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这我自有分寸的。”卫湘抿笑,“只是接下来的推波助澜,还需掌印尽一尽心。此前姜寒朔报我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如今眼瞧着已有三月。我听闻妇人怀胎,五个月就要显怀,若不能让恭妃尽快动手,到了五个月,我做戏就要麻烦些了。”
“嗯,我会安排。”他淡泊地应下,沉吟着又道,“先前因为天花的缘故,你两番晋封都没有按规矩添上宫人。如今天花之事早已平息,你又晋了主位,宫人当一并补上。”
卫湘再度望向镜中,这次索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张清俊的面孔欣赏了起来,手肘支住妆台,托着腮道:“陛下正欲大封六宫,掌印事多人忙,不如等大封的旨意都下了再一齐添人,省些麻烦。”
她这么说,与他的打算不谋而合,卫湘便从镜中看到他勾起了一弧笑容:“自然,不仅如此,还要待丽嫔过来尽两天心再说。娘娘只管等着便是了。”
卫湘也不由勾起笑,与他的笑容一起映在镜子里。忽有那么一瞬,她觉得镜子里映照的是两个妖孽,都有一张上好的皮囊,心却是黑的,连骨血里也浸着害人的诡计。
……可她明明是个人,她原也不是这样。她很清楚的知道,是姜玉露的死让她变成了这般。
她便忽而好奇起来,好奇他又是如何蜕变成了这样,如何一步步成了现在这个权倾朝野,甚至能左右帝王心思的权宦。
——偏偏在许多时候,他看起来又很想当个“好人”,而非只为自己牟利的奸宦。
她想,他应该也经历过很多事情。
但这当然是不能问的,哪怕他们现下在“盟友”这层关系之外多了一重别样的暧昧,她也并不能冒险去探究这种过往。
除非有朝一日他自己愿意说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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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明,卫湘还懒洋洋地没有起床,皇帝大封六宫的旨意便已颁了下去,一切全依卫湘昨晚所言,旨意中更言明此番晋封是因贺她有孕,若来日平安诞下皇嗣,更应六宫同贺云云……
又过一日,果然有朝臣在早朝上表露不满,道是历来就算中宫有孕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晋封,说皇帝此举于礼不合,破了祖制。
楚元煜并不为此举多做辩解,只问此人:“朕刚连失两子,如今上苍肯再赐一子,难道朕不该心怀感念,厚待六宫?”
——按理说这话很有强词夺理的味道,朝臣若有意阻拦此番大封,便还有的争。
但一则这事就如楚元煜先前所言,现如今江山稳固、海清河晏,他并不是个昏君,朝臣们大可不必插手他的家事。
此人上疏原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刚正不阿,话到了也就行了。
二则是容承渊来与卫湘讲这事时着意提起:“陛下说这话的时候,是咬着牙说的。”
……手握实权的当今天子,面对朝臣疏奏咬牙切齿,哪怕真是不得退让的政务,朝臣们也得掂量掂量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
那为了后宫这点事,玩什么命啊?
大丈夫能屈能伸!
