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一次生出这样的预感,还是十三岁那年在山中遇到饿虎之时。
最后他虽侥幸逃脱,但饿虎在他右腿留下的伤口引发高热,当时的陈云起距离死亡不过一步之遥。
而现在,他再次生出了同当年一般无二的危机感。
剧痛中,陈云起颤抖着手取出袖中杏果,带着几分狠意咬下,大口吞咽入喉。
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杏果入口,即刻化作道道暖流融入他骨血之中,那股横冲直撞的灵力如影遇光,毫无反抗余地地被消弭于无形。
下一刻,丹田处生出的裂痕被徐徐弥合,几许暖意游走在全身,那股猛烈的痛楚就此烟消云散,像是没有出现过。
劫后余生的陈云起靠坐在床头,呼吸声沉重,一身衣衫已经被冷汗打湿。
不论他是什么,至少这一次,他救了他。
次日一早,劫后余生的陈云起站在庭渊面前,他阖着眼,像是仍在睡梦中,精致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人偶。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并未开口,厅中一片冷寂。
许久,在他的注视下,庭渊终于睁开了眼。
他并非凡人,自然不需要以入眠恢复精力,何况以他现在情形,也是睡不着的。庭渊体内每时每刻所经受的痛楚,远甚陈云起昨夜。
“多伯。”陈云起沉声对他开口。
无论如何,他救了他是事实。
庭渊淡淡看向他,并未说什么,目光望向庭中日光,许久,他终于缓缓开口:“带我,出去。”
陈云起皱起了眉。
他分明不能接触日光。
但庭渊在不见天日的镇魔塔待了太久,不喜暗处。
才得他出手相救,如今庭渊要求,陈云起不能,也不敢拒绝。
他将竹椅安置在廊下,裹着玄色披风的庭渊坐于其上,全身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有些苍白的脸,日光止步于他脚边三寸。
未曾直接接触到天光,他的躯壳便不会消湮。
在一旁站了许久,庭渊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的意思,陈云起顾自离开,他的柴还没劈完。
廊下,庭渊垂眸看着止步于前方的日光,他躲在阴影下,像是株根系已经枯死的树。
天命不可违——
从前在九重天时,庭渊不止一次地听过这句话。即便强大如神魔,也难以违逆天道意志。
而他的天命,本该是永囚镇魔塔。比起在镇魔塔中再关上几百年,庭渊宁可跳下堕仙台。
只是违逆天命的代价,便是成为被天道视为必须抹消的错误。
庭渊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从内部开始不断腐朽,或许用不了多久,便要消湮在这天地间。
他无法阻止这一点,体内觉醒的那点微末魔族血脉也无法令他摆脱眼前困境,这好像是场必死的局。
他要如何才能瞒过天道耳目,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敲门声便是在此时响起,庭渊没有动,他本就动不了。而后院的陈云起离得太远,一时也没有听见敲门声,平日这个时候,陈家都不会有客。唯一可能上门的吴杏林从来都是翻墙,绝没有敲门的耐心。
敲门声逐渐急促,听得出,敲门的人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在后院劈柴的陈云起大约还没有察觉,而门外的人已经等不及了,木门被猛地踹开。
神情有些桀骜的少年抬步走入小院,他着一身玄色锦衣,举止间能看出出身不低。
少年目光逡巡一周,最后落在了廊下的庭渊身上。
他微微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庭渊,语气带着几分不善:“你便是这样待客的?”
闭门不开也就罢了,如今眼见他进来竟还坐在原地动也不动,实在无礼!
“你身边仆婢未曾教过你礼数么?”少年冷声质问道,就算长在乡野,也不该如此粗鄙无礼,届时回到都城,岂不是丢了他陈家的脸。
庭渊抬眸看向他,面孔如世上最好的工匠精心雕琢而出的瓷偶,却没有一丝生气。那双眼如同深渊,对视时让人不寒而栗。
少年心中一寒,竟是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待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不由颇觉恼怒。
不过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罢了,他上下打量过庭渊,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需要畏惧他的理由,神情再次恢复了冷漠。
“你身边侍奉的人在何处?”少年已经下意识将庭渊当做自己要找的人,他再次开口,语气微微有些不耐。
自己进门这样久,为何还未有仆婢出现?当年带他离开的陈家仆婢,总不可能尽数将他背弃,其中可是有先前那位主母身边最信任的婢君。
庭渊没有说话。
少年的耐心即将告罄,他走上前,低头看着庭渊,冷声问道:“你可是陈稚?”
