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楚元煜与朝臣们议完事就匆匆赶到了临照宫来陪她, 卫湘为着葛嬷嬷想让女儿进来当乳母的事准备了一大套说辞来说服他,实际却一句都没用上,她才开口提起此事, 他就点了头:“葛嬷嬷的女儿?好啊,你拿主意便是了。”
这倒让卫湘卡了壳,好生愣了一愣,语重心长道:“按着规矩,皇子公主各有四名乳母,尚宫局早就选了一十六人备着。虽臣妾生了一双龙凤胎也不过十六选八,是够了的。这回硬要添个人, 又不从余下那八个里挑,臣妾只怕不合规矩。”
楚元煜坐在床边,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只笑:“对孩子好便是了,哪有那么多规矩?去年宫里出了那么多事,现下自然要事事力求稳妥才好。葛嬷嬷是宫里的老人,有她的女儿进来守着你,朕也放些心。这事就这样定了,朕会请谆太妃下旨召她进来,你不必劳神。”
卫湘垂目笑道:“谢陛下。”
语毕她便让人将孩子抱来给他看,宫里已许久没有孩子降生了,去年又有皇后与敏贵妃先后失子,对他也颇有打击。如今忽就这样添了一子一女,他自然欣喜不已,起先只是由乳母抱着看,左看右看都看不够,后来索性亲手将公主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抱在臂弯里,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然而这样的温馨相处并未持续太久,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有宦官从紫宸殿赶了过来,禀奏说:“陛下,鸿胪寺求见。”
楚元煜不免嫌他扫兴,皱着眉说:“才议完事,何至于这就又来?你去告诉他们,若有拿不准之处,明日上本便是,不必这样急。”
那禀话的宦官不敢抗旨,却也不敢就这样告退,一时进退两难,屏息看向卫湘,多有求助的意味。
卫湘见状笑道:“各位大人恪尽职守,若无要事也不来扰陛下的。陛下还是去见见,免得误了朝政。”
“也没那么急。”楚元煜苦笑摇头,“是与格郎域的战事初定,罗刹皇帝想来大偃与朕一见。这虽是大事,却少说也要年末才能见到,眼下不过做些准备。只是鸿胪寺不曾料理过这样的事,处处紧张罢了。”
罗刹皇帝?
那位女皇?!
卫湘心下暗惊。一直以来,大偃虽与番邦国君交集不少,但大多是藩属国前来朝见,罗刹作为与大偃旗鼓相当的大国,素来只遣使臣,两国皇帝见面前所未有。
所以别说鸿胪寺紧张了,便是她听着都紧张,但在紧张之外,她还有些说不清的激动,虽竭力压制了,笑意还是直探到了眼底:“这可是一场盛事了!”
“自然。”楚元煜点头,感受到她的喜悦,也笑起来,“到时恐怕还要赶上过年,正好热闹一场。你若好奇,朕带你同去迎那女皇。”
“这怎么行。”卫湘轻轻一推他,别过了脸,“两国之君见面议政,臣妾可不敢听。”
“没什么的。”他一派大度,“政事也非像你想的那样件件都要保密,况且如今的罗刹皇帝也是女子,有你在,她大概更自在些。”
卫湘听他这样说,便不再推辞,若有所思地颔首:“那倒也好,臣妾只当凑个趣儿,看看热闹。”
于是此事便也这样定了。卫湘知道鸿胪寺的难处,又劝了一劝,楚元煜到底离了临照宫,返回紫宸殿去,只是边往外走边留了话:“朕议完事便再过来,晚上与你一同用膳。”
卫湘甜甜一笑:“好,臣妾等着。”
往后这段时日,楚元煜只消无事便几乎都留在临照宫里,十日里更有八日留宿在此。其实卫湘坐着月子并不能侍寝,这样多有不妥,但因她才诞下一子一女,谁也不敢议论什么。
葛嬷嬷的女儿岳葛氏在十二日后进了宫,她如今二十四岁,前些日子生下的乃是第三个孩子,总算得了个女儿。其婆母最是心疼女孩,连带着对葛氏也多添了几分关照,葛氏在婆家原就过得平顺,现下更是事事顺心,卫湘一见她就觉她生得一团喜气。
然而此人虽过得无忧无虑,本事也是有的。卫湘将八位乳母都交由她管,只消半日就觉得乳母们的规矩比先前更好了些,显是葛氏的功劳。
往后又过十余日,到九月十二,卫湘出了月子,两个孩子也都满了月。公主显然白嫩了一圈,皇次子身子虽还弱着,但也总归好转了不少。
皇帝这日忙于朝政没来临照宫,卫湘早早就睡了,琼芳在约莫子时掌灯进了屋,小心地唤醒卫湘,压音道:“娘娘,银竹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卫湘被扰了清梦,本是脑中一片混沌,闻言倏然清醒,撑坐起身:“让她进来!”
