能掌控兵权。前线的将领们私心作祟,争权夺利,没几个肯好好打仗,后面的永康帝又不安好心,意图借着异族人的手除掉他,眼看着异族人那边因为王族全灭人心惶惶,李朝这边大好时机却即将错过,褚源心急如焚。一旦叫异族人回过神来,重新拧成一股绳子,战事只会越拖时间越长,在朝廷不提供粮草与军饷的情况下,仅靠他们自己筹措的粮草也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届时只会是李朝溃败,异族人大胜,到处虐杀劫掠,甚至要求李朝称臣纳贡作为结局。
褚源为了避免这一结局,必须尽快做出一个决断。
而此次夏枢他们带回九重莲,就是一个契机。
同时夏枢也明白,褚源一旦身体全然恢复,顺利拿下北地五郡的兵权,他就再也不会放手。
那么侯府,还有……
“他们就成了人质。”褚源轻叹一声,将夏枢心中的恐惧道了出来。
“其实不止侯府……”褚源“目光”移向他:“李倓出京的时候,还指定了燕国公带兵护卫,同时要求你大哥元定八岁大的儿子伴驾出行。”
第285章
这些夏娘都告诉夏枢了。
夏枢一晚上心神不定就是因为这个, 他嘴唇颤了颤:“那侯爷和……国公……”
“临出京前,二舅舅已明言我与洵儿,让我们不必顾忌其他, 见机行事。”褚源顿了一下, 又道:“国公未有反应,不过你大哥在李倓离京之后,曾私下传信于我, 会在京城全力支持于我。”
夏枢脑袋轰地一下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愣住了:“……怎么会?”那阿姐怎么办?
“说实话, 我也很意外。”褚源坦诚道。他握着夏枢的手, “看”着半空,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神色有些不解:“你可能不了解二舅舅, 他不是一个会冒险的人。”
夏枢确实不了解淮阳候褚霖, 他嫁进侯府后, 见褚霖的次数一只手都可以数过来。这位长辈给他的感觉就是平时隐身没存在感,一出现就是无休止的争吵, 虽然养尊处优,但浑身上下都是暮气沉沉。夏枢看他,总觉得他的状态连阿爹都不如。阿爹经年劳苦, 面相上不免被风霜侵蚀,显得老气,但因为要寻找妻子、挂心着一双儿女, 阿爹的精气神其实是很足的, 经常都是一副精神奕奕,还能再干几十年的模样。褚霖是金尊玉贵地活着,却一副什么都不关心, 有事就逃避,然后拖着残躯等死的模样。
当然,这也不是说褚霖就不好了。褚霖这样的性格,对夏枢这个高嫁的双儿来说,其实是非常好的。至少在侯府的那段日子,夏枢是过得很舒心的,小院子一关,他就与褚源小夫妻过自己的小日子,寻常女人或双儿要经受的公婆严苛要求及刁难,他都没经历过。就是偶尔被王夫人瞧不起,言语针对一下,也不过轻松就可以化解。
总体上讲,褚霖在他记忆里就是不好不坏,没什么太深的印象。
他看着褚源,听他缓缓说道:“二舅舅与阿娘自外婆去世后,便被外公留在京城,由舅公教养。表面上说是舅公妻子早逝,膝下无子,二舅舅及阿娘养在他膝下,算作他的半子半女,对他尽尽孝心。实际上是褚家功高震主,惹了先皇猜忌,为消除先皇疑心,避免北地战事被朝堂掣肘,就把二舅舅及阿娘作为安抚先皇之心的人质,留在先皇眼皮子底下。”
褚源叹了一口气:“阿娘身为女人,年岁大了就会嫁出褚家,倒是没有太多人盯着她。二舅舅却是褚家留在京城的靶子,从小就被严密监视着一举一动,一旦褚家有什么异动,他就会被第一个拉出去祭天。”
夏枢想了想那样的处境,不由得鸡皮疙瘩爬了一身:“他那个时候知道自己是人质吗?”若是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岂不是要天天提心吊胆、五内惊惧地过日子……
夏枢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日子没法过了。
“十二岁之前是不知的。”褚源似是明白他的意思,说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更别提二舅舅是褚家为表忠心,自己送上的人质,若是人质表现出异常行为,非但不会消除帝王的疑心,反而会适得其反,引发更大的猜忌,所以为防节外生枝,舅公只从教育上规训二舅舅,从来没有向二舅舅道明过他的处境。”
“那十二岁之后呢?”夏枢想了想,问道:“是他自己意识到了吗?”
褚源点了点头,神色有些说不出的讽刺:“舅公出于安全考虑,选择了与夫人待洵儿如出一辙的教育方式,想要折了二舅舅的锐气和傲气,让他甘于平庸,不要冒头,以求生求稳为上。二舅舅从小被舅公教养长大,对他极为尊敬信赖,虽然也曾像洵儿一般表达过不满,但脾性到底不如洵儿一般刚硬,在舅公孝道的压制下,慢慢的就遂了舅公的意,养成了平庸的性子。直到大舅舅带兵大破异族军队,获得惊世大胜,荣光无限地与外公带领着家眷回京述职……二舅舅见到才八九岁就被外公严苛要求学习武艺兵法的三舅舅,意识到自己在长辈们心里的位置,与两个兄弟是不同的。之后两位舅舅随外公返回北地,一个在战火中成长,一个在战火里积累不世功勋,二舅舅也从先皇越发幽深的眼神里,意识到自己身为褚家棋子被摆布及遗弃的命运。”
夏枢原本津津有味地听着侯府过往,听到此处却是脸色一变,看着褚源的目光突然冷了下来。
他冷声道:“你今日突然和我说这么些,是在告诉我,为了整个家族遗弃个把孩子的现象在世家大族里很常见,侯爷都能原谅,我也不必在意,甚至应该习惯,是吗?”
他没让褚源回答,便声音更冷地道:“你也不必如此迂回,有话直说即可。我现在就告诉你我的态度,说我心胸狭窄也好,说我不识大体也好,我就是会在意,就是不会原谅当年要把我送给李倓的国公府。我也永远习惯不了这样的行为。”
夏枢冷漠道:“我不是不能为家人、朋友、爱人牺牲,但前提条件是我觉得值得且愿意去那么做。任何不顾我意愿,强制让我付出及做出牺牲的行为,我都不会原谅且深深痛恨。所以你也不必拿侯爷来暗示我,我是不会原谅国公府,也不会去向他们低头,求得他们支持你的。”
不知道国公府做了什么的时候,夏枢会选择为了褚源去拉拢他们,但知道身世,知道自己曾被国公府视为向李倓投诚的棋子且其中还牵涉了云焱阿娘一条人命的时候,国公府的人在夏枢心里,已经与周良、冯二之辈无异。
左右都是不会让他好过的存在,夏枢也没打算和他们再往来。
当然,元州知道他受伤后,抛下京城里的一切快马疾驰过来看他,元定在不知道褚源能恢复视力的情况下仍选择了支持褚源,这都是夏枢没有想到的。不过这些对夏枢来说,也就那样,感动但不会动摇他心底对国公府的怨恨,特别是对燕国公的恨意。
他就是做不到阿娘说的摒弃前嫌,与国公府交好,利用国公府的关系,稳固自己在褚源身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