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三日一大早, 元州去晋县县城办事,夏枢让红棉和猫儿守在家中,他则驾着牛车, 拉着褚源和祭祀用品, 由侯村长带路,朝皇陵进发。
“草民还以为王爷和王妃会等农忙过后,再去祭祀……”侯村长心脏咚咚跳, 勉强笑道:“县里的人都跑了,不好买祭品, 村里也没人家养猪、养羊, 祭品方面……”
“我们来的时候带了些好酒,红棉昨日去晋县县城买了些新鲜的瓜果、肉食,祭品倒是不缺。”夏枢道:“本是不想麻烦你, 但我和王爷不识守陵人, 恐怕会被拦下, 才叫你今日跟着帮忙带一带路,认一认人。”
说罢, 他问道:“这段时间守陵的是哪家的,有几人?”
“两、两人。”侯村长紧张之下,一时有些结巴。
“才两人么?”夏枢有些意外:“皇陵那么大, 他们守的过来吗?”
侯村长本就心虚,一听他怀疑,大汗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 慌忙解释:“先前服徭役, 村里壮劳力们大部分被征调去县城,剩下的十几个人就轮流守陵,因、因为人手不足, 就一个班次就暂时安排了两人。”
他说话磕巴,太过紧张,夏枢瞥了他一眼,扬起鞭子“驾”了一声,仿若随意地问道:“守皇陵一个班次一人能分到多少银钱?”
候庄是皇陵守军的后代,自李朝建国以来,他们的先辈们就在这里守陵,每个月朝廷都会发放银钱,作为他们守陵的报酬,所以相比于别的村庄,候庄人的生活条件几乎是最好的,因为他们有固定收入。
“十、十文……”侯村长既紧张又害怕,垂着脑袋,疯狂擦汗,见场面安静,忙又解释道:“其实也不固定,多的时候,一个班次一百多文,少的时候就十、十文。”
褚源蹙起眉头:“本王记得账册上一个班次守十日,一人最低也是一百文,怎么到你这里变成了十文?”
侯村长吓的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牛车上,直呼冤枉:“草民真的没有欺瞒王爷啊。草民年轻的时候,守陵确实是一个班次一百文往上,但先皇薨逝后,北地战火连绵,国库紧张,守陵银钱就降了一半,前些年饥荒,县令大人说赈济灾民,县里财政吃紧,发不出银钱,就又折半,还让草民一个班次不要给安排那么多人,草民就一个班次给缩成了四人。今年四月份,新来的县令大人上任,就征调村里劳力们服徭役,说县里没银钱,守陵的不用服徭役,占了光,一人一个班次就只给十文钱……”
说着说着,侯村长老泪纵横,一咬牙,说道:“十文钱连十天的饭钱都不够,眼看就要农忙,其他人都在服徭役,草民就自作主张,缩减了一个班次的人数,让还留在村里的人帮其他家夏收……都是草民的错,王爷若要惩罚,就惩罚草民吧。”
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面容枯槁,满脸沟壑,本是耳顺的年纪,却趴在牛车上,不顾形象的嚎啕大哭。
夏枢心中一阵心酸。
“哎,老丈莫哭了。”夏枢停下牛车,回身将他扶坐好,温声道:“人少就人少,只要能守好陵墓,保证没有盗匪挖盗,等这段时间忙过去了,王爷会想办法把大家的待遇提升起来,到时候再多安排些人轮班。”
褚源却没有安慰他,只沉着脸问道:“你这么安排,皇陵有无被盗过?”
侯村长本还在嚎啕着大喊委屈,一听他这话,哭声戛然而止。
他白着脸,又重新趴跪下去,身子抖若筛糠,却大气都不敢再出一个。
夏枢看着他这模样,还有什么不懂的,只觉悚然而惊,难以置信道:“皇陵被盗了?”