能站在宣政殿里议事的,哪个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前方还有耀眼官途?为了陛下后宫位份这点私事,犯不上犯不上……
于是此事在朝堂上再也无人提及。
同一日里,丽贵嫔便奉旨到了清秋阁,来为卫湘安胎。
卫湘初见她的时候,她整个人憔悴得像一片枯叶,如今日子好过了,女儿也能日日相见,她美艳的容颜与姣好的身形都在日渐恢复,一年多的折磨几乎已经寻不到痕迹。
向卫湘道谢的时候,她眉眼间浸满了笑,初时还算从容,但渐渐便克制不住激动,话音打起了颤:“我知陛下想让恭妃娘娘安心……还道自己一辈子也回不到这主位的位子上了。如今竟冷不防就晋了上来,全靠妹妹记挂……”
“这是什么话?”卫湘摆手示意积霖去上茶,面上的笑容温柔得体得寻不到一点瑕疵,“到底是姐姐有福,陛下又心疼公主。恭妃娘娘虽然位份尊贵,但先前行事失了分寸,姐姐却事事隐忍顾全大局,如今在陛下眼中,恐怕已难说谁更适合养育公主。”
她的话在丽贵嫔眼中又激起一点璀璨的光,但丽贵嫔很快底下眼帘,将这光尽数压制住了,只是和和气气地说:“我倒也不求那么多。只要让云安有个好前程,于我而言便是最好的了。”
“这话倒不假。”卫湘心下并不屑这话,但很会顺着丽贵嫔说,这也并不妨碍她说出自己的意思,“后宫一旦相争,总要拼个你死我活,姐姐想长长久久地陪伴公主,不争不抢保平安倒也使得。只是宫里虽常说母凭子贵,许多时候孩子的前程也与做母亲的息息相关,姐姐便是再不想争,到了眼前的福气也要知道接好,别稀里糊涂地丢了,反误了公主。”
她先前从不与丽贵嫔说这样的话,丽贵嫔不明其意,难免心惊:“妹妹这话……”
“我只说这么个道理罢了。”卫湘绽开笑容,笑容里看不出分毫算计,“我只盼着姐妹们都好,所以随口与姐姐说几句,姐姐不必为我这几句闲言碎语紧张。”
丽贵嫔心弦稍松,颔首又道:“多谢妹妹。”
二人闲坐半晌,等丽贵嫔去厢房安置,傅成又进了屋来,说新拨来的宫人已经到了。
因她先前两次晋封都不曾添人,这回一添就是六名宫女、四名宦官,比她这里原有的宫人还要多些。卫湘按规矩让他们近来磕了头,给六名宫女依次改名为瑞露、银竹、灵泽、灵液、丝雨与细雨,又命琼芳给这十人都颁了赏银,便让他们先告退了。
傅成在他们退出卧房后进来为卫湘换茶,却不是沏好送进来,而是将一应茶器置于榻桌,不急不慌地慢慢沏着,口中轻道:“这回的人都是从行宫这边的尚宫局挑的,掌印亲自去挑,只觉远不比宫里,他千挑万选也就选出七个还算满意的人。余下还差一个宫女、两个宦官,便嘱咐尚宫女官挑合适的补上,灵液、小旭和阿唐都是这样选来的。”
卫湘歪头看着他沏茶,笑问:“都是恭妃塞进来的人?”
“倒不见得。”傅成摇头,“掌印不好问得太细,没的打草惊蛇。”
“好,那你且去查查他们的档。”卫湘思虑着凝起眸光,恍惚中仿佛已见二妖斗法,天地间光火乱飞,“若查不出异样就罢了,若查到谁与恭妃明摆着有些牵扯,就赏五十两银子,直接打发走,再托掌印另外给我补个人来。”
“……打发走?”傅成大惑不解,“娘娘不留他在身边,放长线钓大鱼么?”
第112章 新秀 “你不难过?”
卫湘这会儿正满心的谋算, 因而没心思与傅成解释,又觉他身为自己身边的掌事宦官该明白这些,便想了个只管让自己偷懒的法子:“你去请教掌印好了。”
“啊?”傅成讶然片刻, 缩了下脖子, 便退了下去。
他先按照卫湘的吩咐查了那三人的底细, 灵液与小旭都没查出什么与恭妃的牵扯, 但那个叫阿唐的是恭妃身边一个宦官的远房族亲。傅成再细去打听, 有与阿唐相熟的宦官说他会入宫正是这位远亲牵的线。傅成便按照卫湘说的,给了他五十两银子, 将人送回了内官监另谋差事,旁人问起只说阿唐与卫湘身边的大宫女有些旧怨, 但既不说这旧怨是什么也不讲这大宫女是谁,含糊得无可追问。
而后傅成就去找了容承渊, 先禀明了另要个宦官的事, 接着便请教个中原委。
此时中秋已过,行宫里很有些冷了。皇帝在清凉殿正殿里与朝臣议着事,容承渊就在角房里自顾烤火。那炭盆被搁在一座半人高的红檀木架上, 容承渊长身而立,双手闲适地半悬,听完傅成的疑惑, 笑了一声:“睿贵嫔怎么想,我哪里知道?你该问她才是。”
傅成窒息,小心地观察着容承渊的神情,因摸不清其喜怒,声音轻得微不可寻:“奴问了,但娘娘……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只让奴来请教掌印。”
“……”容承渊挑着眉扭脸看他, 暗自腹诽:她倒会躲懒。
正值大封六宫的时候,不看看他都忙成什么样了?
