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岱夷斗篷,熟悉的笑脸,深邃的眼眸,青南见到他朝众人用力挥手,对自己点了下头,然后渐渐消逝在那条弯弯曲曲,延伸至林谷的山道。
玄旸颀长的身影很快远去,他轻装上路,带着不多的行囊,推谢众人的馈赠,他将大部分物品弃下,毫不迷恋,独身消失在林雾之中。
那时山花灿烂,开满径道和枝头。
青南拂去情绪,熟练地整理发饰,又将羽冠戴上,系好冠带,罩上面具,唯有这样,他才是青宫之觋。
“是我,觋鹭起身了吗?”
门外传来少年的声音,是青露。
“何事?”
“簇地执钺者的侍从刚刚过来,说执钺者邀觋鹭前往高屋。”
青南不慌不忙整理腰间配饰,眉头微微皱起。
一个月前,青南受青宫大觋差遣,出使簇地,参加当地的帝君祭典,如今祭典结束,不知执钺者召见他有什么事。
高屋是簇地首领(执钺者)的居所,位于山顶上,那是一座有高大台基的建筑,占据聚落的最高处,居高临下俯视四周。
簇地不建城墙,只有高屋与祠庙外围树立高耸的栅栏,并建起箭塔,栅栏上能行人,有守卒,戒备森严。
若是以为簇地首领的居所也像栅栏那样是毫无修饰的木头,那就错了,高屋由大量上彩,雕刻精美的木构组成,在屋檐与正门点缀由象牙片与玉石片构成的繁复图案,富丽堂皇。
簇地的祠庙同样奢华,而且崭新,飞舞在屋檐上的丝绦色泽鲜艳,涂染在木构上的漆料气味还没消散,白色的地面点缀贝壳,屋檐那接近天空的颜色,源自工艺繁琐的矿物染料。
簇地的执钺者命人将祠庙称作“青宫”,将高屋称作“王居”,他的野心在战事上得到强有力的体现,在建筑上自然也有体现,他以羽人族的王自居。
与祠庙院落中的漂亮贝壳地面截然不同的是,祠庙院外有两座散发异味的木牢,木牢里时常关押罪人或者俘虏。
他们会在广场上被当众处决,有时候,俘虏也会留在重大节日里杀祭,成为祭典仪式的一部分。
青露一脸愁容,在羽邑时,他年少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来簇地后,那份稚气已经消失殆尽。
他路过木牢,见到蜷缩在木牢里的人影,于心不忍地低下头,刚来到簇地,广场上将人处决的可怕场面,就曾将他吓得血色尽失。
身为一位采集草药的少年,青露遭遇到的敌人,不过是山林中突然发狂的野鹿,他还需要一些历练,才能在簇地拥有勇气。
“你在外面等候。”
来到高屋的大门外,青南嘱咐青露。
四位虎勇士执矛守门,红艳的木盾上绘着一头猛虎,张着血盆大口。高屋的深邃入口,也显得狞厉,宛如虎口。
“是。”青露如释重负。
青南迈开步子,从容地进入大门。
高屋是座庭院式建筑,有众多房间,漂亮的回廊,与及种有花草树木宽敞的后院,无数仆从穿行其间。
经由侍从带领,青南经过一道道门,进入后院,执钺者坐在池畔,祠庙的觋申坐在他身侧,院中还有两个男孩在玩陀螺,他们都是执钺者的弟弟。
起初青南没有留意到跪在池边的一个身影,那身影压得很低,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要是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这是一个活物。
簇地的首领名叫羽原,人们以“执钺者”称呼他,这是一个年纪二十岁出头,容貌英俊的男子,但给人阴沉可怖之感。
执钺者用眼神示意青南入座,他说:“看来,青宫之觋注意到这里有一个让人厌烦的东西,我正在想,是将他送上刑架呢,还是用别的方式处置他。”
来簇地不过一个月,青南就见到立在广场上的刑架处死过好几个人。
青南问:“不知他犯了什么过错?”
“此人身为玉匠,不肯用心劳作,竟将制作中的珍贵白玉琮损毁。按法,应该诛杀。”觋申的声音严厉。
青南回道:“按法不该诛杀,《朱觚》竹文有言:理人有罪,不死;漆人有罪,断足。”
羽原享受侍从扇来的凉风,眼睛眯起,男孩们的吵闹声,青宫之觋与簇地觋申的讨论,他似乎都毫不在意。
“腐朽的旧法,早该被烈火焚为灰烬,还轮不到羽邑人来教我怎么处置下人!”