琼芳点点头,转身出了殿,先将外头值夜的宫人们都屏退了,不多时便带了银竹进来。
银竹行至卫湘床边叩了头,轻声道:“奴婢早便想来,但娘娘坐着月子,奴婢不敢搅扰娘娘。”
卫湘伸手虚扶了她一把,笑道:“我当你是伤还未好,便也没催。若早知是这个缘故,便直接唤你来了。”说着语中一顿,问她,“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银竹垂眸道:“自从奴婢被打发去浣衣局,就一直有人暗中关照着,她除了照顾奴婢,还常说些埋怨娘娘的话。奴婢总与她附和着,让她觉得奴婢也对您心存怨怼,别的倒也没说什么。”
“直至六日前,她说她使银子谋了个好差事,能去文妃娘娘那儿当差了,问奴婢要不要同去。奴婢说自己没什么积蓄,她还说愿意为奴婢先垫上,等日后在文妃娘娘那儿有了积蓄再还她就是。”
卫湘凝神:“那你可答应了?”
“奴婢不知该不该去……只说先想想。”银竹抿唇拧眉,“她倒很会说项,说这钱虽要先垫着,但在文妃娘娘那里当差必定赏赐不少,日后不费什么力气便能还上,总好过在浣衣局做苦差。”
银竹言及此处,担忧地望了卫湘一眼:“您与文妃娘娘交好,奴婢只怕这又是冲着您来的。”
“若真是可太好了。”卫湘轻松地一哂,“你只管去吧,且看看她要做什么,随时来临照宫回话就是。下回大可不必这样避着人,你在我身边待了不少时候,与这里的宫人都熟,来见几个昔日旧友原是平常事,这样趁夜赶来倒让人疑心,不如大大方方的。”
银竹忙应道:“诺,奴婢记住了。”
卫湘低了低眼,又笑说:“别的事你也只管放心,你娘有人照料了,你爹便是喝得烂醉也再不敢动她。”
第138章 入京 “这就来了。”
三五日后, 卫湘就听说银竹已去了文妃身边。卫湘思量再三,私下里将原委尽数说给了文妃,文妃听得心惊, 倒也信得过卫湘, 便无意为难银竹, 只让人暗地里查了与银竹一同调到自己宫里的应星。
卫湘其实也托容承渊查过了, 但想到文妃掌着宫权, 或许有些不一样的人脉,便暂且没提自己这边的结果, 由着文妃去查。
最后,文妃查出的与容承渊别无二致:“这个应星, 底细瞧着干净得很,除了在太嫔身边当过几个月的差, 就一直在浣衣局了。”
而后卫湘倒过了一阵平静日子, 六宫暂时也没什么纷争。
直至冬月,短暂的平静到底被打破了,听闻是随居在凝婕妤宫里的罗美人加害颖嫔未遂, 被抓了个现行,人证物证俱在,罗美人在三日后就被废了位份, 入了冷宫。
两个人都是今年才入宫的新人,这也是新宫嫔间第一次闹出大事,宫里的议论自然是免不了的,然而这议论不知怎的竟牵扯到了主位凝婕妤头上,渐有传言说是凝婕妤授意罗氏害的人云云。
凝婕妤初闻此事,只觉好笑,私下里与卫湘说起也浑不在意:“他们倒什么都敢说, 也不瞧瞧有没有人信。我进宫已三年了,陛下从不宠我,只觉我办事得力,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若不是有这么个婕妤的位份,我瞧我更像个女官,我又何必为着争宠去害颖嫔?”