面上只摇摇头,一脸的了然:“也对,睿贵嫔如今做了一宫主位,有的心思不好直言了。咱们私底下说,大家都体面些。”
傅成赶忙一揖:“还请掌印赐教。”
容承渊笑道:“宫里纷争多,身边一口气添这么多人,换做是谁都得查查底细,这是大家心里都有数的事。”
傅成点点头:“是这个理。”
容承渊续说:“睿贵嫔是觉得恭妃心思缜密,明面上能查出来的只会是障眼法,不是真正紧要的那个人。”
“哦……”傅成恍然大悟,复又脱口而出的追问,“可把这人打发走……”
容承渊倏尔皱眉,一记眼风扫过去,眼中尽是不满。傅成顿时噎了声,紧张得赶紧搜肠刮肚地思考,遂又一阵恍悟:“哦!也是障眼法……让恭妃觉得她已着了道……”
“对么。”容承渊转回脸,视线落回炭盆之中,声音在温暖里变得懒洋洋的,“既已交手,当然要你来我往才有意思。恭妃安了心,也好尽快布局。”
“奴明白了,多谢掌印!”傅成茅塞顿开,不禁喜上眉梢,连连拱着手从角房告退。
替代阿唐的人在当晚就补到了清秋阁,这回是容承渊亲自挑的人,叫小言子。卫湘仍照例赏了银子,与另几名宦官一样归于傅成手下,姑且不必多提。
往后数日,整个行宫尽沉浸在大封的喜悦里。这番大封着实让众人对卫湘这一胎都多了些好心,几乎日日都有人前来送礼恭贺,就连先前被送回宫中的黄宝林——哦,如今虽未复位康贵人,但位晋一例,也该称黄御媛了。
黄御媛也专程送了贺礼过来,但卫湘没看一眼,就让人封了,搁进了库里。
这些日子,楚元煜又不大来清秋阁了,常是六七日才来看望卫湘一回,最多也就一同用个膳,便又匆匆走了。
倒是容承渊来得勤些,头一次独自前来时,他给卫湘带了话,说是“陛下着意让我多来关照”。
卫湘听他这话,自然相信皇帝真有这样的吩咐,只是他作为掌印,想润物细无声地挑动皇帝如此吩咐也实在不难。恰好她先前命工匠刻的那枚章子也已送来,美目一转,便自顾去打开妆台抽屉,将那枚小叶紫檀木盒拿出,递给容承渊:“喏,给你个礼。”
“好好的,怎么给我礼?”容承渊心觉好笑,倒还是接了。
他打开木盒盖子一看,盒中的锦缎内衬里端端正正地躺着一枚白玉方章。
拇指才碰上那章,他只觉触手温润,待翻起那章一看底部的字,赫然却是:八面玲珑。
“……你还真拿这刻章?”卫湘眼看容承渊漂亮的五官一分分变得别扭,黛眉挑了下:“闲章罢了,掌印留着玩。”
“这我往哪盖?”容承渊的嘴角扯了又扯,“多不要脸啊。”
“哦,掌印不喜欢?”她直接向那盒子伸手,“那还我。”
话没说完,盒子已啪地一下盖上,他就势将盒子往伸手藏,卫湘伸手去够:“我把字磨了,给自己刻个名章也好。”
“送出去的礼哪有往回收的。”他边转身躲她,边用左手挡她,“当了娘娘的人,你小气成这样!”