觋申神情轻蔑,他的脸上没有面具,这也是簇地巫觋与羽邑巫觋最大的差别。
“羽邑的法规曾经在羽人族内通行,就算在今日,仍有它的用途。百名玉工之中,只能出一位理人,为祠庙雕琢礼玉的理人,不能因为小错过就诛杀;制作漆器的漆人,如果有大罪,可以严惩,那就砍断小腿,双手仍能劳作。”青南很淡定,语气平静。
觋申用冷冷的眼神盯着伏在地上的玉匠,以毫无情感的声音说:“即便饶他不死,俗语有言:‘匠人有罪,刑其妻儿’,理竟的妻子已死,倒是有个小孩。”
这个“刑”是指断手断脚之类的惩罚,这种惩罚在簇地比较常见,并制造出不少残疾人。
趴在地上的理竟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惊恐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觋申。
青南心中也是一颤,不禁呢喃:“幼子何辜。”
理竟的眼中带着绝望,泪水从脸庞无声滑落,他的身体向□□,悲戚地看了青南一眼。
哀求。
青南抚平起伏的情绪,陈述:“理人都是世代传承,他们的子女长大后,往往能继承父母的琢玉技能。理人的孩子有用处,损害孩子的肢体实在可惜。”
“照你的说法,哪个人没有用处?身为神使不能聆听神的旨意,用刑法约束世人,这世间怎么可能不乱。人们都说青宫之觋是智者,在我看来不过是个会诵几句竹文的愚人。”觋申再次露出轻蔑的神态,他对青南的说辞很不耐烦。
这人比青南年长,对于年轻的后生不放在眼里,对于青宫之觋的身份,更带着敌意。
将左臂搁在大腿上,青南无意识间做出与玄旸一样的坐姿,他说:“如果世间只有智者与愚人这两种人,我确实不是智者,那想必觋申是智者?”
觋申语塞。
羽原似乎有些不耐烦,看向觋申:“你们二人还没争出结果?”
觋申身形一顿,将上半身倾向羽原:“我二人不过是各说各话,还得由执钺者定夺。”
“拉下去,把两条腿砍了。”羽原厌烦地挥下手。
理竟被侍卫拖走,他始终未发一言,此时,两个在芭蕉树旁玩陀螺的男孩已经从争吵变作打架,没有人劝阻,侍从习以为常。
觋申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意识到这场争辩,是自己输了。
“觋鹭,我召你来,是想让你传授我两个弟弟《历歌》。”羽原朝男孩们所在的位置投去一眼,他应该看见其中一个男孩将拳头打在另一个男孩的脸上,却视若无睹,继续说:“我年少时,羽邑的觋鹳也教过我《历歌》,他是位不错的老师。”
“将知识授予族人,本是青宫之觋的职责,我愿意传授。”青南回答。
此刻,觋申是何种表情,青南没有去看,《历歌》是羽人族关于历法的歌谣,觋申肯定也会咏颂。
青南敏锐地察觉到,羽原这样安排,是在拿捏簇地祠庙的巫觋之长——觋申。
羽原站起身,朝正在打架的两个男孩喊道:“还不过来!”
两个男孩来到兄长跟前,他们脸上都有伤,但没有告状,谁错了谁对了,谁先动手,这些都不重要。
打赢的人面露自豪之色,打输的人一脸沮丧与愤恨。
羽原轻拍三弟的肩膀,似乎很满意,这孩子流着鼻血,神色得意,他是胜者。
“我让青宫之觋教你们《历歌》,你们两人要好好学。你们要懂得,拥有他人不具备的勇气,才能率领族人与敌人作战;获得丰富的知识,才能不被他人用灵巧的舌头,说出漂亮的话语欺瞒。”羽原说这句话时,目光扫视觋申与青南。
簇地的执钺者是个残忍又傲慢自大的人。
同时,他又曾是觋鹳的学生,他得到青宫之觋的教诲,他不愚蠢,可能还挺有智慧。
见青南从高屋出来,青露立即迎上去,小声问:“觋鹭,我们什么时候回羽邑?”
