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伯乐 “我记得你的好处,我记一辈子。……
卫湘黛眉一分分蹙起, 一面觉得心惊,一面坦然承认:“这倒是好本事,不易做到的。”
“是。”容承渊颔首, 遂将来龙去脉皆与她细讲了, 葛嬷嬷所求之事亦坦然相告。
卫湘对与葛嬷嬷结交已是自是没意见的, 甚至可说是求之不得。她如今圣宠有了、孩子有了、位份也有了, 人脉与家世便是她最明显的短处。但家世她改不得, 她连自己的父亲是何人都不知,要抬出身便只能靠皇帝加封她的母亲, 母亲却又已故去,再怎么加都只是个虚名, 没半分实在好处,但人脉她倒可凭本事补上一补。
葛嬷嬷称得上是让她惊喜的人选了。一方面葛嬷嬷在宫里立得稳, 又有诰命, 在京城贵妇间都说得上话,另一方面,葛嬷嬷本身出身也不算高, 与她更能说得上一起去。
卫湘便笑道:“这再好不过了,该我好生谢她才是。”
容承渊点点头:“我会备好礼,改日登门去见她。”
卫湘又问:“银竹你可处置了?”
容承渊摇头:“葛嬷嬷所言之事我按下不提, 便是不想打草惊蛇。况且这个银竹……”他顿了顿,“你的人,你拿主意吧。”
卫湘一哂,思索着缓缓说:“她有明面上的错处,要打要杀都容易。不过,这其实不是咱们第一回 碰上厉害人物了。”她睇一眼容承渊,“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容承渊颔首:“我明白。”
——他们不是第一次遇上这样摸不出幕后主使的事了, 之前就有过,只是没这么巧妙,但涉事其中的宫人个个忠心,宁死不说是受谁指使,容承渊有那样多的手段竟不顶用。
卫湘斟酌着:“你说那些人为何那样忠心呢?我想了很久他们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我也想试试。”
容承渊笑了声:“你有什么打算?”
卫湘耸肩:“也没什么打算。宫里想让一个人忠心,无非两种手段,一是许以重金,二是庇佑其宫外家眷。至于哪个有效,实是说不好的,因为人和人大有不同。”
容承渊嗯了一声:“你觉得银竹适合哪个?”
卫湘垂眸沉吟了少顷:“她让我想到一句话,是早些时候女博士教我读的《马说》里的一句。”
容承渊即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又嗤笑说,“可她恐怕称不上千里马吧!”
“这话不假。”卫湘抿唇,仍是那副沉吟的模样,“但其实我常觉《马说》之言也并非处处都对——这世上惜才之人众多,真正的千里马实是不大会被埋没的。更多郁郁不得志者,实是没什么本事却又自视甚高,便将人生不如意都怪在‘怀才不遇’这四个字上。我觉得……”
她微微偏头,笑了一笑:“急功近利的人,是不是更容易这样?”
容承渊从她的笑容和语气里品到一种享受——她在享受品读人心的感觉。
他顺着她的话想了想,道:“想来是的。”
卫湘续说:“这样的人,我若去做她的伯乐,你说她会如何?”
“想来会感激涕零,奉你若神明了。”容承渊轻轻啧声,遂又摇头,“可银竹也未见得就是这种人。”
“试试看嘛。”卫湘道,“我又不会直接授意她去办什么紧要事。若她是我所想这般,那自然好,若不是,那便处置了,也不怕什么。”
容承渊见她拿定主意,从床边站起身:“我去提人来。”
她却扯住他的袍摆:“别急嘛。”
他一滞,回过头,正对上她柔媚的笑颜:“大半夜的,急这点闲事做什么?你且安心歇着。”说着扫了眼侧旁不远处的茶榻,“那边被褥齐全,先好好睡一觉再说别的。”
容承渊心跳渐乱,在她不加掩饰的示好里方寸大乱,素日的从容冷静荡然无存。
他连看也不敢看她,视线闪烁着躲了又躲,半晌才逼出一声:“睿妃娘娘。”
卫湘挑眉笑看着他。只这两个字,她便知他在拼力克制。
他别着脸,用力吸了口气:“娘娘生产凶险,需好生静养。奴……这便告退了。”
语毕他便转身离开,卫湘松了手,并不强拦。
她端详着这与她梦中所见完全重合的背影,忽然觉得真是好看,便出神地多欣赏了一会儿,眼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殿门口,她才不得不再度开口:“承渊。”