庭渊对上他的目光,冥冥之中,加诸于他身上的枷锁忽地松动一瞬。
陈稚?
庭渊敏锐地意识到什么。
少年见他还是不语,只以为他在防备自己,从袖中取出令牌,其上苍鹰展翅,正是淮都陈氏的族徽。
“我乃淮都陈氏一脉陈肆,此行前来是奉家主之命,将他流落在外的君儿陈稚带回都城。”陈肆简单几句说明自己的来意,“你可是陈稚?”
他虽这样问,心中却已经有了八分肯定。
在说话时,陈肆便以神识探查过这处小院,其中除了庭渊,再找不出第二个年纪相符的少君。
念在陈稚是自己堂弟,他才有耐心多解释了几句。
陈稚——
淮都陈氏以为,陈稚还活着。
他们卜算不出的命数,在庭渊眼中却是一览无余。
陈稚的确已经在两年前病逝,但是,他本不应该病逝在两年前。
所以淮都陈氏会以为他还活着,派人来接一个早已化为坟茔的少君。
庭渊忽然窥见了自己破除困局的契机。
“……是。”他缓缓开口,唇边漾起极浅淡的笑意,像是没有生命的傀儡突然活了过来。
他看着陈肆,徐徐吐出几个字:“我是……陈稚——”
每一个字他都说得很慢,这句话,他是在告诉自己,也是在告诉天命。
笼罩在他身周的无形阴影翻滚着,像是想将他吞没,但最后还是在不甘中收束,逐渐隐没。
身为魔族帝君的庭渊不能活,但作为凡人的陈稚却可以。
凡人如蝼蚁,其生死无关天地大势,庭渊因此得了这一线生机。
他想活下去,只能先做陈稚。
“那你喜欢平安什么?”
杏儿也很忠心,也很聪明,和庭渊很像,都是很勇敢的人。
平安完全不一样,他很呆,很多时候是个挺沉默的人,对外界一切都不感兴趣,更多时候像透明人,只对庭渊和杏儿上心,其他的事情完全不在意。
防风这般,确实把惊风和赤风吓得够呛。
虽说每个人都有选择喜欢的人的权利,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希望防风对平安下手。
或许是因为防风心思太重。
第230章 来日方长
面对大家的态度,防风也不意外。
想起平安那张脸,他说:“顺眼。”
平安没有太多的心思,什么都写在脸上,心思简单,很好相处。
和平安相处不用有任何的防备心,就像庭渊不喜欢纷争,认为死人比活人更好相处一样,对防风来说,他也认为平安比任何人都很好相处。
脚步声停住,自后院赶来的陈云起恰好听到了庭渊这句话,他紧抿着唇看向少君,神色沉凝。
他只需一句话便能在在陈肆面前拆穿庭渊冒名之事,但他没有。
庭渊昨夜救了他,或许是因为这一点,陈云起选择在不知身份的陈肆面前保持沉默。
而陈肆看了一眼陈云起,冷声问道:“你便是这家中下人?”
话是问句,语气却很笃定。
陈云起这一身劈柴的打扮的确不怎么体面,甚至可以说有些灰头土脸。
他并未因陈肆这句话而感到恼怒,只是沉声反问:“你是谁。”
不请自来,非客。
陈肆为他这话皱了皱眉,淮都陈氏之中,绝没有下人敢这般对他说话。陈稚不知礼数也就罢了,他身边下人竟也是如此。
看着从自己进门就坐在竹椅上动也不动的庭渊,陈肆实在有些气不顺,他已经自报家门,知道自己是他堂兄,好歹也该站起来问个礼吧。
见庭渊始终不动,陈肆憋得有些内伤,但若主动将这等事提出,似乎显得自己有些斤斤计较。罢了,他出身乡野,何必与他计较。
陈肆无意再浪费时间,看向陈云起道:“你可知淮都陈氏。”
在他话音落下之际,陈云起抿紧了唇。
淮都陈氏之称,他曾经从父母口中听说过。
“你来干什么。”陈云起看向陈肆的眼神多了几分防备与敌意。
“看来你知道。”陈肆见他如此,顿时了然。
他知道淮都陈氏,想来该是当年护送陈稚的仆婢后人。
陈肆猜得不错,陈云起的父亲正是陈氏当年的护卫,母亲,则是陈家家主已过世的夫人最信重的侍君。
“我乃淮都陈氏一脉,陈肆,此行奉家主之命,带陈稚前往淮都。”陈肆再度说明自己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