他们经过祠庙敞开的大门,见到美丽的贝壳路面,阳光使簇地的祠庙熠熠生辉,蒙上一层绮丽色彩。
簇地的巫觋们站在回廊里,齐齐看向青宫之觋和他的随从,目光并不友善。他们有的脸上戴着面具,刚举行过祭祀,身穿着华美服饰,有的脸上没有面具,白袍青带。
他们身上都有玉器,但玉料的材质,琢工都远远不及青宫之觋身上佩带的神玉。
无时无刻无不感受到周边人的排斥,使青露将那张白皙秀气的脸蛋皱起,双手不安的攥住。
青南没理会这些人毫不掩饰的敌意,他神色自若:“眼下有事不能推辞,再等些时日。”
他身为青宫之觋,需要履行自己的职责。
出使簇地前,青南就知道这不会是趟愉快的旅程。
第21章
岱夷的斗篷除去御寒外, 也是彰显身份的重要物件,不是每个岱夷人都有。炎炎夏日,被俘虏的怀夷勇士有条沾染血污的斗篷, 他和另外一对怀夷男女被绳子套住脖颈, 一个接一个系在一起。
这群俘虏被押进簇地,他们从簇地热闹的广场经过, 人们好奇地围观他们,孩子们被他们身上怪异的装束吸引, 成群结伴,尾随其后。
很快人群中发出议论声, 俘虏并没有被押上刑台, 只是经过刑台,今天不会有行刑场面。
怀夷俘虏没有被押往那块由栅栏围起的高地, 那里是执钺者的居所,也是神和巫觋的居所,他们被赶着绕过高地,往北边的荒地走去。
青南踏上土阶,身边跟随青露, 他正要前往高屋, 居高临下, 正好见到这一幕, 来自怀夷的俘虏被押往聚落的北面,那里是历代簇地执钺者的长眠之所, 数座人工堆筑的土墩墓分布其中, 土墩墓之上都有祭祀平台。
青露的神色凝重, 他已经猜到这些俘虏的结局,他们会在某个祭日里被处决。跟随青南继续登上通往高地的土阶, 走出好一段路,青露似乎想起什么,询问:“觋鹭,怀夷的个头好像都和我们羽人族差不多,岱夷大哥不是怀夷吧?”
岱夷大哥,指玄旸。
“不是。”
忽然听见玄旸的称谓,青南停下脚步,那人的身影立即浮现在脑海,如此鲜明,仿佛他不曾离去。
“我听玄旸说,岱夷九种。岱夷有九个部族,不同部族之间的差异很大,住在东方滨海的莱夷甚至听不懂住在怀水两岸怀夷的话,怀夷种稻,大部分的岱夷族人种粟。”青南缓缓陈述,陈述时,仿佛正与玄旸身处夜晚的火塘边。
火光映脸,青南在火上炮制药材,玄旸在一旁打磨骨器,边磨砺鹿角,边陈述自己族群的故事。
他们相伴一个冬日,亲密无间,玄旸广博的见闻,在他的讲述中成为青南的知识来源之一。
青露很惊诧:“话都听不懂,个头又不是特别高,怀夷会不会根本不是岱夷族?”
“是岱夷族,他们的服饰和器用都一样。岱夷分布的地域非常广阔,有的部族住在海边,有的部族住在高山,有的部族住在江边,不同的水土养育出不同的人,他们之间的个头有高有矮,在山水阻隔下,说的话也渐渐不同。”
俘虏已经远去,消失在属于亡灵的兆域,青露似有些哀伤:“他们也有父母兄弟,人们为什么要互相杀害,战争只会让各自的家人悲痛,没有任何益处。”
“为了玉料。”青南喃语。
贪婪,使羽原发动了针对怀夷的战争。
青露模样惆怅,不再说什么,也不再问什么,很快他们来到高屋的大门外。
青南问:“你要留在外头,还是跟我进去。”
青露不安地搓着手,像似下了决心,仰起头说:“我要进去。”
终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青宫之觋,也会身负使命出使簇地,青露不想再胆怯,他得在簇地拥有勇气。
羽原有两个弟弟,他们年龄仅相差一岁,在一起总是引发争斗,他们都有粗鲁、易怒的性格。
兄长鼓励他们竞争,给予胜者奖励,对弱者蔑视,两个男孩拥有强健的体格,与及粗野的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