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这烦躁注定只能存在一瞬,楚元煜正深吸凉气调整心绪,胸口忽而被人一撞,他忙定睛低头,原本正恭肃下拜的美人已经扑了过来,双臂紧紧环在他的腰际,如同小猫一般用侧颊蹭着他的胸口。
前后反差太大,让他一时怔忪难以回神,而她咯咯笑道:“午间想去与陛下一同用膳却未能得见,臣妾想了一下午,陛下终于来啦!”
娇柔而充满喜悦的声音,令楚元煜心头一软,思绪也随之回笼。
他这才意识到美人在怀,忙抬手拢住她,适才的烦闷化成一声笑叹,隐隐含着一点不可说的愧疚,再开口时声音小心得像是怕碰坏了她:“外面冷,我们快进去。”
“嗯!”卫湘甜甜应声,仰起头看他,美眸灿若星辰,满目都是对他的爱意。
——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孩子,一边恪守宫规礼数,不失贤惠;一边又满心满眼都是他,因而出于思念不管不顾地投进他的怀里,将恪守的礼数抛之脑后,这便刚刚好是最能打动男人的模样。
她于是任由他半揽着她往院中走,身子软绵绵地依偎在他怀中,笑吟吟道:“陛下晌午都还在召见朝臣,想是没能得歇,一会儿便早些歇息,可好?”
楚元煜想起晌午时国子博士觐见的事,彼时他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后来听宫人说她在外磕过了头,他也不曾多想,此时听她亲口提起,活泼带笑的口吻中隐隐透着一点儿几不可寻的期盼与酸涩,他忽而觉得心疼,继而愧意更甚,揽着她的胳膊便紧了紧:“好。既来了你的瑶池苑,朕就听你的。”
卫湘垂下眼帘,端是小鸟依人之态,心里则是暗暗松气。
第26章 习词 楚元煜笑问:“你喜欢这词?” ……
她前后提及两回“午间”“晌午”, 他未有任何意外,至少说明殿外侍候的宫人们不曾欺上瞒下,确是已将她前去叩首的事禀奏过了。
否则的话……
她不动声色地侧首, 视线越过楚元煜肩头,瞟向随在他侧后不远的容承渊,却不料正与他视线相触。
她莫名心虚, 下意识地低眼一避,转念又意识到自己没什么可慌。
她这一回或许确是多心, 实则却是在为容承渊这“盟友”打算。御前众人归根结底是他的人,倘若吃里扒外, 对她其实无关痛痒, 对他这掌印后患无穷。
她因而坦然地又望过去, 便见容承渊的视线也未躲闪, 察觉到她的目光再度投来, 垂眸颔了下首, 好似道谢。
几步之间, 卫湘随楚元煜迈过院门。容承渊在来路上就已吩咐宫人传膳, 此时御前几人恰将晚膳布好,楚元煜和卫湘进卧房后各自净了手, 便安坐用膳。
晚膳后, 楚元煜果真按卫湘所言, 没再忙于政务。
他先去沐浴更衣, 而后便命容承渊取来近日没读完的闲书。卫湘同样去沐浴更衣了,回来时便见他身着一袭玄色寝衣, 姿态随意地坐在茶榻上,右手执着书卷颔首阅读,样子甚是清隽。
卫湘抿笑低头, 暗暗盘算了一下个中分寸,檀口轻启,语气娇俏造作:“哎呀,哪家的郎君如此俊朗?看得奴家好生心动!”
楚元煜对这话毫无防备,一时竟面色憋红,咳了一声,抬头看她,故作正经道:“这是哪家仙子降世,竟还看得上我等凡人的容颜,让人无地自容。”
话没说完,两个人便都发笑,卫湘坐到茶榻边,靠进他怀里,他就势将她揽住,垂首在她额角一吻。
卫湘噙着笑,视线投在他手中的书上。
他读的似是个话本,手头这一页正写到一家人同用点心。这让她想起一事,便霸道地伸手按住那书,不让他读了,自己也坐正身子,很有些严肃地道:“臣妾今日遇到个难题,陛下帮臣妾想想可好?”
楚元煜自不介意,随手将书丢在榻桌上,笑道:“说来听听。”仔细一想,又言,“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陛下这是什么话。”卫湘嗔怪地看他一眼,继而便说,“原是臣妾今日赴了个雅集,凝姬娘子的‘品点小聚’。末了是孟宝林出题,下回我们都要按这题目备点心才成。那题目好听,可说要备点心,臣妾却毫无思路。”
楚元煜笑笑:“是什么题?”