这番话凝婕妤除却说给卫湘,也授意宫人们散了出去,一时间流言确是淡了许多。
只是没过几日,流言就又重新涌动起来,这回说的是:“凝婕妤的消息可真灵,听闻清淑妃才开始教颖嫔打理倾云宫的事务,凝婕妤就坐不住了。”
这话之后又有人道:“清淑妃如今可是宫里天字第一号的人!凝婕妤本就无宠,立足全靠宫权,现如今清淑妃让颖嫔学这些,凝婕妤如何能不紧张?”
这话传到凝婕妤耳朵里,到底是把凝婕妤气坏了。
卫湘只得宽慰她:“身正不怕影子斜。这案子已经了了,罗氏进了冷宫,牵扯不到姐姐什么。”
可实际上,“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怕是这宫里最无用的话了。
腊月初三,谆太妃借着要出宫礼佛的事由命凝婕妤跟在她身边随侍,此行虽只是在京郊,但前后也需半个月的光景,协理六宫之权自然是要交出去的。
这般交出去容易,想再拿回来想必难上加难。
琼芳来与卫湘说这事时忧心忡忡:“娘娘,这事古怪得很,谆太妃平素不大理事,自皇后故去后又始终身体欠安。凝婕妤常侍奉榻前,很得她欢心,她没道理为难凝婕妤。”
彼时卫湘正守在小摇篮边看两个孩子睡觉。几日前,两个孩子过了百日,总算按规矩赐了名字,宁悦公主赐名云宜,皇次子赐名恒泽,皆不曾过礼部的手,是楚元煜亲自拟定的。
卫湘听了琼芳所言,只笑了笑,给他们掖好被子便转身出了厢房。
这日天色阴沉,卫湘立在廊下望着这灰蒙蒙的天,笑着叹了口气:“谆太妃自然没那个闲心,是谁的意思,你心里明镜似的。”
琼芳稍稍一滞,却摇头:“奴婢明白娘娘的意思,奴婢也的确那样想过,只是思来想去……陛下也没道理,凝婕妤办事素来妥帖尽心,陛下是有数的。”
“她的好,陛下自然知道。”卫湘顿了顿,“只是架不住有了更好的。”
琼芳显而易见地一怔:“娘娘是说……”
卫湘轻哂:“今次的新宫嫔是没有太出挑的,可比起凝婕妤,颖嫔还是得宠得多了。这本就是新欢,再加上清淑妃有意提携,陛下自然不愿委屈了颖嫔,凝姐姐这故人又有什么要紧的?请谆太妃下旨不过是为自己面子上好看,倒是谆太妃……她这会儿带凝姐姐出去倒像真疼她。”
谆太妃带凝婕妤出去一趟添个尽孝的名头,周全的是凝婕妤的名声。谆太妃若不心疼凝婕妤就大可不必费这个心,只管按皇帝的意思下旨也就罢了。
琼芳闻言叹息:“凝婕妤只当自己办好差事,有没有圣宠都不打紧,到底是因无宠吃了暗亏。”
说着她想了想,又迟疑道:“陛下还是最疼惜娘娘,娘娘若能为凝婕妤美言几句……或许等凝婕妤回来,宫权便还是她的。”
卫湘淡淡垂眸:“这话早些时候还说得,近来却说不得了。”
因为罗刹女皇的御驾已离京城不远了,朝堂上日日都在议这事。楚元煜执意要卫湘与他同去相迎,朝臣们最初不肯,后来见他坚持也只得妥协。
只这件事倒也罢了,偏这些日子议得最热闹的另一件大事便是立后。自从清淑妃得了皇长子,就成了呼声最高的继后人选,但皇帝提过几次卫湘,她膝下的两个孩子与“怀胎十四月”、“灵童投胎”之说都是极好的说辞。
上月下旬两个孩子都满了百日,借着这个喜事他在朝堂上又提了一回“宜立睿妃为后”的话,搞得卫湘近来风头极盛。
这样的风头她倒是喜欢,可若在此时再去帮凝婕妤夺宫权,恐怕就要给自己招祸了。
——她总归是没有家世撑腰的,皇帝可以想立她为后,她却不敢显得自己擅权,否则那些各有女儿在宫中为妃的朝臣们真的忌惮起来,她可不能指望皇帝豁出圣誉护着她。
再者,近些日子她也渐渐感觉到,素来宠辱不惊的清淑妃实是想要那后位的。
这倒也正常,到底是青梅竹马,先前阴差阳错地失了嫡妻的位子,如今皇后已故,清淑妃凭什么还要眼看着又一个继后压到自己头上?