侯村长软瘫在车上,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却半丝都没敢抬头吭声。
夏枢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能看向褚源。
若是皇陵被盗过,事情可就有些大了。
“何时被盗的?几次?”褚源脸色黑沉,冷冷地“盯”着侯村长,厉声道:“若是不从实招来,今日你就给李朝所有先皇们陪葬去吧。”
侯村长心中惧怕无比,意识到今日这事儿倘若处理不好,他们一个村子的人恐怕都要性命不保,立马什么也不管了,慌慌张张地道:“王爷饶命啊,草民这就说,绝不隐瞒。”
然后连珠炮似的就把皇陵这么些年来的守陵事务给抖了出来。
然后夏枢就知道了贼匪横行,哪怕是入土的皇帝,都不得安宁。
前些年安县这里大饥/荒,前县令紧缩守陵人工钱,侯村长不得不砍减一个班次的人数,让大家从别的渠道谋生。
四个人守陵,又能守住什么,没多久,先皇的墓穴就被凿出了大坑洞,里面的陪葬丢失大半。
那几个守陵的吓的根本没敢汇报,随便把坑洞堵了一下,回头就连夜带着老婆、孩子逃离了安县。
那个时候安县百姓们都在往别处逃,那几个守陵人离开,也没引起大家注意,直到后来有一次,值班的守陵人夜晚听见响动,出去检查,才发现先皇陵墓上有一个大洞,一伙盗匪正在里面盗墓。
“那些人都是盗匪,有七八人,各个身怀武功,守陵的四人皆是普通百姓,除了草民阿弟有些拳脚功夫多撑了些时候,受了重伤,其他三个全被当场杀害。事后草民阿弟拼尽全力爬回候庄报信,但草民报予县令大人后,那些盗匪却消失匿迹,县令大人出动衙役也未能把他们揪出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当时夏娘不在候庄,安县的大夫几乎跑完,草民阿弟得不到医治,坚持了三日便也去了。”说起往事,侯村长一脸苦涩,老泪横流。
“除了先皇的陵墓,其他墓可有被盗过?”褚源问他。
“这倒没有。”侯村长忙擦了一把泪,说道:“自发现有盗匪盗墓后,草民就带人把先皇陵墓上的洞给重新封上,然后在陵墓前设置了大鼓,让守陵人每日都至少检查一遍各个陵墓,一旦发现情况,立即敲响大鼓,报予候庄,草民会带人过来支援。几年下来,一切还算太平。”
褚源却摇了摇头:“两人守陵,若是出事,根本就来不及敲鼓。”
侯村长一愣,顿时有些无措:“马上就要农忙,草民才……”
“行了。”褚源脸色不再那么难看,摆了摆手,没让他说下去,问他:“安县前县令调任至何处,你可知道?”
“隔壁晋县。”侯村长不知道他为何问这个,忙道:“听说京城贵人们带来了圣旨,是皇上亲自下旨命他担任晋县县令的。”
夏枢看了眼褚源,褚源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夏枢便不再犹豫,直言问侯村长道:“前县令身家如何?”
“自是不缺银钱花的。”侯村长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是何意图,心中忐忑,只能和盘托出:“听京城来的贵人们讲,晋县破旧不堪,也就前县令家能落脚,他们现在就都住在前县令家。”
“哦?”夏枢意外:“你还见过京城来的贵人们?”