也不知从哪个字开始,他忽地笑起来,那笑意便浸透了每一个字。她本在跟他抢章,不经意间抬眸,冷不防地撞进一双笑眼里,整个人为之一愣。
一时的恍惚拉缓了时间,她怔忪在那份笑中,鬼使神差地在想:他笑起来着实好看。
只是很少看到他这样笑罢了。
——这个念头一晃,她即刻又清醒过来,他已趁她失神将那盒子收进衣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口:“我的了。”
“……嘁。”卫湘给了他一记白眼。
又几日后他再来探望,也送了卫湘一枚章,同样上好的白玉材质,简简单单地刻了四个字:卫湘之印。
是她那日提了一嘴的名章了。
比起卫湘送他的那枚,这章的工艺更讲究些,阴刻的纹路中注了金,更加精致好看。
卫湘见此不禁暗笑他好强的胜负心,然后在闲来无事的午后将近来读完的二三十册书的扉页一一盖了印。
再几日后,因下了半宿雨雪,天气更冷了一重。行宫不似京中皇宫那样巍峨规整,但多了许多景致,雨雪一下泥泞之处也多,山中又更冷,无论皇帝还是妃嫔都懒得出门走动。
这样的凄冷与慵懒里,唯两重消息最惹议论。一则说是皇后病了,似是受了寒,高烧得直说胡话,四位御医与一众太医皆去会诊,一时却仍不见好转。
二则是天子身边似乎多了位新宠。
卫湘是从丽贵嫔口中听说的这事,丽贵嫔近来都住在清秋阁的厢房,二人无事时常一同用膳、喝茶,丽贵嫔便是在午膳时提起的这事,提起来时满心的矛盾:“有个事……我想还没人告诉你,我起先也觉得不该说,但思来想去,早让你知道早做应对,倒好过来日突然因别的缘故得知却又无力应付。”
卫湘先前是分毫没有听闻风声的,便只有不解:“什么事?姐姐说就好了。”
丽贵嫔心里还是不安,不觉间连筷子也放下了:“我听他们说……清凉殿里多了个新宠。”
卫湘目光一凌。
“说是个叫骊珠的宫女,一直在行宫这边当差。如今正值及笄之年,人生的标致,办差也机灵。这回陛下过来避暑,御前人手不足,掌印就让她去书房侍候笔墨。其实这已有几个月了,先前陛下也没动什么心思,但现在你……”丽贵嫔垂眸睇了眼她的小腹,神色变得不大自然,“想是因为这个缘故,陛下难免心痒,就……”
卫湘心里并无波澜,神情更是平淡,执箸夹了块翡翠白珍虾送到丽贵嫔碗中,只说:“也是寻常事,但怎么不下旨册封?”
丽贵嫔摇头:“这我就不知了。”
她不知,卫湘就在容承渊再来时直接问了他,容承渊立在离茶榻三五步的地方,沉默地打量了她很久,低眉轻叹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事,你消息倒快。”说着又叹一声,摇头道,“不册封还能是什么缘故?自是陛下怕扰你安胎,因此先按着这事罢了。”
卫湘本也猜到许是这个缘故,但真听容承渊这般说出来,心下仍很是复杂,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哦”了一声。
“‘哦’?”容承渊踱步上前,她当他要坐到茶榻另一边去,却见面前人影一晃,他在她面前半蹲下身。
她猝不及防地和他四目相对,下意识地想避,他凝视着她道:“你若难过,你跟我说。骊珠没册封,便只是宫女,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眼前清净。”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破了功,没能遮住那份素日被掩藏得很好的狠戾。
卫湘倒吸冷气:“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