况且论资历、论子嗣,在皇帝继位之初就入宫封妃,如今更抚养着元后所处的皇长子的清淑妃也实在是够格的。
卫湘因此完全不想与清淑妃相争。
后位确是好东西,可就算再好,她也得在坐得稳的时候才能去做,现下硬去沾染只会死无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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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一清晨,罗刹女皇的御驾终于要进京了,整个皇宫、皇城,乃至京城都从天不亮就忙碌起来,彻夜未眠者大有人在,连天子都是其中之一。
卫湘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总共只睡了一个多时辰,被宫人服侍着梳妆时昏昏欲睡。
好不容易梳妆更衣结束,她总算醒过了神,容承渊奉旨前来催促,她对镜理了理发髻上沉甸甸的玉簪,应道:“这就来了。”
第139章 接驾 眼前这些活生生的百姓过得如何,……
卫湘今日所穿的礼服是尚服局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才制出来的, 内里是月华锦所制的鹅黄齐胸襦裙,寻常光线下看着平平无奇,实则用极细的金丝线在裙上绣了海棠, 胸口裙边之处只零星几朵, 往下逐渐增多, 至裙角处连成一片, 经阳光一照便显现出来, 朵朵栩栩如生,犹如枝头海棠正随风飘落, 在地上堆出一层厚厚的花毯。
精工细制的齐胸襦裙之外搭着件大气隆重的大袖衫,大袖衫上并无襦裙那般炫技的工艺, 以明媚的橘红色为底,只在两袖与身后以金线绣了青鸾的纹样, 但料子仍是极好的, 穿着并不显重,垂感却又极佳。
为着这身衣裳,尚工局又专为卫湘制了一副首饰, 发髻上簪钗步摇皆为纯金配鸽血红宝,大大小小足有二十余件,单是一尺长的主簮就有四支, 发髻两侧各二,再以小些的发钗、插梳点缀。另搭风格一致的耳坠与璎珞,金光四溢恰与裙边的海棠花堆相辅相成。
这样的打扮若日常穿着太过张扬,便是逢年过节的宫宴也不至于如此。
因此,就算卫湘圣眷正浓也从未有过这样华丽的衣裳。她搭着积霖的手自那面罗刹国先前送来的穿衣镜前转过身,容承渊下意识地抬眼,才刚定睛便愣住了。
卫湘只见他眼底震颤, 这样的愕色在他这样历经世事的掌印身上可不常见,她忙又转过脸去,从镜中仔细端详妆容:“可有什么不妥之处?掌印尽可直言,不能一会儿让大偃失了颜面。”
容承渊知她误会,颔首肃穆一揖:“娘娘一切妥当,是奴见识少,不曾见过天仙下凡,一时恍惚。”
卫湘仍对着镜,从他沉肃的面孔之下觅得两分实在难以压制的笑,不由红了脸,便不再理他,转身便往殿外去了。
如今她位至正二品妃,一双儿女按着皇子公主的例也有自己的人马,仪华殿上下的宫人足有百余。其中大多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她的面,但身边随侍的也足有三四十人。卫湘平素外出与嫔妃走动不必讲究什么排场,自然无需太多人跟着,今日半分礼数也少不得,一行人自离殿起便浩浩荡荡,沿途的宫人见状都多了几分敬畏之心,纷纷提心吊胆地施礼。
卫湘一路行至紫宸殿,天子仪仗也已在殿前广场上备妥了。供奉仗、亲仗、勋仗、翊仗、散手仗一应俱全,在御驾前后整齐队列,威风凛凛。
卫湘的步辇在天子御辇之后,她行至殿门处时远远瞧了眼,只觉华贵远超设想,可离得远,看得也不甚真切,便也并未留意太多。
不多时,楚元煜走出殿门,殿外的一众侍卫、宫女、宦官皆整齐施礼,卫湘亦垂眸深施万福:“陛下圣安。”
“小湘。”楚元煜含笑扶她起来,不作什么耽搁,牵着她的手往那步辇走去。
这般离得近了,卫湘方看出那仪仗并非妃位仪制,轿夫竟有三十二人之多。
依本朝的例,帝后仪仗乃是三十六抬,往下的贵妃则为二十四抬,并无三十二人的规制。追溯起来,上一位用三十二抬步辇的应是楚元煜祖父在位时的于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