侯村长虽然性子软、胆子小,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一看夏枢的神色,顿时就明白这俩贵人和京城来的那几个恐怕不是一条路上的,心中一咯噔,忙擦汗道:“他们四日前到过候庄……”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觑着两位贵人的神色,吞吞/吐吐道:“闯进驴子家,把李垚夫妻两人打了一顿,草民上去劝架,还被踢了一脚,至今胸口还疼着……”
夏枢:“……”
京城来的人好大的威风哦!不用侯村长细说,他都能想象出来,那些人的趾高气昂模样。
想了想,他安抚道:“你们这些年受苦了,不过无论如何都得牢记职责,守好皇陵。我和王爷一会儿去皇陵查看一番,若是真如你所说除了早些年混乱的时候,皇陵一直太平无事,陵墓也被你们守护的完好无损,我和王爷会想办法为你们出气,让他们把这些年缺你们的银钱全给补上。毕竟我和王爷不知道就罢了,已经知道你们的苦楚,你们又尽心极力,哪能让你们继续受他们的委屈。”
褚源也道:“只要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地为本王和王妃办事,以后有委屈都可以找我们,我们也一定会为你们出头。”
侯村长没想到自己办事有错漏,贵人们竟然轻拿轻放,给予谅解,还承诺为他们出气,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忙欢喜地道:“谢谢王爷和王妃,前些时候都检查过,没有事,这一班次刚值守了四五日,肯定也会没事,因为有事,他们就会敲鼓……”
“好,没事就好。”夏枢也希望没事,因为皇陵在褚源的封地,一旦皇陵在褚源到达封地后出事,褚源也得吃挂落。
看侯村长保证,夏枢松了口气,笑了笑,重新举起鞭子,朝牛抽了一下,牛车就又重新动起来。
侯村长长地呼了口气,心中一阵松快,满满的都是对未来的希望。
守陵人少确实是个隐患,等五日后这一班次结束,他就重新调整,一个班次多安排些人来值守,一定要牢守守陵人的职责。
三人在路上谈论的好好的,特别是侯村长,觉得未来还有亡羊补牢的机会,然而怎么都没料到,到了皇陵,他们看到的却是一地的残肢断臂。
大鼓旁,两个守陵的侯庄人肢体散了一地,另四个身着黑衣、明显不是侯庄人的男的死相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唯一一个身体健全的是趴在大鼓上的女人,她下身无力地拖在地上,上身艰难地趴在鼓上,手握着鼓槌,奄奄一息。
很显然,她是想敲响鼓报信,但已经没有力气了。
“夏娘?”侯村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女人,也就是夏娘,听见声音,眼皮子微微一动,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她略显迟钝地扫视来人,发现是侯村长,且身后只有两个陌生人后,心中顿时一咯噔,立马咬牙,强撑着驱赶道:“赶紧走,有两个武功高强,没杀掉,逃进了山里,恐怕一会儿就会带人过来,你们不是对手,赶紧走,去找禁军过来!”
她本就是强弩之末,强撑着就是为了将信息传达出去,此时心愿已了,一口气跟不上,就身体一软,彻底晕死过去。
侯村长看着身前的修罗场景以及村里人的惨状,悲从中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第152章
褚源虽然看不到眼前的情况, 但冲天的血腥气,随着潮湿的晨雾扑到脸上、身上,他多年接触这些,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第一反应就是捂住夏枢的眼睛。待听到那女人的话后,他皱着眉头,冲跪在地上大哭的侯村长道:“别哭了, 夏娘只是晕过去了。”
说着,他单手从怀里掏出一瓶金疮药, 扔给侯村长:“你先给她上药止血, 把人搬牛车上,拉回村里。这里刚结束战斗不久,那两个盗墓贼受了伤, 应该走不远, 本王和王妃稍后会去拦截他们, 你到了村里之后,再叫些男人过来收拾这里。”