卫湘道:“‘看美人头上’,就这么五个字。”说着便露出忧色,愁苦一叹,“臣妾想着美人簪花,若制些花朵形状的糕点,或也算得切题,却又怕牵强。毕竟那花开得再好,也不非得就簪到美人头上去。”
“哈哈哈哈哈——”楚元煜忽而笑了,笑音爽朗,笑得卫湘发懵。
“陛下笑什么?”她怔怔望着他,他自顾又笑一阵,几乎笑出泪来,才勉强敛住三分,复又拿起那本书,敲在她额上:“亏你能想到花不非得簪在美人头上,歪打正着,倒免于露怯。”
卫湘委实懵了,望着他怔怔道:“这话怎么说?”
楚元煜笑睇容承渊一眼:“取笔墨来。”
容承渊欠了欠身,大步而出,很快又折回来,手里多了一方托盘,盘中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
他娴熟地将文房四宝在榻桌上一一摆开,便又退到一旁。楚元煜提笔蘸墨,卫湘犹自靠在他的肩上,看着他一字字写下:“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无端风雨,未肯收尽馀寒。”
“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
“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卫湘自出生就在幽暗逼仄的永巷里,因此只在宫中掖庭局与习艺馆里略识过几个字,并不通诗书。看到这几句,她只能隐约识出这该是一首词,但作者何人就全然不知了,词中含义也只能读个大概。
她不由心绪渐沉,一时如临大敌,好在面上遮掩得极好,维持着盈盈笑意只看他写。
过不多时,楚元煜将后半阙也写罢,这才搁下笔,温言讲道:“这是辛弃疾所写的《汉宫春》,孟宝林以‘看美人头上’为题,想是出自这里。”
“原是这样……”卫湘边缓缓点头,边细品这词,见上半阙的末一句提到“黄柑荐酒”,又提到“青韭堆盘”,仰起头请教道:“那臣妾以青韭备一道膳,该是切题了?”
“自是可以。”楚元煜点头赞许,想了想,又说,“或者备一道‘五辛盘’,更为合宜。”
卫湘又显困惑:“五辛盘?”
楚元煜见她不解,倒也不恼,笑着解释:“便是‘馈春盘’,以葱、姜、蒜、韭与芥同制①,于立春或元日相互馈赠,迎春纳福。”
卫湘低了低眼:“臣妾倒不曾听说过。”
楚元煜道:“是民间的礼数,宫中并不这样过。小湘自幼就在宫里,自是不曾听说。”
他一如既往地包容她的事事不懂,卫湘心绪莫名,无声地沉了口气,侧颊蹭着他的胳膊,抬手拈住榻桌上的那页纸:“臣妾要将这词裱起来。”
楚元煜笑问:“你喜欢这词?”
卫湘声音放轻:“这是臣妾第一回 得着陛下的墨宝,也是第一回有人给臣妾讲解诗文。字与心思都难得,臣妾都要好好珍藏着。”
言至末处,她眼尾泛红,虽半句未提过往,过往的辛酸却可见一般。
楚元煜看着她,胸中发闷,几度想探问她的过去,终是摇了摇头。
他知道她和其他嫔妃都不一样,哪怕是和其他宫女出身的嫔妃相比也有所不同。她出身太低,心思又太细腻,他怕多问一句就会触痛她。更不想她痛了又不敢提,在他面前强颜欢笑。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面对着她,他的心变得格外软。
他轻声一喟:“你若想学,日后朕慢慢教你。”
卫湘猛地抬起头。
她方才那番言辞虽是有心博他怜爱,却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她登时红了眼眶,怔怔一息,忽而猛力摇头,生硬地拒绝:“不要!”
楚元煜一愣:“为何?”
卫湘的眼眶更红了一重,眼中已泛出星星点点的泪光:“臣妾粗笨,会惹陛下生气的。”
“不会的。”楚元煜看着她的泪光,简直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了,只得竭尽所能地表达诚恳,“宫中不通文墨者大有人在,但大多并不在意。你能想学已很好了,朕知晓你有心,必定用心教你。”
卫湘抬抬眼帘,泪珠就沾染到羽睫上:“真的?”