容承渊蓦然驻足,觉得从肌到骨都在一寸一寸地发麻。他怔忪地回过头,目光穿过殿中昏暗的烛火,看到她素手扶着床柱,笑容与身影都被这烛火镀了一层朦胧的光。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记得你的好处,我记一辈子。”
“早些歇息。”容承渊不知自己是怎样说出的这四个字,稍一颔首,大步流星地离开。
他绕过屏风,走出寝殿,仍自半步也不敢停歇,直至走出仪华殿的殿门,迈出门槛的那一刹,他松气之余险些脱力,连忙扶住门框才总算站稳。
“掌印?!”殿外候着的宦官一惊,上前欲扶,他摆手将人挥退,半晌又回头看向殿内。
仪华殿与后宫的众多殿阁一样,殿门之内先是会客所用的正殿,侧旁有道门,通往寝殿。现下因是半夜,正殿整个黑着,唯有寝殿的门棂上透出一抹微光,是这漆黑里唯一的光。
他徐徐地舒了口气,心里还是乱的,但笑容已先一步浮现出来,先转在唇角又直达眼底深处,许久不散。
寝殿里,卫湘又那样坐了良久,本在盘算银竹的事,也不知是从哪一刻开始走了神,他的容颜在心头浮现出来。然后她的神思便再扯拽不回来了,她鬼使神差地在脑海里欣赏起了这张面孔,明明再熟悉不过,竟欣赏得津津有味。
她不觉间躺了回去,面朝床榻内侧微蜷着身,这是她很喜欢的躺姿。如此舒服下来,就更适合胡思乱想,她便这样在乱想中又坠进了梦里,倒意外地得了一夜好眠。
第136章 银竹 “原也不觉得,但适才想到从前的……
这一觉睡到清晨, 卫湘精神好了许多。
乳母们将两个孩子抱来给她瞧,卫湘靠着软枕坐在床上,先接过了早些降生的公主, 虽还黑不溜秋的, 身子却瞧着健壮。
照料公主的乳母郭氏笑道:“公主身子康健, 现下瞧着黑, 小孩子生下来大多这样, 过些时日便转白了。”
卫湘点点头,又看向另一名乳母抱着的皇子。
乳母刘氏赶紧上前, 小心地托着孩子,俯身给卫湘看。
卫湘一眼就瞧出着孩子虚弱得紧, 整个瞧着比姐姐瘦弱一圈,虽都迷迷糊糊睡着, 五官却透出一股无力, 她不由皱眉:“御医怎么说?”
刘氏所言和积霖昨夜所禀别无二致:“御医说身子确是虚些,但好生将养,想也无妨。”
“那就好。”卫湘点点头, “本宫元气大伤,也需安养,这些日子, 公主皇子你们便多尽心。”
乳母们忙道:“娘娘放心,奴婢们定当竭尽全力!”
卫湘睇了眼琼芳,琼芳侧首吩咐身边新拨来的小宦官:“乳母们抱着孩子,你们把赏赐送到屋里去,妥善放好,别让她们费神。”
小宦官应了声“诺”,乳母们谢了恩, 卫湘就让她们退下了。
等乳母们退出寝殿,卫湘又让琼芳去赏了临照宫上下的宫人,赏银皆是惯例的两倍。另给丽贵姬与康福公主皆备了一份厚礼,都是罗刹国送来的东西,这便是在大偃宫中也算稀罕物件。
然后她便让人带了银竹过来。银竹自昨日事发就被关在后头的柴房里,容承渊虽只在审问时动了板子,银竹也总归受了伤,又因心绪不宁,半日一夜里不知哭了多少次,被带进殿时蓬头垢面,虚弱不堪。
押她进来的宦官们也不知卫湘有什么打算,态度自是不会客气的,将人押至床边便狠狠一推。银竹跌跪下去,扯动了伤处,痛得冷汗涟涟,却也不敢耽搁,浑身战栗着叩首:“睿妃娘娘……娘娘饶命!”
卫湘递了个眼色屏退那两名宦官,安坐在床上看着她:“谆太妃与陛下紧张本宫这一胎,御医们都慎之又慎,你胆子倒大,敢往本宫的参汤里添东西。”
银竹悔恨不已,跪伏在地一个字也说不出,只一味地哭着磕头。
卫湘虽不欲处置银竹,看她这样也烦,便锁眉先示意琼芳扶她起了身。琼芳本扶起她就想退开,但见她自己站不稳,只得一直扶着。
卫湘正了正色,打量着银竹,道:“咱们临照宫的宫人,便是在整个皇宫里也该算过得舒坦的了,份例从来不短你们,赏钱给的也多。你按理也当是衣食无忧的,何须如此铤而走险?”
银竹听她问起这些,屈膝就又要跪,琼芳硬扶住了她,她泪眼婆娑道:“奴婢……奴婢承蒙娘娘恩典,是不缺银子。可奴婢的父亲……进士及第已有二十余载,仍未能入仕,只是候补。奴婢家在江南富庶之地,有钱、有关系的太多,书读得好的更不在少数,父亲这候补实在不知要等到何时去……”
她说到此处便不敢再往下说,下意识地去看卫湘的脸色,却见卫湘笑起来:“哦,所以你就想着,此招虽险但若成了便是大功,你到时就可来本宫面前邀功,好让陛下赏你父亲个官做?”