顿了一下, 又道:“这两个守陵人恪尽职守,是为守陵而死,你告诉他们的妻儿, 他们的一切丧葬费由本王来出,除此之外,官田租赁期内他们两家的田租全部免除。”
侯村长惊痛之下, 反应有些慢, 下意识接住药瓶,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之后,来不及高兴, 就慌了,忙阻止道:“那些人穷凶极恶,王爷和王妃还是先行回去,由草民去拦截吧……”
“老丈回吧,我和王爷有些功夫在身。”夏枢闻着萦绕在鼻尖的血腥气,几欲作呕,他屏着气道:“你先把夏娘拉回去,再过来的时候多带些胆大的人。”
“可是……”侯村长还想坚持:“那些人极其凶残,草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去才合适……”
夏枢心中有些暖意,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老头儿去。
侯村长见两人坚持,心中惴惴,只好嘴巴颤抖道:“好。”
之后却是半点时间都不敢耽误,赶紧给夏娘上药止血,然后把人搬到车上,拉着人就往候庄赶。
他要尽快回候庄,带人过来。
侯村长走后,剩下的两人一个瞎子,一个被捂着眼,往哪走都不知道。
尽管知道面前的场景会极其血腥,夏枢还是白着脸,扒了扒褚源的手:“松开吧,我带你去寻人。”
褚源却没松手,他道:“闭眼。”
夏枢不知道他要干啥,下意识闭紧了眼,然后下一刻一条白纱蒙上了他的眼睛。
夏枢试探着眨了眨眼,白色纱带阻隔,地上的血液失了颜色,断肢残臂也模糊了轮廓,视觉冲击消失尽无。
他小心翼翼地迈脚,沉默无声地扶着褚源,两人一人拎着一个食盒,朝前方的陵墓走去。
宣和太子去世前只是太子,去世后也没追封,没有单独的帝陵,而是在兴隆帝旁边建了个小陵墓,和太子妃两人同棺而眠。
到了石碑前,夏枢便摘了眼睛上的发带,给褚源重新绑好头发。
只是转眼看向墓前时,却忍不住“咦”了一声。
“怎么了?”褚源在他旁边蹲下,打开食盒。
“有人不久前来祭拜过阿爹和阿娘。”夏枢看着墓前香炉里新燃尽的香灰,以及摆在墓前的两盘肉食供品,很明显是刚祭拜过。
皇陵有守陵人,普通人靠近些就会被驱赶,正常除了皇亲国戚外,也不会有人过来祭拜,更别说祭拜一位从未登基过、二十年前就已过世的太子。
想了想,他问褚源道:“会不会是夏娘?”
夏娘住在候庄,和守陵人熟悉,若是她要祭拜,守陵人肯定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而且,侯村长说夏娘秋冬季节才会回来,可现在刚入夏,她就回来了,还出现在人迹罕至的皇陵……
褚源神情微动,问道:“夏娘脸上可有烧伤的疤痕?”
夏枢摇了摇头,想到空气中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心情就很难受,声音低沉地道:“没到跟前,什么还没看到,眼睛便被你捂住了。”
褚源仿佛知道他在难受些什么,伸手摸摸他的脸。
“褚源……”夏枢握住他的手,嘴巴张了张,神情犹疑。
褚源却没应他,答非所问道:“昔日外公见多了战乱中的生死,觉得为免生灵涂炭,不应该再主动挑起战火,所以在阿娘提出让他起兵拥立我的时候,他拒绝了。”
褚源神色淡淡地“看”着身前的墓碑:“燕国公也是这样,阿娘的女官是燕国公府的二房嫡出小姐元月,她和阿娘是闺中密友,也曾在阿娘死前,向燕国公游说,说先皇昏庸,永康帝弑兄之后肯定会杀嫂,再进一步就是要篡位,此人豺狼心性,绝无明君之相,淮阳侯府一旦倒下,下一个被开刀的就是燕国公府,到时天下绝无宁日,但燕国公也拒绝了她的提议。”
夏枢愣愣的,他懂褚源的意思,但却不知道燕国公府和褚源之间,竟然还有这么一回事儿。
怪不得元州一直莫名其妙地说褚源狼子野心,背后的淮阳侯府更是没安好心,把阿娘被下毒以及双儿被偷的一切锅都扣到淮阳侯府头上,原来竟是握有褚源和淮阳侯府的“把柄”。
“燕国公和舅舅是一类人……”褚源神情带着说不出来的意味:“他们觉得不过是被步步压制,只要稍稍妥协,和成为引发战火的历史罪人相比,也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