他倏尔一笑:“若说笨,朕刚开蒙那会儿才是既笨又淘,母后与谆母妃不知为此发了多少次火。小湘生性温柔,和朕比起来必定是个乖学生,不教人生气。”
卫湘垂眸,暗暗戏谑:真会哄人。
她提的原本是“笨”,他却话题一转,就巧妙地将笨不笨的事带到了乖与淘上,避重就轻地哄她开心。
就此而言,她自可以使小性追究他如此避重就轻是否已然在嫌她笨,可若真那样又难以把握,难说在他眼中会是意趣,还是会觉得她胡搅蛮缠。
她于是打消了使小性的打算,也并不谢恩,只将双臂环到他颈间,略用了两分力,就像是怕失去他,哽咽的语气更是不安与感动并生:“从未有人待臣妾这样好……”
“好了。”他唏嘘地轻抚她的后背,不愿让她沉溺在哀伤里,就提笔又写下一阙词,讲与她听。
甜丝丝的氛围在房内蔓延,容承渊眼观鼻、鼻观心地又候了一刻,便从房里退了出来,嘱咐前来轮值的徒弟几句,径自离开瑶池苑。
张为礼已先一步出宫去了容承渊的宅邸,临走前吩咐徒弟小何子为容承渊备好马车,顺便嘱咐了小何子一句:“你爷爷今日心情不好,你小心伺候。”
小何子听到这句话,马上动了脑筋!
他虽才十岁,但身边尽是有本事的大太监,有样学样,现下脑子已活得很。因此他先办好了师父交给他的“明面上的差事”,也就是为容承渊备马车,然后就找傅成去了。
师父跟他说了,让他随掌印去宅邸时喊上傅成。
小何子便跟傅成道:“我得先去掌印的宅邸听吩咐去,你一会儿侍奉掌印回去,仔细着点!”
这话说完,小何子没等傅成反应就脚底抹油地溜了。
傅成虽比小何子年长两岁,却远没这么多心眼,心里虽然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劲却说不出来,只能照办。
因此容承渊走出宫门后,首先再夜色中看到了自己的马车,接着便看到马车边噤若寒蝉的傅成。
容承渊眉心一跳,举步走过去。傅成见他走近,垂眸跪地:“掌印。”
他说罢便叩伏在地,手肘撑着地面,令后背尽量平整,以便容承渊踏着他的背上车。
这没什么不对,他素日就是这样伺候他师父刘怀恩的,宫里无数像他一样的小太监也就是这样伺候师父的。
第27章 求师 容承渊轻笑:“哪敌娘子这句话见……
不过话虽如此, 傅成的心还是悬到了嗓子眼,因为他师父已然是个身形干瘦的老太监,而容承渊正值壮年, 人高马大,他不知自己能不能受得住。
只是,即便受不住也最好硬撑过去。就在前不久, 他因值夜疲倦,伺候师父上车时就没跪稳, 险些令师父跌了。师父站稳脚步,拎起他的衣领就左右开弓地赏了一顿嘴巴, 直打得满嘴是血。
可他师父只是个并无太多实权的太监, 若换做容承渊……
傅成不敢细想, 只紧紧咬住牙关, 令自己撑住。
容承渊见他这样横在车边, 哪有不懂的?视线淡漠地从他身上瞟过去, 脚步随之经过, 信手一撑车辕, 就身轻如燕地上了车。
傅成犹伏在地上等着那一脚,却听车中传下来一声:“上车。”
他迟疑了一下才敢抬头, 眼见面前、身侧都没有容承渊的影子, 才敢相信他已在车上了。
傅成便再不敢耽搁, 手脚并用地上车, 生怕容承渊嫌他慢,让他在车后跟着跑。
师父就常这么干, 每每都能跑掉他半条命。
他于是很快钻进车中,眼皮都没敢抬一下就又跪下去。容承渊手肘支着右侧的矮柜,修长苍白的手指扶着额, 睃着他问:“就你一个?张为礼让你随我回去的?”
他一问话,傅成头皮就麻了,忙道:“是……就奴一个,是张公公的徒弟小何子让奴侍奉掌印。”
“哦——”容承渊饶有兴味地拖长尾音,又问,“那他人呢?”
傅成如鲠在喉:“他……他说要先去张公公跟前听吩咐。”
容承渊笑了声,没再说什么,闭目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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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宅,这会儿不当值的御前宦官们都到了。