银竹连连摇头,泪如雨下:“奴婢不敢求这样的恩典!只是……只是父亲这些年郁郁不得志,脾气也愈发地差,若再喝些酒,便会对娘拳打脚踢。原本……原本家里还有个弟弟可护着娘,可如今弟弟入了学塾读书,一旬里只回家两日。奴婢只想让……只想在宫里混出头,好震慑父亲,让他不敢对娘动手……”
卫湘微微一怔,倒有些意外。
在听到这话之前,她只一心揣摩着如何做那打动银竹的“伯乐”,如何演得真一些。现下听到这话,她倒不必演了。
她笑了笑:“你倒是个有孝心的。”
银竹辨不清这话是不是嘲讽,僵了僵,猛地挣开琼芳,又跪下去:“娘娘,奴婢绝无害您的心思……奴婢也盼您能平安生产,所以那药……那药……”她说不下去了。再如何有道理,那药添进去便已是她的死罪。
卫湘衔着笑:“罢了,你这事虽办得糊涂,却有孝心也有忠心。本宫并不怨你,只是这事的道理还需与你说个明白——你可知道自己让人算计了?”
银竹怔怔道:“听……听掌印提了一句,未干细问。”
“也无怪你中计,布局之人是有本事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话送进你的耳朵,你却连他是谁都不记得。”卫湘轻笑一声,“可说到底,你会中计也是自己太急了,因而轻易便被利益蒙了双眼,瞧不见弊端——你也不想想,这事若成了自然是好,可若不成,天子震怒彻查下去,慢说一个你,你的娘和弟弟难道能逃过一劫?再者说,行医是多精细的功夫,便是几十载的老大夫也还有失手的时候,你倒好,听了几句话便敢开方子了,难不成太医院里没日没夜钻研医术的太医们竟都是傻子?”
银竹无地自容,默然说不出话。
卫湘话锋一转:“可本宫也不得不承认,你是个有胆识的。日后若不再这样莽撞糊涂,将这份胆识用对地方,未见得没有好前程。”
……日后?
银竹茫然抬头,哑然望着卫湘:“娘娘不杀奴婢?”
卫湘嗤笑:“都说了你既有孝心也有忠心,我又何必杀你?”语毕她再度示意琼芳扶银竹起来,这次银竹没有挣扎,只是眼中的惶惑一分甚过一分。
卫湘叹了口气,沉吟道:“我说不怨你是真的,只是你这事……一则咱们临照宫里的人都知道,我再留你在身边说不过去;二则你在明敌在暗,若我不与你计较,倒让对方生疑,恐怕反倒给你惹来杀身之祸;三则……”她侧首看看银竹,“三则,此事不仅险些害了我与两个孩子,也险些害了你一家老小,我想问问,你想不想知道幕后主使是谁?”
银竹能被拨到临照宫来,总归不是个傻到极处的人,一听这话就懂了,立刻道:“娘娘不杀奴婢……便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愿效犬马之劳!”
“好。”卫湘颔首,脸上的笑容淡去大半,正色吩咐琼芳,“押她下去,赏二十板子,打发去浣衣局。旁人若问起来,就说她给本宫熬参汤时竟拿错了药,差点酿成大祸。”
——这样半真半假的话,远比纯粹的假话容易让人信服。不知情者没什么质疑这话的理由,幕后主使则大抵会认为银竹虽被抓了现行却巧舌如簧,脱去了大半干系,因此保住了性命。
这样的“巧舌如簧”,在宫里可是引人注目的好处。
银竹闻得“赏二十板子”这话,脸色一白,终是紧紧咬住了下唇,告饶的话一个字也没说。
卫湘还是宽慰道:“你不必怕,行刑的宦官手上有数,打不坏你。再说——”她轻啧,“这板子你挨得也不冤,只当长长记性吧。这样的糊涂再犯一次,菩萨下凡也救不了你。”
银竹呢喃道:“娘娘说的是。”
琼芳扫了眼傅成,傅成便出去唤了人来将银竹押走。琼芳心有疑虑,待人离开后自去阖了殿门,轻声问卫湘:“娘娘是觉得藏在后头的人还会找银竹?”
“是。”卫湘点头,“原也不觉得,但适才想到从前的几出戏,又觉得应该会了。”
第137章 露头 “您与文妃娘娘交好,奴婢只怕这……
卫湘觉得藏在暗处的人还会找银竹, 主要是因她想起了先前那些宁死也不肯供出幕后主使的宫人。这样的“死士”在宫里虽不算少见,却也总是要费心笼络才能有的,如今银竹从她这里挨了罚打发走, 在旁人看来正是好拉拢的时候。
再者便是, 不论此人是谁, 都显然是恨她的。现下她不仅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 还是龙凤胎, 更有与尧帝一样的“怀胎十四月”,皇帝甚至在早朝上动了将她作为立后人选的心思, 这恨她的人再不出手,难道真看着她登上后位?
想来是万万不能的。
就像她, 虽有心留着王世才以便来日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报复,但她若听说王世才即将成为掌印, 那也必然会立刻出手了。
所以, 卫湘虽不保证此人一定会冒出来,但也总归有七八成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